此曲只應天上有，我是認真的

1.天堂之音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這句話出自杜甫詩歌《贈花卿》，是我們誇讚美妙音樂時最常用到的詩句。

來自天上的音樂，這當然是誇張。

然而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音樂，世人還真聽到過。

在古時的歐洲，曾有過這樣一批歌手。

他們的音色比女聲還要甜美圓潤，比童聲更加乾淨澄澈。

他們擁有普通人所不具備的廣闊音域，能夠輕鬆進行十度音程的跳進。

他們肺活量驚人，能一口氣唱出200多個音符，或在一個音符上保持一分鐘之久。而如今最優秀的歌手，也只能勉強挺過半分鐘。

他們曾佔據歌劇舞台的半壁江山，

他們重塑了歌劇藝術的格局，

他們奠定了美聲唱法的基礎，

他們將聲樂藝術提升到超出人類想像的高度，

他們的聲音被世人譽為「天堂之音」。

將天堂的聲音帶來人間，必然要付出高昂的代價。

對於他們來說，換取完美嗓音的代價，是身心承受的巨大痛苦。

他們幼年時就表現出超乎常人的美妙嗓音，為了留住這清澈動人的音色，他們要在青春期前接受殘忍的閹割手術。

他們的聲帶不再發育，身體卻繼續生長。成年之後，他們往往異常高大，四肢細長，面容體型雌雄難辨。

他們無法融入常人的生活，被迫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音樂。

我們稱他們為——閹伶歌手。

2.起源

閹伶歌手，並不是一個讓人愉快的話題。

然而無法迴避的是，這種殘忍的做法，從16世紀起，在歐洲——特別是歌劇藝術的誕生地義大利，風行了兩個多世紀。

關於閹伶歌手最早的記錄，可以追溯至公元前，真正形成氣候，則是在文藝復興時期。

那個年代，宗教音樂尚佔據著音樂領域絕對的統治地位，而那時的宗教音樂，幾乎可以與聲樂划上等號。

獻給上帝的歌聲，當然要澄澈乾淨，容不得一絲雜質。

訓練有素的女聲符合標準，可在天主教廷看來，女人並非完整的人類，在教堂中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童聲最好，可好不容易訓練好的歌手，唱不上幾年就會變聲。

這就是閹伶歌手誕生的背景了。

他們先是在教堂中侍奉上帝，而後進入民間，為歌劇音樂家挖掘。

3.閹伶與歌劇

毫不誇張的說，沒有閹伶歌手，就不會有現在的歌劇。

關於歌劇，不知大家是否思考過以下兩個問題：

（1）為何大多數歌劇劇情簡單，劇情凌亂，不知所云（巴洛克及古典主義時期尤甚）。

（2）為何歌劇最主要的唱法（男高音，女高音等），如此不同於人們自然演唱的聲音。

這兩個問題，我們都能從閹伶歌手身上找到答案。

歌劇剛剛誕生的時候，音樂只是作為一種輔助劇情呈現及感情渲染的手段，與今天電影配樂的作用非常相似。

那時人們對於歌劇的期望，也只是一個完整精彩的故事。許多人將這類劇作成為「音樂戲劇 (Musical Theatre)」而非「歌劇 (Opera)」。

在那個沒有配音不能假唱的年代，戲劇演員戲要演得好，聲音條件自然不會差，可無論如何演唱也只能作為加分項。

直到閹伶歌手登上舞台，這種藝術形式產生了質變。

無論劇情多麼精彩，只要他們一展歌喉，沒人還能記得劇情的走向。

人們去劇院的目的從「看劇」變成了「聽演唱會」，為了能讓他們多唱幾首曲子，作曲家們開始往劇作中塞入各種跟劇情沒有太大關係的詠嘆調。

開始的時候，音樂家們還會與劇本作家商量著修改，沒過多久劇作家就被徹底拋棄。

歌劇，有沒有 「劇」的成分，已經不那麼重要。

在這種風氣下，歌劇的劇情變得凌亂不堪，支離破碎，也就不足為奇。

閹伶歌手，更是助長了這種趨勢的發展。

他們本不是戲劇演員，沒有人會要求他們具備什麼演技，他們登台的目的，就是歌唱。

當他們站在舞台上時，往往連劇本都沒看過。劇情無法束縛他們，甚至音樂家都不行。如果他們覺得歌劇中有哪個唱段看不上眼，就隨便找個自己更熟悉的唱段替代。

就連觀眾們也並未覺得這樣有何不妥。

他們對自己喜愛的歌手的狂熱程度，絲毫不亞於今天的追星族。

因為一段華彩唱段激動到暈倒的，傾家蕩產追隨自己喜愛的歌手，在那時都不算什麼新聞。

https://www.zhihu.com/video/944347404141674496

電影《絕代妖姬》中法里內利演唱場景

歸根結底，閹伶歌手的聲音，實在太美妙。

美聲唱法，雖然早已有之，但在他們的發展之下，達到了登峰造極的水準。

他們能勝任舞台上所有歌唱角色，從男低音到女高音再到童聲，不僅全能，表現力甚至遠遠超過這些自然的聲音。

在閹伶歌手的全盛時期，女歌手們的聲音跟閹伶歌手相比不夠圓潤甜美，因此只能另闢蹊徑去擔任男角。

至於男歌手，特別是低音部男聲，是幾乎完全從那個時期的舞台上銷聲匿跡。

這種聆聽習慣延續到今天，你會發現歌劇的主角幾乎全是男高音或女高音擔當，中音及低音歌手，甚少出現。

4. 法里內利 (Farinelli)

據記載，16~18世紀的義大利，每年都有近5000名歌手成為閹伶。

這其中不乏風雲人物，而法里內利無疑是最知名的一位。

1994年，義大利、法國、比利時以這位閹伶歌手的經歷為背景拍攝了電影《絕代妖姬》，斬獲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並取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

電影的劇情，自然經過了戲劇化處理，許多情節並非史實。

但法里內利在歐洲音樂界的地位，確是沒有人能夠質疑的。

法里內利，本名卡洛爾·瑪利亞·布羅斯基（Carlo Maria Broschi），出生於拿坡里，被世人譽為「女神的顫音」。

在影片中，他的音樂家哥哥為了留住他的甜美嗓音，對其實施了閹割手術。而他成為閹伶歌手更可信的原因，是一場騎馬時發生的意外。

他自幼接受了嚴格的音樂訓練，包括作曲、樂理、朗誦、發聲、戲劇表現等。

晚年的亨德爾在義大利旅行時聽到了他的演唱，如獲至寶，將他帶回倫敦，認為他能夠「發揮人的嗓音所能獲得的最高的美」。

他在英國的亮相引起轟動，人們讚歎道：

天上有一個上帝，地上有一個法里內利。

之後他又前往西班牙宮廷供職，為國王腓力五世演唱。

在這位法國來的國王（腓力五世是法王路易十四的孫子）統治下，西班牙本土藝術日漸率衰落，法里內利的到來更是給了西班牙音樂致命一擊，使其淪落為「野蠻人的音樂」。

晚年他回到義大利，在博洛尼亞終此一生，但他從未停止歌唱。

1769年12月，莫扎特父子周遊義大利時，13歲的莫扎特聽到了他的演唱，深深的影響了這位音樂神童日後的歌劇創作。

5. 衰落

儘管閹伶歌手們對歐洲音樂的發展做出了如此重要的貢獻，但在絕大多數音樂史，甚至專門的歌劇、聲樂史資料中，人們提及他們時，總是一筆帶過。

無論他們的歌聲多麼動聽，為了獲得這種聲音的做法，實在有悖人倫。

這樣的事情，實在不合適在藝術史中出現。

甚至連最早僱傭閹伶歌手的教會，也從未承認這種做法的合理性。

假借上帝之名，用殘忍骯髒的手段，以別人的身心健康為代價，換取自己的享受。

隨著人文精神的復興，閹伶歌手的衰落也成為必然。

到了古典主義晚期，已經很少能在歌劇舞台上見到閹伶們的身影。

1870年，義大利政府正式立法禁止以閹伶歌手為目的的閹割行為。

1922年，亞歷山德羅·莫雷斯奇（Alessandro Moreschi, 1858—1922）逝世，他是世界最後一位閹伶歌手，在他之後，「天堂之音」 成為絕響。

6. 此曲只應天上有

問題來了，電影《絕代妖姬》中，法里內利的歌聲，又是怎麼來的呢？

答案是，這是人們通過計算機編輯出來的。

負責影片音樂的工作人員，在閱讀了大量閹伶歌手聲音記錄的基礎上，歷時10個多月，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的修正，經過超過 3000 次的編輯，實現了閹伶歌手聲音的復現。

這在電影音樂的製作歷史上，可謂絕無僅有。

https://www.zhihu.com/video/944348344793935872

電影《絕代妖姬》中，法里內利演唱亨德爾歌劇《里納爾多》唱段「讓我痛哭吧」

而前文提到的 「最後的閹伶歌手」 莫雷斯奇，他是有真實錄音留下的，這也是如今我們研究閹伶歌手唯一直接的資料。

只是囿於當時技術的限制，莫雷斯奇的錄音中雜音太多，經過降噪處理後，效果已大打折扣，聽上去並不十分精彩。

通過一些訓練，一些男歌手通過假聲（假聲男高音，countertenor），能夠大致模擬閹伶歌手的聲音。但畢竟生理條件不同，並不能完美還原。

這其中最有名的是俄羅斯歌手維塔斯 (Vitas)。

他雖走的是流行路線，但他的假聲比音樂會男高音所能達到的高音還高出一個八度不止。

他也因此得了一個外號——天生閹伶。

真正意義上的天生閹伶也是存在的。

他們通常由於一些特殊疾病，如克氏綜合征 (Klinefelters Syndrome) 等，導致發育異常，使其童年的聲音留存下來。

如爵士歌手吉米·史考特 (Jimmy Scott)↓，

https://www.zhihu.com/video/944349072161763328

美國男聲女高音 (male soprano) 羅伯特·克羅 (Robert Crowe) 等↓。

https://www.zhihu.com/video/944348853005156352

然而這都是極其特殊的個例，閹伶歌手的時代早已離我們遠去，也絕不可能再次復興了。

此曲只因天上有。

也好，就讓天上的歸天上，人間的歸人間。

建立在別人的血淚與痛苦之上的美，我們寧可不要。

祝大家賞樂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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