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抗戰老兵:被塵封,不願被遺忘

在曇華林附近的武昌區福利院里,嚴定國和孫榮茂老人在下午2時許結束午睡,下午的活動一般是和其他老人一起打打麻將。兩位老人盡在曇華林附近的武昌區福利院里,嚴定國和孫榮茂老人在下午2時許結束午睡,下午的管是在福利院里才相識,卻因為一個共同的身份——抗戰老兵,走得很近。

住在徐東一家私人福利院的老兵黃子明老人則習慣了一個人活動。他喜歡獨自出門散步,讀報看新聞。也是在一次出門散步時,他偶遇了另一位同樣參與過抗日戰爭的國民黨老兵,王克仁老人。

在湖北省,像他們這樣被關愛抗戰老兵網(以下簡稱老兵網)收錄的國民黨老兵共有160多人。放在全國,這個數字僅僅只有3000餘人,也並不是如今尚在世老兵的全部。長期從事關愛抗戰老兵工作的深圳龍越基金會理事長孫春龍估計,全國目前倖存大概兩萬國民黨抗戰老兵。

為了在那場對於現代人已經有些遙遠的戰爭中取得勝利,中國投入的兵力逾千萬,其中國民黨軍隊佔了60%以上。如今尚在世的國民黨老兵分散在各地,大都年過九十,由於特殊的身份,遭遇過種種不公,生活在社會底層。

而不同於共產黨領導下的八路軍、新四軍等老戰士,民政部門存有相關檔案材料,對於這些國民黨老兵來說,能夠證明他們身份的證件、徽章、檔案,大多在「文革」中已銷毀殆盡。

老兵網的志願者們奔走於各地,確認新發現的老兵們的身份,卻仍舊趕不上老人們老去的步伐……

就這樣闖進了戰場

1939年,14歲的黃子明通過一次偶然的機會遇見了一批自崑崙關大捷後回地方休整的國民革命軍第五軍的官兵,「閑聊中他們動員我參軍抗日救國,那時我還是一個少年,沒有多想,也就參了軍。」

彼時抗日戰爭正處於相持階段,全國大部分地區遭受著戰火的侵襲,很多老兵參軍的理由和黃子明類似,或是為了躲避戰亂,或是為了躲避饑荒。

「那個時候我參加的是國民黨的部隊,沒有聽到過共產黨的名號,只知道八路軍,參軍也只有參加國民黨的部隊了。」王克仁老人在回憶參軍時的經歷說道,「當時思想還沒成熟,談不上是打仗,只是慢慢地關於為什麼要當兵有了一些認識。抗日呢,就是為了救國救民。你不打他,他就要打你。」

懵懂時的選擇卻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王克仁現任黃埔軍校湖北同學會理事,1942年他在浙江被黃埔軍校錄取時,雖然才19歲,已經隨著姐夫的部隊征戰多地。在1936年考取黃埔軍校的老兵胡恆青印象中,當時黃埔在武漢招生時,要求不低:必須是高中畢業、身高165以上,還得通過嚴格的考試。黃埔的訓練無疑也是極為嚴苛的。「睡覺不脫衣服,也不用枕頭的,早上起來跑步,跑步跑熱了就只在河邊洗個臉,國家也是窮,沒有好的待遇。」王克仁老人這樣回憶在黃埔的生活。

另一支著名而悲壯的隊伍——中國遠征軍也是由國民黨在1942年組建。黃子明在17歲時加入成為其中一員。

黃子明老人在家中。和紅軍戰士敬禮手指在太陽穴不同,國民黨老兵敬禮是敬在額前的,這也成為志願者認定老兵的標準之一。攝影:彭雨田

彼時中英軍事同盟形成,中國為支援英軍在印度、緬甸抗擊日本法西斯的行動,保衛中國西南大後方,組建了中國遠征軍。

1944年,日寇已侵佔滇西兩年,滇西邊境重鎮騰衝、龍陵均已被日軍佔領。黃子明所在的中國遠征軍第八軍的任務就是反攻滇西,驅逐日寇,與自印度經緬甸打回來的新一軍、新六軍兩面夾擊日軍,打通國際援華交通路線滇緬公路。

「現在的影視作品《滇西1944》指的就是打出去的一路,那時我就在這一路中。」此時,日軍不斷騷擾周遭中國百姓,黃子明親眼目睹過日軍燒光從百姓手中搶來的糧食的情形,「當時我對那些鬼子兵切齒痛恨,發誓要消滅他們。」

攻打松山戰役歷時80天。前期進攻部隊傷亡很大,沒有攻下來。當時身為傳令兵的黃子明奉師部副官室之命,往返於師部和前沿,冒炮火與沿途敵軍狙擊,傳達作戰指示。

在遠征軍部隊中的黃子明經歷了抗日戰爭的殘酷。天氣炎熱,士兵們渴了就只能在河邊捧一把河水喝,有士兵甚至喝進過螞蝗,一度生命垂危;糧食都被日軍燒光,迫不得已部隊只好宰殺馬匹熬湯吃;曾經上午還見過面的人下午就犧牲了……

同為遠征軍的陶長青是一名運輸兵,負責運送物資,一天夜裡陶長青在運輸路上看到有個士兵掛在樹上,於是停下車打算去幫助他,走近才發現「那個兵沒有腦袋了」。

1942年至1945年間,國民黨投入遠征軍兵力總計40萬人,傷亡接近20萬人。

無緣無故的冤案

1945年抗戰勝利,全國百姓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歡欣鼓舞。20歲的黃子明跟隨部隊,經過廣西,廣州,香港等地,到達山東。

「我們當時在市區里,就聽到人們都在歡呼,我們才知道日本投降了。走到哪裡人們都歡迎我們,我們都很高興,確實很高興。」

到了山東濰坊,本來打算回家鄉武漢的他因為做事認真,便被軍委長官留下管理軍需物資。就這樣,留在了山東,在濟南第二綏靖區經理室任軍需職務。也在這裡,遇見了後來的妻子。

婆婆是上海人,兩人1948年成婚。新婚的兩人因為種種原因分隔兩地,聚少離多。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西南地區仍在國民黨控制之下。在雲南,國民黨上將盧漢將軍發動了起義,促成雲南和平解放。黃子明此時恰在部隊,參加了開遠起義,於雲南與越南邊境處被俘。「其實師長已經和解放軍聯繫好了,就等於投靠了共產黨。」

後來黃子明被共產黨送回武漢。那時,妻子仍在上海。黃子明給妻子寫信,卻把門牌號寫錯了,開始一直聯繫不上。聯繫上後,才得知兩人的孩子患了腦膜炎,已經去世。兩人最終在武漢重逢,此後再沒有生育孩子。夫婦倆領養了一名女童,撫養她長大。

1950年複員後,黃子明接受共產黨安排,在武漢大橋食品廠工作,成為一名普通職工。

食品廠的工作不算清閑卻也踏實,然而此時國內階級鬥爭的思想逐漸興起,一場註定難以避免的風暴正向這些曾經的國民黨士兵們襲來。1963年的一天,黃子明向澳門的親戚寫了一封信,信沒有寄出,卻成了判他為反革命的「把柄」。

被判刑3年,實際上黃子明在沙洋農場接受勞動改造整整11年。11年間,黃子明只在每年過年的時候可以回武漢與家人團聚。黃子明的妻子獨自在武漢帶孩子,靠給人打零工謀生,扛起了生活的重擔。

「婆婆人真是好啊,什麼都肯做。那些年頭吃了太多苦頭,又有高血壓,身體也不好。真的是辛苦她了。」黃子明回憶已經去世的妻子時,眼角泛出些許淚花。

而這段無緣無故被判3年的冤案,直到改革開放後才得以平反。

1985年,一張刑事判決書撤消原先對於黃子明的判決,證明了他的清白,然而儘管黃子明不斷地申訴,仍沒有獲得相應的賠償。

老兵孫茂榮則是在國共內戰時期被俘的,後來由於「特務嫌疑」被判刑10年,實際關了24年。1982年平反時的孫茂榮已經65歲了,他的4個孩子在文革時期隨著不願受到牽連的母親改嫁,都跟了別人姓。如今幾個孩子分散各地,基本斷了聯繫。

「現在黨實事求是,過去戴反革命帽子的時候不管在哪裡都低人一等。」孫茂榮說。

還有不少老兵因為「反革命」的身份,子女的「成分」也不好。在那個看重「出身」的年代,他們分配不上好的工作,終身大事也受到影響。

然而正如孫茂榮在福利院的好友,老兵嚴定國的夫人所說:「這麼多年來國家沒有承認他們那些人,子女也受到了牽連,直到現在孩子們都埋怨我,埋怨他們爸爸,但是那個時候都是為了抗日救亡,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會選擇幫把力的。」

凋零中的老兵

2005年,時任中國國家主席的胡錦濤在《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的講話中肯定了國民黨部隊在主戰場的作用。

2010年,中國向在鄉抗日老戰士發放一次性生活補助金,發放標準為每人3000元人民幣。但此次補助並不包括國民黨軍隊里的士兵。

直到2013年,民政部才首次下發通知,要求各級民政部門做好原國民黨抗戰老兵的有關工作,及時將原國民黨抗戰老兵納入相應保障範圍。

這項政策直到今日也只在少數幾個省份落實下來,湖北省不在其中之列。如今湖北國民黨老兵接受的物質補助主要來自近幾年陸續成立,像老兵網這樣的民間組織。但對於這些尚在世的國民黨老兵來說,畢竟他們受到了更多來自社會上的關注和認可。

「聽了舒服」,陶長青說,「鬆了一口氣啊,不用再被看做反革命啦,我是趕上了,好多人都死了。」文革期間陶長青曾經寫了無數次入黨申請書,卻因為特殊的身份始終沒有成功加入共產黨。對此老人也看得很開:「思想上入了黨就行了。在我心中我已經是黨員了。我觀察了,有很多正式的黨員不一定能趕上我。」

95歲的陶長青老人有四兒一女,如今卻獨居在舊房子里,自從生病後常年卧病在床,由一位保姆照顧他起居,每月的退休金支付完保姆工資、藥費和生活所需後便所剩無幾。他說:「我理解兒女,這都是傳統了,老人活的太久了兒女就會當你已經死了。」

陶長青老人患直腸癌已經三年了,問到他的身體時,他十分樂觀:「現在吃藥控制住了。前幾天到醫院檢查,醫生說還不能確定是惡性的。惡性的咱也不怕,有葯能控制住。」

陶長青老人患直腸癌已有3年,如今卧病在床,有一位保姆照顧飲食起居。攝影:賀梓秋

還有不少老兵在漫長地等待被認可的過程中離世。

就在11月17日,老兵網誌願者「劍膽琴心」收到這樣一條簡訊:「劉先生,我爺爺,宜都老兵裴正傑今天去世了。感謝你們最後為他送去的安慰。存世者日見其少,非常感謝你們為此做出的點滴。」此時,距離裴正傑老人身份得到認證僅僅過去了六天。老兵左宏駒在12月1日去世,就在前一天,老人才剛剛收到由老兵網的志願者們送給他的勳章。

對於老人們來說,這又是一個難熬的冬。

「我不抽煙不喝酒,保重自己的身體,現在能夠看見祖國一天一天的變化,就覺得很開心了。」黃子明老人這麼說。但自從2013年接受疝氣手術之後,老人的身體也已不如從前,說話時,必須用力才能講清楚每一個字。

也因為如此,今年9月老人想要只身前往貴陽參加保育生年會時,遭到女兒強烈的反對。最後家人還是沒有拗過老人。在參軍前,黃子明曾在當時為了保護兒童不受戰火侵襲而設立的中國戰時兒童保育會就讀,對這個組織有著特殊的感情。

黃子明專門掏錢製作了「中國抗日遠征軍」的胸牌,出門就戴在胸前。正是這塊胸牌讓他與王克仁老人結緣——出門散步的王克仁一眼就看見佩戴胸牌的黃子明,立刻詢問他是不是「打過鬼子」。經過王克仁老人牽線,黃子明與老兵網誌願者取得聯繫,現在,他每月能得到由老兵網發放的500元補助金。

老人們需要的不僅是物質上的補助,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安慰。晚年的黃子明曾給統戰部上過書,要求得到公正的待遇。平反時證明他清白的一紙判決書,老人複印了好幾份,小心收藏著。

每位老兵的屋子裡,志願者專門送來的「抗日英雄」書法作品總是格外顯眼。「你們來了我的精神就特別的好啊。」陶長青老人說,「我們對得起『抗日英雄』這四個字。」

5月11日,在老兵網誌願者的幫助下,陶長青老人得以與遠在襄陽的老戰友張培哲視頻聊天。網路不好,兩位老人年歲已高,陶長青要努力大聲說話,另一邊才聽得到。當他們談到一起在伊洛瓦底江洗澡、一起參加五十輛大吉普發罐頭會餐等往事時,還笑得像兩個二十齣頭的小兵。

11月23日,老兵網誌願者為王克仁老人慶祝九十歲生日,黃子明老人也前來賀壽。照片由老兵網誌願者提供

記者 | 彭雨田 王瀟雨 戴中珣 馮夢雪 羅曼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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