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 | 來自墳墓的詩

但丁·加百列·羅塞蒂從亡妻的棺材裡取出自己的詩集,一直是英國美術史上臭名昭著的事件之一(威廉·岡特語)。這個秘密並沒有隨他的說法被掩蓋,而是推波助瀾成為這本詩集大熱的主要原因。羅塞蒂是頭腦靈活的瘋子,但他並非真正瘋狂,他在某個程度上是有意放縱自己的情感,考驗人的關係。這符合他那種多血質的體格。

1850年,羅塞蒂和後來成為他妻子的伊麗莎白·西達爾相遇。

羅塞蒂自畫像, 1847

這個曾經在克蘭博恩街賣帽子的美貌姑娘被拉斐爾前派的藝術家們發現,進而成為團體里所有藝術家的模特。她在威廉·漢特和德維萊爾的畫作中都扮演過各種角色,尤其有名的一個形象是約翰·米萊斯的《奧菲莉婭》,為了這個在莎士比亞筆下溺身而亡的角色,她被安排躺在浴缸中數個小時,患上了嚴重的肺病。作品最後呈現了瀕死的奧菲莉婭的驚人之美正在消褪的剎那。但這個形象就如一個讖語,提示了西達爾短暫的29年人生。雖然那時西達爾已是拉斐爾前派藝術家們的集體靈感,但是沒過多久羅塞蒂便向眾人宣布,西達爾是他一個人的。

兩人開始了漫長的相戀,差不多七年後兩人才結婚。這段關係給予西達爾的浪漫和痛苦都來自同樣的原因,她是一個虔誠而堅守的教徒在信仰的路上跋涉,而那個信仰叫做羅塞蒂。威廉·岡特在《拉斐爾前派的夢》里寫到:「羅塞蒂的頭腦和行為一直都非常複雜難解。……因為羅塞蒂始終具備了一種能力,即讓自己同時生活在五六個世界裡。」 這個居住在英國的混血義大利人,口若懸河,率性而為,魅力十足,具備把理智讓位於情緒的能力——對一般英國人而言那的確是一種能耐,他和板正的威廉·漢特、小天才約翰·米萊斯共同發起了拉斐爾前派,並且把這個成立時毫無綱領只是有一腔熱血和無數主張的鬆散藝術團體,變成維多利亞時代一場浪漫又浪蕩的尋夢旅途。

拉斐爾前派以一種奇特的魅力輻射了當時的藝術和文學圈子,年輕藝術家們向古板沉悶的英國學院藝術發出反對音,拉斐爾前派尤其是羅塞蒂本人對中世紀事物有強烈的懷舊之情,同時也把這個當作對學院的那種工整規範的古典主義的一種反叛,追求歐洲中世紀藝術里的浪漫成了他們的一個出口。而中世紀藝術所蘊含的神秘、超凡脫俗的精神特徵,也完全地反應在羅塞蒂和西達爾的關係中。

在跟這些聰明、瘋狂的藝術家們接觸前,西達爾是一個普通英國家庭里的孩子,但正是她身上清教徒似的內斂和寡慾,尤其地吸引羅塞蒂。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可羅塞蒂在中世紀藝術中所渴求的,奇妙地出現在西達爾的身上,她的感傷、多情,甚至虛弱的身體,都一一對應了中世紀風格的精神之愛特質,羅塞蒂不僅愛她,還把她看作一種創作的身份,一個象徵,是拉斐爾前派里熠熠發光的logo。

西達爾回應著這種愛。她本來只是一個普通的美貌少女,然而羅塞蒂將她變成了一種「抽象的品質」。她是羅塞蒂對中世紀狂熱的一部分,更可怕的是,羅塞蒂還啟迪了西達爾對繪畫和文學的喜愛。西達爾的確有幾分才能,但當她開始創作之後,她變得更加憔悴,她的病體根本支撐不了她作為一個藝術家的生活,於是靈感和才華也不過曇花一現。很難講清西達爾對羅塞蒂愛到何種程度,與羅塞蒂張狂、放蕩不羈的性格不同,她生性冷淡憂鬱,而羅塞蒂這個義大利人寫詩畫畫時,想像力如同煙火似的,那種炫爛奪目對西達爾的吸引就像鴉片町,她依賴著這種幻覺,然後逐漸地敗壞了身體與精神。

羅塞蒂畫了大量以西達爾為模特的作品,在那些作品上,西達爾儘管面容冷淡蒼白,神情倦怠,但一頭紅金色的頭髮耀眼奪目,像靈魂在燃燒,這正是中世紀風格的理想女性。西達爾則毫無怨言地恪守著作為他理想之愛的這一身份,竭盡全力地發展自己的精神力量,以便能跟上羅塞蒂,但這讓虛弱的她更快地接近死亡。

比起作為一個畫家,羅塞蒂更像一個詩人,寫詩給他浪漫多情的天性另一個出路,這世界到處都令他精神昂揚地去探索。大約在1854年左右,他與范妮(後來成為畫家休斯以及肖特的妻子)之間發展出另一種關係,范妮是一個在形象和個性上都與西達爾截然相反的人,她是肉慾十足的存在。羅塞蒂那種混合了狂躁的浪漫主義個性,在病懨懨的西達爾那裡更多是理想化的精神聯繫,但他無法控制自己去需要一種更為堅實的、現世的,甚至是粗鄙而強烈的肉體關係。他與西達爾及其他眾多女人之間的情愛故事,特別能表明羅塞蒂這個人身上的矛盾性,以及他身上所存著的某種背棄理想主義的特徵。

The Roman Widow (1874), Museo de Arte de Ponce, Puerto Rico

西達爾一身病痛地活到1862年,猝死於一個羅塞蒂不在的夜晚。羅塞蒂悲痛欲絕,對他來說,精神的聯繫被生死割斷了,而他能做的就是將自己的詩稿隨葬,以示永恆的陪伴。西達爾離世第二年,羅塞蒂完成了他那幅著名的《賜福貝特阿麗絲》(Beata Beartrix,1863),貝特阿麗絲就是西達爾的臉,畫面中的一切都充滿了死亡的象徵意義。小鳥的紅色和衣裙的翠綠洋溢著希望,然而小鳥銜來罌粟花,貝阿特麗絲面容極為安詳,暗示已在平靜中等待死亡。設置為弗羅倫薩的背景如倫敦一樣霧氣瀰漫,後方的日晷似乎提示著時光將逝。貝阿特麗絲是但丁的愛人,羅塞蒂崇拜但丁,並以此暗喻他與西達爾的深刻聯繫,以及西達爾不滅的靈魂。這是不難猜測的謎。

而到了1868年,羅塞蒂為什麼突然決定要掘墳,將他那本隨葬的詩集取出的真正原因眾說紛紜。羅塞蒂身上一直有一種難以捉摸的古怪個性,他極為敏捷,也善於戲劇性地建構自己的生活。羅塞蒂後期逐漸陷入消靡頹廢,但這並不僅由於西達爾的過世——在她活著時,他也一度長時間對她不聞不問。

Beata Beartrix,1863

(羅塞蒂筆下的女人其實都十分相近)

_lady_lilith_1866

Helen of Troy, 1863

儘管羅塞蒂沒有停止與其他女人的關係,但西達爾的去世讓他真正有了一種死亡的直覺,這是作為一個藝術家的本能,而創作大概是唯一能反抗這恐懼的方式。威廉·岡特寫到過掘墳的場景:「海格特公墓的家族墓地附近點起了一個火堆,麗琪的棺材被抬出地面,詩稿被取出來了。在火光下,麗琪的身體依然完好。取出那本詩稿的時候,它上面還帶著一縷金紅色的頭髮。」西達爾那頭閃亮如綢緞同時又如火焰般燃燒的金紅色秀髮,正是羅塞蒂肖像中最為顯著的特徵。在這個堪稱卑鄙的行為下,詩集大賣,緊接著公眾對他的「敗德」行為群起攻之,羅塞蒂腦中的妄想症發作得更加厲害,他認為與西達爾構築了一種非常態的精神聯繫,這種聯結並未隨著對方的死亡而消退。出於他病態的本能,他開始著迷於招魂會,並常常出沒於一些令人詬病之地,宣稱西達爾並未真正消失。羅塞蒂曾經迷戀過的神秘主義再次佔據了他的生活。

這不僅僅是個人問題。青年們意氣風發的時代已經過去,早期那種渴望逃離維多利亞時代刻板、機械生活的意願逐漸消融,漢特、米萊斯以及後起之秀莫里斯、伯恩瓊斯等人早都各自尋得安穩現世,更多的拉斐爾前派畫家詩人們靈感一現,然後很快隱入人群。羅塞蒂依然瘋癲。在剩下的日子服用大量氯醛和威士忌,到了晚期不得不依靠注射嗎啡和清水來治療上癮癥狀。1882年4月,羅賽蒂逝世,終年54歲。

故事還差一個微妙的結尾。

克里斯蒂娜·羅塞蒂是加百列·羅塞蒂的妹妹,同樣才華過人,是當時有名的詩人,寫過詩打趣拉斐爾前派。她觀察著身邊這些藝術家們,也觀察著自己的親人。她寫了一首詩,在有意無意間給了羅塞蒂和西達爾這段糾纏深重的關係一個貼切而多情的註解。約半個世紀後在中國,徐志摩將它編譯,叫《當我離開人間,最親愛的》。再過了幾十年,羅大佑翻到此詩,為之譜曲,取名為《歌》。

裡面有在唱:

在悠久的墳墓中迷惘

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許也許我還記得你

我也許把你忘記

自此,所有情仇深重的人都逝去了。

附:

英文:

SONG

when i am dead, my dearest,

sing no sad songs for me;

plant thou no roses at my head,

nor shady cypress tree:

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

with showers and dewdrops wet;

and if thou wilt, remember,

and if thou wilt, forget.

i shall not see the shadows,

i shall not feel the rain;

i shall not hear the nightingale

sing on, as if in pain;

and dreaming through the twilight

that doth not rise nor set,

haply i may remember,

and haply may forget.

徐志摩&羅大佑版本:

  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

  你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

  也無需濃蔭的柏樹

  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歌

  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假如你願意請記著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在悠久的墳墓中迷惘

  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許也許我還記得你

  我也許把你忘記

  啦

  我再見不到地面的青蔭

  覺不到雨露的甜蜜

  我再聽不到夜鶯的歌喉

  在黑夜裡傾吐悲啼

  在悠久的墳墓中迷惘

  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許也許我還記得你

  我也許把你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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