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存在境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書評

一.作品定位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是一部哲學小說。作者本人的創作受薩特等人的存在主義哲學影響,全書從始至終隱含著「人的存在先於其本質」這一存在主義基本理念,旨在揭示人的存在之境遇以及人對待這種境遇之態度。同時,作者藉此呈現自己的一些思考,為讀者揭示問題並引導其在自主實踐中尋找答案。

說這部小說是哲學小說而非愛情小說,是有著多方面的原因的,總的來說有三個方面:作品情節本身的特殊性、作品敘述方式的思辨性與小說家本人見解的哲思性。以下將試從這幾個角度分析:

1.小說講述了兩條主線故事,即腦科醫生托馬斯與酒店侍女特蕾莎的故事和大學教授弗蘭茨與女畫家薩比娜的故事,雖然兩者都以男女間的愛情糾葛為主要描寫對象,但那絕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世俗愛情。風流的托馬斯之所以愛上特蕾莎並最終相守到死去,是因為在照料特蕾莎時的一個形而上的比喻——特蕾莎發著高燒躺在他家的床上時,他突然感覺特蕾莎就是裝在籃子里的從河水上流漂下來的孩子,有多少文明起源於這樣的故事啊!「偶然性往往具有這般魔力,而必然性則不然。為了一份難以忘懷的愛情,偶然的巧合必須在最初的那一刻便一起降臨,如同小鳥兒一齊飛落在阿西西的聖方濟各的肩頭。」這種愛情已經帶有了形而上的超越的思,這就為作者穿插在文本中的哲學思考創造了土壤。

弗蘭茨對於薩比娜的愛,也是帶有形而上色彩的。弗蘭茨曾經受到現任妻子以死相逼的威脅,於是娶了這個在他現在看來「俗不可耐」的女人。直到他遇見了薩比娜,才感覺真正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愛情。即使後來薩比娜離開了他,他也一直將其視作生命中升華自己靈魂的女神,在心中為薩比娜留下了一片神聖的領地。

此外,小說對蘇聯入侵捷克後的各種可鄙行徑與在此環境下部分捷克人見風使舵的行為也進行了細緻的描畫,這種對政治事件的描述也使這本書有別於一般的愛情小說。

2.米蘭.昆德拉有著其獨特的、過去從未出現過的特殊寫作方式。他深厚的哲學功底讓他對小說有了不同的理解,在《小說的藝術》中,他把小說的目的說成是「對存在的勘探」,而這無疑是一種非常哲學化的表達。小說里,昆德拉以尼採的「永恆輪迴」開篇,而不是直接敘述故事,轉而先引用巴門尼德等哲人的名言,先導入自己的思考。在接下來的對故事的講述中,昆德拉更是不時從情節中直接「跳」出來,與讀者一同探討其中的哲理。把哲學思辨融入講述故事的過程之中,這應該是屬於昆德拉的獨創了。

3.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的創作不在於給予讀者某種終極的答案,而在於揭示人的存在。「小說審視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而存在並非已經發生的,存在屬於人類可能性的領域。」在現代社會裡,學科細化,知識爆炸,「科學的發展很快將人類推入專業領域的條條隧道之中。人們掌握的知識越深,就變得越盲目,變得既無法看清世界的整體,又無法弄清自身,就這樣掉進了胡塞爾的弟子海德格爾用一個漂亮的、幾乎神奇的叫法所稱的『對存在的遺忘』那樣一種狀態中。」追尋獨一無二的自身,體會與思考存在,昆德拉一直在小說創作中實踐著「關於存在的一種詩意的思考」。

從以上三點可以看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是一部探求人的「存在境遇」的哲學小說,而這也正是其不同於以往小說的方面和魅力所在。能夠如此恰當地把故事和思辨糅合在一本書中,著實需要相當的知識儲備和才華。在我看來,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書。

二.輕與重的哲思

輕與重的對立是昆德拉在小說開篇時就提出來的問題,並且貫穿全書的始終,也成為了這部小說的基本主題。

首先,作者以尼採的「永恆輪迴」引入關於輕重的討論:「想想吧,有朝一日,一切都將以我們經歷過的方式再現,而且這種反覆還將無限重複下去!這一譫妄之說到底意味著什麼?」自然,尼採的這一說法無法作為事實成立,於是昆德拉在後文里寫道:「如果永恆輪迴是最沉重的負擔,那麼我們的生活,在這一背景下,卻可在其整個的燦爛輕盈中得以展現。」

「那麼,到底選擇什麼,是重還是輕?」

昆德拉沒有給出答案,而是開始了故事的講述:在捷克,腦科醫生托馬斯偶然結識了姑娘特蕾莎,「對這個幾乎不相識的姑娘,他感到了一種無法解釋的愛。對他而言,她就像是個被人放在塗了樹脂的籃子里的孩子,順著河水漂來,好讓他在床榻之岸收留她。」這種情感讓托馬斯感到惶恐——難道這就是愛嗎?可是,如果就此選擇和這個姑娘生活在一起,他以往放蕩不羈的輕鬆生活將會就此化為泡影,究竟該如何去做呢?

在不可抗拒的愛情面前,托馬斯最後選擇了與特蕾莎結為夫妻。但他們婚後的生活並不平靜,托馬斯無法改掉過去喜歡在外沾花惹草的習慣,而這讓純情的特蕾莎痛苦不已。於是,特蕾莎每天晚上一做噩夢,托馬斯就得去安慰她,緊握著她的手給她講故事,如此往複。對托馬斯的肉體和精神是彼此獨立的這一解釋,特蕾莎也始終無法理解,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嫉妒心,只能不停地吃醋,從而成為托馬斯生活的負擔。

出於這種無力感,特蕾莎選擇了出走,她不願意成為托馬斯的重負,更不願意看到一個這樣懦弱的自己,因此決定開始新的生活。她突如其來的出走讓托馬斯十分慌亂——那時特蕾莎回到的捷克已經被蘇聯佔領,而托馬斯又仍然在瑞士的蘇黎世工作,假如他選擇了回國,肯定是再也沒有機會出境了。儘管有著許多現實的考量,托馬斯卻無法停止去想像特蕾莎獨自一人傷心的樣子,最後終於沒有辦法,只得回到被蘇軍佔領了的布拉格。

在這部分情節里,有一段耐人尋味的描述:當托馬斯告訴院長自己要放棄薪水優厚的工作,回到布拉格時,院長非常生氣。於是他聳了聳肩膀,說到:「Es muss Sein - Suministro industrial muss sein.」(貝多芬最後一首四重奏最後一個樂章的兩個動機,意思是「非如此不可」)讓人出乎意料的是,音樂迷院長也帶著清澈的笑容,輕輕地用嗓子模仿著貝多芬的曲調:「Es muss sein?」

托馬斯又說了一遍:「Ja,es muss sein!」(是的,非如此不可!)

引用貝多芬的曲調在此處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既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又引出了全書的主題,「對於我們所有人來說,人的偉大在於他扛起命運,就像用肩膀頂住天穹的巨神阿特拉斯一樣。貝多芬的英雄,是形而上的英雄。」對托馬斯而言,在輕與重之間選擇了沉重,也就選擇了不一樣的人生。在此,昆德拉賦予了重負以正麵價值,並把勇於與重負抗爭的人格看成是崇高偉大的——人應該勇敢地擔起重負,這樣才能在僅有一次的人生中體現自己存在的意義。

後來托馬斯回到布拉格,又在此後與特蕾莎搬去了鄉下,他們在度過了人生中最後兩年的平靜幸福時光後,在車禍中一同死去了。

三.靈與肉的哲思

在現代社會裡,人們似乎認為各種科學術語已經解決了靈魂和肉體具有兩重性的問題,但這只不過是一種妄想罷了。昆德拉在小說中提到:「瘋狂地愛和聽到肚子咕咕叫,這兩者足以使靈魂和肉體的統一性——科學時代的激情幻想——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通過特蕾莎這個人物,昆德拉試著對人的靈肉二重性進行了探究。

特蕾莎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及其專制的家庭里,她的親身父親很懦弱無能,而母親認為特蕾莎就是導致自己悲劇的根源(她的母親是因為和父親做愛時不經意懷上了她,才不得不與這個父親結婚的。)她在這樣一個家庭里生活,感受到的只是醜陋和不理解,「在這個家裡,不存在什麼廉恥心。母親穿著內衣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有時連胸罩也不穿,夏天甚至一絲不掛。」這樣的場景對年幼的特蕾莎來說無疑是一種傷害,彷彿她的母親在告訴她,每個人的肉體都是類似的,沒有什麼不一樣,於是「她試圖透過肉體看到自己。她經常照鏡子,因為害怕被母親撞見,每次照鏡子都彷彿是一樁神秘的罪惡......每次成功,於她都是令人陶醉的一刻,靈魂又一次浮現在肉體的表面,如同船員們衝出底艙,奔上甲板,向著天空揮臂高歌。」

這種對靈肉二重性的切身體會,讓特蕾莎害怕托馬斯去和其他女人廝混。如果托馬斯就像對待她的肉體一樣對待其他女人的肉體,她就會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專制的家庭——在那裡,每個人都一樣,每一具肉體都一樣,都不過是一些裸體罷了——這讓特蕾莎痛苦不已,常常在半夜從噩夢中驚醒,需要托馬斯及時的安慰。「對於特蕾莎來說,打從孩提的時候起,裸體就是集中營里強制性整齊劃一的象徵,是屈辱的象徵。」這些想法註定了特蕾莎是個敏感的姑娘,和托馬斯在一起會讓她飽受痛苦與煎熬。

在對於靈與肉之關係的探討中,昆德拉沒有像討論輕與重時一樣給出自己的看法,他只是向我們提出了問題——而這也是一個困擾了人類許久的問題,甚至可能沒有什麼正確答案,只能由每個人自己去思考。

四.牧歌與愛

在全書最後一章「卡列寧的微笑」里,昆德拉提出了【牧歌】這一概念,在他看來,這個辭彙對西方人乃至整個人類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成為了人類長久追尋的美好生活。

昆德拉寫道:「可以說牧歌就是印在我們心中的一幅景象,猶如伊甸園的回憶:伊甸園的生活不同於那將我們引向未知的直線賽跑,也不是一次歷險。它是在已知的事物中間循環移動。它的單調並非厭煩,而是幸福。」也就是說,牧歌是一種重複著幸福的生活,而這種幸福又不會讓人感到單調。「是的,幸福是對重複的渴望,特蕾莎想。」

在最後兩年平靜鄉村生活的一天,特蕾莎正在放牛,突然想起了十二年前在報上讀到的一則短訊:說的是在俄羅斯的一座城市裡,所有的狗都被殺光了。「這則小消息似乎無關緊要,也不顯眼,卻使特蕾莎第一次感到那個臨近的大國很恐怖。」這種情感是一種超越了物種的愛意,儘管它可能會讓許多人覺得好笑,但特蕾莎就是這麼想的,「人類真正的善心,只對那些不具備任何力量的人才能自由而純粹地體現出來。人類真正的道德測試,是看他與那些受其支配的東西如動物之間的關係如何。」

長久以來,人類在本質上都是極其自私的,更不要說去同情受到傷害的動物了。「《創世紀》里已經寫得清清楚楚,上帝派了人類去統治動物。」法國哲學家笛卡爾的觀點更加過分,「他認為人類是『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同時他也絕對否認動物有靈魂,這兩者之中,無疑存在著深刻的邏輯性。按照他的觀點,人類是所有者和主人,動物只是機器人,是台有生命的機器,即machina animata。動物痛苦時喊叫,那不是悲吟,不過是一台運轉不正常的機器發出的咯吱聲。當馬車的車輪嘎吱作響時,這並不意味著馬車有什麼痛苦,而是沒有上油的緣故。必須以這種方式來解釋動物的呻吟,不應為一隻在實驗室里被活活解剖的狗悲哀。」

所幸人類不是都那般冷酷殘忍,為了證明這點,昆德拉就在小說中提到了自己對尼采發瘋的看法:「這是一八八九年的事,尼采早已離去,他也一樣,遠離了人類。換言之,他的精神病就是在那一刻發作的。我認為,這件事賦予他的行為以深刻的意義。尼采是去為笛卡爾向馬道歉的。就在他為馬而悲痛的瞬間,他的精神受到了刺激。(他因而與人類徹底決裂)」

因此,我認為昆德拉的這段描述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真正的卑劣都是在讚揚中被允許的,並且被披上了好看的面紗。但這就意味著這種卑劣的行徑成為了正當嗎?人類自認為是世界的擁有者,可還不是一樣要受到命運的玩弄?這種自以為是,在米蘭.昆德拉看來,正構成了人最根本的失敗:「人類最根本的失敗,就是這方面造成的,其為『根本』,是因為其他一切失誤均由此產生。」

或許人類之所以遠離了牧歌生活,也是因為這種愛的缺乏。而愛著這些被人類「統治」的動物的特蕾莎,就在悲傷的人間瞥見了牧歌的回光。

五.個人閱讀感受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於我而言是一本非常重要的小說,它在很大程度上啟迪了我的心智,讓我開始去思考人生與自己存在的意義,可以說是一本「啟蒙」性質的書。說實話,第一次讀時我沒太看懂,甚至被作者的博學與文字里浩浩湯湯的哲學思辨給嚇住了。但在讀第二遍時,我漸漸體會到了作者想要表達的深意,有了一種頓悟的體驗,覺得自己長期被常識和外界看法所禁錮的靈魂得到了解放,這感覺實在是非常愉悅,讓人不能自拔。

雖然這是一部哲學小說,但它和專業的哲學著作還是有著很大的差別的。書中作者的思辨並沒有借用太多的術語,而是更多地使用了日常生活中的語言去闡述深刻的道理。小說里不時出現的「昆德拉」式黑色幽默,也讓閱讀的過程變得更加輕鬆。顯然,昆德拉是一個有著高超技巧的小說家,他懂得如何運用冷幽默以達到最好的諷刺效果,懂得何時讓敘事節奏變得趨於舒緩,懂得在何處引用典故以便讀者理解小說。他就如同一個在黑夜中提著明燈的引路人,在不緊不慢的步伐中把讀者帶向閱讀這趟神奇旅途的終點。

我最喜歡的是昆德拉那種睿智冷靜而又深藏溫情的敘述,儘管看上去不帶太多情感,但只消稍加揣摩便能夠感受出作者的愛與悲憫。「我喜歡的就是這個尼采,我也同樣喜歡特蕾莎,那個撫摸著躺在她膝頭、得了不治之症的狗的姑娘。我看見他倆並肩走著:他們離開了人類的道路,而人類,『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在這條道路上繼續向前走。」

然而,對於那些讓人厭惡的虛偽,昆德拉不會給予太多的同情,而是在冷靜的描述中加入些許諷刺,同時又近乎於在嘲笑人的愚昧。塑造薩比娜這個人物時,昆德拉就使用了「媚俗」一詞,用以描述人的自我感動、自以為崇高的一種狀態,「讓薩比娜厭惡的不是世界的醜陋本身,而是它所戴上的好看面具」,敢於直面人性的幽深與世界外表的虛假,這勇氣確實令人感到敬佩。

靈與肉、輕與重、媚俗、牧歌......昆德拉借小說這一容器揭示了人的存在境遇,並在哲理思辨中為人類盲目的生存指明了一個方向。他的敘述似乎在重複著薩特的一句名言:「人,是要為自由而受苦的。」生命之輕,同樣不可承受——索性扛起重負吧,儘管此舉辛勞,卻更能體現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總的來講,這本書還有許多可說之處,但畢竟不可能在一篇文章中把一切說盡、說完,到此就算是落筆了。我想這是一本好書,值得一讀甚至多讀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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