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救助站

原文發表於2016年5月28日

劉希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逃跑。

在這之前,他被武漢市救助站選中作為第一次試點的對象——送到正常小學讀書。但在一天吃過早飯後,他拔腿就跑,沒人知道他是一時興起還是蓄謀已久。跑出校門一段距離後,他把書包一甩,丟進草坪,就和九歲那年逃課去網吧時一樣,甩書包成為了瀟洒的標誌,也為了「消滅證據」。

劉希身上只有兩元錢,他捏著硬幣跑到堤角公交車站,坐上了727路,中途又換乘524路,為了逃票,他蹲著讓自己身高不超過1米2,僥倖的是司機並沒有和他計較。

到了竹葉山站,他頭也不回地一路奔向「芳芳網吧」。劉希又找回了玩遊戲的感覺,技術還在,他殺得很過癮。老闆也給他提供了伙食,免去了上網費。

他沒想到,七天之後,自己還是被抓回了那個四角的「牢籠」。

位於江岸區的救助管理站 拍攝:李穎迪

2號寢室有了第五個人

劉希希望自己快點到18歲,成年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從救助站出去了。

逃跑之前,他在救助站生活了四年。

2012年3月21日晚上九點,花橋派出所的警務將劉希送到了地處武漢市邊緣江岸區的救助總站。

被送來的當晚,救助站的李芳芳阿姨領著劉希住進了未成年人保護中心的2號寢室。寢室條件很好,四張獨立的小床配著四個床頭櫃,瓷磚地板,偏粉色的裝潢,看上去很溫馨。劉希來的比較晚,他和王弘被安排在了一張床上,2號寢室里有了第五個人。

李芳芳記得當時劉希很瘦小,長著娃娃臉,體重只有七十幾斤,「初來很不適應」。現在劉希的個子已經竄到了一米六七,體重也長到了一百一十多斤。一頭精神的短髮也是李芳芳親手為他剪的。

在李阿姨看來,劉希算是比較特別的一個小孩。劉希到來之後,救助站和曾經撫養過劉希的姨姥姥一家取得了聯繫。最初,老人會時常看望劉希,帶來一些衣物零食,引起其他孩子一陣嫉妒。劉希回憶起來也很得意,「只有我有人看,我是個例外。」

但隨著姨姥姥的年齡越來越大,看望劉希的次數也慢慢減少。他在牆內的生活,終於平靜下來。

劉希並沒有和第一位鋪友王弘相處太久,劉希評價他是「間歇性的傻」。有次王弘拿了劉希的玩具、零食,劉希告訴阿姨之後,王弘上來就是一拳,緊接著又是一拳,劉希說自己忍不了,就把王弘的頭按在地上打。

王弘後來因為精神問題被送去福利院了。李芳芳阿姨解釋說,王弘剛到時,話很少,看起來沒有特別嚴重的疾病,因此和正常的小孩住在了一起。而在整個未成年人保護中心裡,「正常的」未成年人有八個,剩下的基本上有著精神障礙。

孩子們的作品展 拍攝:梅浩宇

劉希的脖子上一直戴著一塊玉佩,是之前一個哥哥走前送的。劉希並不知道那個哥哥的名字和年紀,也不知道這塊玉佩為什麼給他,自己就莫名其妙收下了。

哥哥是臨時接受救助的人,只待了五六天,劉希和他之間也沒有留下方式。除去一些長期滯留的小孩,救助站里多數是這樣來來往往的臨時受救助者。

救助站的麵包車每天都會隨處轉悠,當發現在街上流浪睡覺的未成年人就會諮詢願不願意接受臨時救助,或者由警察局送來,包括很多被解救的拐賣或者乞討兒童,街頭流浪或者被遺棄的孩子。等到查明戶口所在地,救助站會護送小孩回家。

按照規定,救助站只是承擔臨時救助的工作,但是由於種種原因,一些不夠進入福利院條件的孩子在這裡滯留了下來。

實際有監護人但無法找到監護人,被監護人拋棄或者監護人在服刑,失去監護能力的未成年人會一直待在救助站,在十八歲時站里便會聯繫相關的技術培訓,介紹工作,缺乏自理能力的便會轉到福利院。

而孩子的戶口問題,一直是最令救助站頭疼的事情。救助站里滯留的孩子大都來自特殊家庭,不屬於嚴格意義上無父母的棄兒,達不到進入福利院的標準,也就無法辦理集體戶口。一些孩子的學籍,甚至成年之後的身份證無法辦理,只能依靠救助站開具證明特事特辦。

現在,站里的「老小孩」只剩下劉希、庄瑞和陳吉三個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劉希逃跑時,庄瑞為劉希捏著一把汗。

之前劉希曾跟他打過招呼,庄瑞想和他一起走。他倆想到的唯一一個辦法是將庄瑞塞進劉希的書包,以此躲過上學路上無數道「封鎖線」。

但他們離計劃實施還是差了一步,瘦小的庄瑞再怎麼塞,都還剩下一隻手露在書包外面,他只好作罷,看著劉希一人上了站里給他安排的「專車」,車裡只有司機和劉希兩個人。

在救助站里,兩人是為數不多的親密朋友。

庄瑞剛見到劉希的時候,怕被欺負的他出於本能反應,謊稱自己來自少林寺。劉希想試試他的功力,朝他胸口打了一拳,他沒還手,再打一拳時,他就跑了。這件事一直被劉希嘲笑到現在。

現在兩個人喜歡互相擠兌,將彼此稱為「劉豬」和「庄驢」。他們還會在每天一節的體育課上一起打籃球,一次庄瑞和老師打賭,如果自己站在三分線外投球沒碰到籃筐,就自罰五十個俯卧撐。他說當時有可以證明自己的感覺,一使勁,居然投中了。這件小事就讓他得意許久。

每一天,劉希他們都會在早晨6:35起來,打掃房間衛生。7:30吃完早飯之後,看會兒電視,8:45穿過四樓的鐵門,下到三樓上課。一直到11:15上去吃中飯,一個午覺之後,下午2:30起床,三分鐘疊被子。下午2:43接著上課,4:30就上去看電視,然後到5:00吃飯,5:30打掃飯桌衛生,吃完飯之後就看電視看到十點,睡覺。

劉希把每一個時間點都清楚地背了出來,「無聊」似乎是他最大的感覺。

現在連電腦他都不太喜歡碰了,更喜歡用志願者送的MP3和自己沒有插卡的手機來看小說。他看過《斗破蒼穹》、《桃運狂醫》……大部分是玄幻,偶爾會看看言情。不過庄瑞還是很喜歡打遊戲,有時候會向劉希請教。

救助站提供的電腦,供孩子們學習使用 拍攝:李穎迪

吃過晚飯之後,劉希、庄瑞他們會搬著板凳到電視機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眾口難調,他們一般會選擇看湖南衛視的電視劇,最近看的是《武神趙子龍》。

劉希打架的行為,並沒有因為王弘的離開而停止。張老師評價,劉希很聰明,也很有愛心,但是有個喜歡當老大的毛病,「像監獄裡的獄霸」。也許是因為無聊,劉希和庄瑞還會時不時「練練手腳」,逗新來救助站的人,或者在睡前去鬧別的小孩。

剛來的時候,他們很苕(shao,音,武漢話,意「懵懂」),什麼都不知道,更不用說會去主動「挑戰切磋」。但後來很多新來的男生常常找他和庄瑞的歪,(武漢話,意找茬)。「身經百戰」的他倆也不是省油的燈,經常把對方的頭打了幾個包。

劉希覺得自己好像特別喜歡打架,可以發泄情緒。但他對打架也有自己的標準,就是「該動手時就動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張老師卻說劉希初來時會在浴室這種躲避攝像頭的地方動手打人,「要別人,小的(孩子)服他的管。」

雖然有著相似的經歷,但他們彼此從不多聊自己的過去,遇到了煩心事更多也會自己消化。三個「老小孩」每天都要寫日記交給老師,但庄瑞偷偷說,自己只記一天幹了什麼,煩惱不會寫,不會說,就藏在心中,憋住。「我會很防守,不像表面上那樣開心。」

後悔沒有再跑一程

一場緊張的尋找在劉希逃跑時即刻展開。

劉希出逃的當天,借讀小學就打電話通知了救助站和姨姥姥家,警方出動了十餘輛警車在武漢全城尋找劉希。

不過這不是劉希第一次逃跑,在來救助站之前,他從自己的母親那裡逃離。

最後一次見面,母親給了他三十塊錢,將他反鎖在出租屋後離開。劉希滿不在乎的踹開門,一溜煙跑到他的「據點」里,再也沒有聯繫過母親。劉希一直泡在這裡打遊戲,直到因為沒錢吃飯餓暈在網吧里,網吧老闆報警之後警察將他帶離。

與此同時,劉希的母親失蹤了。

劉希母親失蹤之前,曾以買葯和開漁塘的名義,幾次向自己的阿姨,也是曾經寄養劉希的老人借錢。最後一次,她希望知道劉希的去處,但劉的姨姥姥害怕她毒癮犯了之後會將兒子賣出換錢,便說不知道。母子倆也就錯過了最後一次相見的機會。

劉希覺得自己的媽媽已經死了,因為他知道「吸毒嚴重的話就會得病」。這四年的每個春節,他都會回到姨姥姥家住幾天,但是都沒有得到過任何和母親有關的消息。

其實劉希與母親真正接觸也不過一年,劉三個月大的時候,母親離開,同年劉希的外公外婆去世。劉希便被姨姥姥一家養大,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八歲時,劉希母親終於出現,她責怪老人家「搶了自己的孩子」,並威脅他們再養劉希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她把劉希接走,搬到了三眼橋附近的一個出租屋。

在他九歲的這一年裡,他曾親眼目睹自己母親犯毒癮的模樣,看到母親躺在床上癲狂地大叫。劉希說自己不怕,只是很著急,沒想到什麼辦法。第一次,母親吃完葯十分鐘之後睡著了,但是第二次,母親的毒癮持續了一整天,劉希記得自己當時哭了。

也是這一年,隨母親轉學上三年級的劉希開始翹課,整日整夜泡在網吧。他最先接觸反恐精英、CF類的槍戰遊戲,QQ飛車和DNF也玩到了不錯的等級。

後來母親發現他逃學在網吧打遊戲時,用鞭子追打他,網吧老闆在一旁勸架,劉希才躲過一劫。偶爾想起自己的媽媽,劉希只記得她當初說的「我本來就不想要你」,「就是恨這一點」,劉希說。

網吧現已停止營業拍攝:俞宏浩

劉希的據點——「芳芳網吧」,位於漢口九眼橋附近的一個社區里,小巷曲折而狹窄,周邊的舊樓房野蠻生長,空氣之中有一股酸臭味。

然而在2016年5月,網吧店面大門緊閉,招牌也已被撕去。周邊居民說,這裡曾經很紅火,不少周邊的小學生放學之後都來這裡上網,可是後來被查封了。

這裡也是劉希曾經日思夜想的地方。劉希九歲時就與網吧老闆關係不錯,老闆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也關照他的境地,經常讓他免費上網,甚至給他提供食宿。

劉希從救助站逃跑之後,在芳芳網吧度過了七天的自由時光。直到姨姥姥想起劉希小時候曾經常來這裡上網,趕來抓住了正在網吧里打遊戲的劉希。

姨姥姥見到劉希後,立馬勸他回救助站學習,劉希十分抗拒,甚至是哀求著說,「我不想回來,被禁錮住太痛苦了。」姨姥姥為了安慰他,帶著他去漢正街買了一套衣服。恰好在這裡,他們碰見了救助站的劉可可老師,她直接把劉希帶了回來。

劉希特別後悔自己沒有在漢正街再跑一程,也許他就不會回來了。

很久沒有見到外面的世界

劉希不知道,他的出逃讓救助站的孩子們都喪失了取得正式學籍的機會。在他消失的七天,救助站里忙的不可開交。張老師還有負責個案調查的謝老師都很著急,救助站負有臨時監護責任,劉希一旦出事,沒有人能承擔起這個後果。

這件事導致了救助站試水的停止,救助站的老師們商量決定,將武漢民政職業學院的老師請來站里上課,開設語數英和體育的課程。但站里的兒童水平參差不齊,年齡小的只有四五歲,大的十四五歲,人數不足以分成多個班。一些心智健全的孩子無法得到更高水平的教育,而大班目前只能教授到小學的內容,孩子們不太可能通過中高考取得真正的學籍。

一位孩子的語文作業 拍攝:梅浩宇

但安全責任,成為救助站無法迴避的高牆。

站里曾經有小孩走失,家人故意鬧事的先例。幾年來,救助站對孩子們的出行管的越來越嚴格。之前一年一次的郊遊逐漸被取消,劉希想起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

李芳芳阿姨其實也知道孩子們對這一點很不滿,但是一句話可以駁回所有疑問,「誰能保證他們在外面不出一點什麼事?老師不敢擔這個責。」這樣的生活模式,某種程度上也是保護。

嚴格的管束,使得孩子們更加希望逃離,而逃跑的現象又會引發更加嚴格的管束。面對困局,徹底隔絕,也許是救助站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2015年,站里又發生了一起「手機風波」,被老師評價「性格大有改觀」的劉希同時和幾個老師大吵一架,甚至罵了粗口。

那天剛好是李芳芳值班。春節過後,劉希曾經和張老師商量能不能用自己的壓歲錢買台手機,只為了聽歌。

老師們很快發現劉希的手機另作他用,處於青春期的他會在上面瀏覽一些「不好的東西,不好的視頻」。更要緊的是,他們發現劉希正在和一個已經出去了的小孩聯繫,而這在救助站是不允許的,他們擔心劉希會用手機再次逃跑。

他們決定把手機收繳,但詢問過劉希後,劉希耍了點小聰明,把以前志願者送的舊手機交了上去。

但新手機的存在還是被發現了。那些天他頂著兩個黑眼圈,周六周日的自由時間也是跑到房間里躺在床上。別的小孩子看見他有手機,心有不滿,偷偷向老師告狀。

衝突發生在走廊上,劉希覺得「他們騙人了」,張老師曾經答應自己可以帶手機,新來的人也可以用自己的手機,憑什麼現在又要收回?幾個生活老師圍在一起的詰問更加讓他氣憤。但生活老師認為劉希隱瞞了新手機的存在,而欺騙是不被允許的。一番爭執之後,劉希雖然憤憤不平,但還是投降飛越了。

雖然手機被收走,但聯繫外界的渴望並沒有斷絕,劉希正在籌劃如何要回手機,「我不會求情,我要動腦子。」

「擔心他們逃跑」,李芳芳阿姨不斷重複這句話。劉希他們對牆外的渴望,救助站的工作人員心知肚明,但對於未成年人安全的擔心和所承擔的監護責任,使他們必須緊閉大門。李阿姨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找老師(對孩子)進行心理疏導」。

去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等劉希回到站里,他向庄瑞告知了七天的全經歷,聽過他的敘述,庄瑞很是嚮往。「那個老闆給他包吃包住,還包玩遊戲,我多希望有這種待遇啊,像我去網吧還要錢。」

不過老小孩中唯一的女生陳吉倒是一點也不羨慕劉希,她從來沒有想過逃跑,覺得跑了也沒地方去。曾經她的舅舅從牢里出來之後想接走她,她死也不肯,覺得吸毒的舅舅會把她給賣了。「我就在這裡好好學習,以後媽媽來接我,不接我的話還有國家把我養大」。

緊鄰救助站的道路上塵土飛揚,周圍是一片荒涼的菜地,一條廢棄的水溝。想要找一家小賣部,則要出救助站門口直走好幾百米,過一條馬路才行。

救助站外景 拍攝:李穎迪

劉希還是在偷偷策劃另一次出逃。他和庄瑞商量過一個方案,只不過目前還沒有實施。按下走廊里的火警按鈕,天花板上頭便會噴水,水會一直衝,混淆其他人的視線,他們可以踹開四樓走廊里的鐵門,順著樓梯間的樓梯滑下去。張老師記得,劉希被抓回來後,曾經透露過想買個電警棍,逃跑的時候如果遇到阻攔,就用警棍把阿姨電暈。

而至於救助站四周的牆,他們一點都不擔心,二人都是翻牆的老手。

出牆之後要去哪裡,他們兩個也都認真的考慮過這個問題。庄瑞幻想過「去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但更希望可以先聯繫上曾經對自己照顧有加的伯伯。庄瑞已經無處找尋自己的父母,小時候父母離異,後媽時常虐待他。有一天庄父給了他一百塊錢讓他出去買東西,待庄瑞晚上回家時,父親和繼母已經搬走。在街頭流浪了一天的庄瑞,被街頭巡視的救助站工作人員帶了回來。

對於未來,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想當兵。」

劉希覺得跑一天算一天,想先聯繫上網吧老闆,在老闆那裡打一陣工,然後再另尋謀略。

不過如今,他們兩個都沒有實施這個計劃,依舊在救助站的未成年人保護中心,過著毫無波瀾的每一天。

問到逃出去之後想做什麼,劉希笑了一下,說「我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寄予了他全部希望的「芳芳網吧」,已經被查封了。

如果飛越,他們又將何去何從。

記者 | 李穎迪 梅浩宇

編輯 | 張家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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