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憶秦娥·婁山關》

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詞這種文體的一大魅力在於,不同的作者依據同一詞牌,可以寫就不同的經典。「憶秦娥」便是極為特殊的一個詞牌。這個詞牌留下的經典不算很多,但最著名的兩首遠隔時空,在歷史的長河中交相輝映,給後人留下了無盡的遐想與讚歎。詞作是經典,詞人也擁有無與倫比的個人魅力,這便是李白與毛澤東的兩首《憶秦娥》。

相傳李白留下了十餘首詞。因為李白處於詞這種文體並不流行、尚屬草創階段的盛唐時期,這些詞不同程度受到後人質疑,認為非李白所作,但《菩薩蠻》與《憶秦娥》兩首卻得到較多論者的確認並給予極高的評價。南宋淳佑間黃昇編集的十卷本《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一中,選錄了李白的這兩首詞,並稱讚「二詞為百代詞曲之祖。」

《憶秦娥》是一首雙調小令,共四十六字。「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憶秦娥」這一詞牌便源於李白詞中「秦娥夢斷秦樓月」這一句。秦娥是春秋時期秦穆公的女兒弄玉。相傳當時有個叫蕭史的男子十分善於吹簫,能把孔雀和白鶴招引過來。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十分喜歡他,秦穆公便把弄玉嫁給了他。蕭史每日教弄玉吹簫,模仿鳳鳴,最終真的招來了鳳凰。最後弄玉乘鳳,蕭史乘龍,二人一同成仙而去。「乘龍快婿」這個成語就出自這裡。李白的《憶秦娥》從女子傷別寫起,寥寥數筆,卻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了懷古傷今之情。佇立樂游原, 不見離人歸。當秦宮漢闕成為漁樵的談資笑料,當風流人物總被雨打風吹去,吳宮花草、魏晉江山只會給人以深深的反思。

《憶秦娥》是毛澤東在長征後寫的第一首詩詞,最早發表在《詩刊》一九五七年一月號。作者自註:「萬里長征,千迴百折,順利少於困難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鬱的。過了岷山,豁然開朗,轉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以下諸篇(按:一九五八年出版的《毛主席詩詞十九首》,《憶秦娥·婁山關》排在《十六字令三首》之前,『以下諸篇』指《十六字令三首》《七律·長征》《念奴嬌·崑崙》《清平樂·六盤山》),反映了這一種心情。」

1934年10月,由於博古、李德等人的「左」傾教條主義錯誤領導,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後,中央主力紅軍為了擺脫國民黨軍隊的包圍追擊,被迫實行戰略大轉移,退出中央根據地開始長征。倉促轉移的紅軍在一開始就面臨著巨大的考驗。突破國民黨軍第四道封鎖線後,紅軍由8萬餘人銳減到只有3萬餘人。

婁山關,原名婁關,後稱太平關,位於遵義、桐梓兩縣交界處,居於遵義城北婁山的最高峰上。婁山關由三座山峰包圍,北拒巴蜀,南扼黔桂,歷來是黔北咽喉,兵家必爭之地,人稱黔北第一險要,素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說。明朝萬曆年間,朝廷與播州土司楊朝棟曾激戰於此。中央紅軍的長征隊伍於1935年1月佔領遵義,召開了革命歷史上具有偉大轉折意義的遵義會議。會後,紅軍經婁山關北上,原準備在瀘州和宜賓之間渡過長江,沒有成功,就折回再向遵義進軍,在途中經半天激戰打敗了扼守婁山關的貴州軍閥王家烈部一個師,乘勝重占遵義。這首詞寫的就是這次攻克婁山關的戰鬥。

全詞以「西風」起首。西風,多指秋風,因為古人認為西是屬於秋天的方位。西風多用於蕭瑟、凄涼的景象。無論是宋朝辛棄疾的「昨夜西風凋碧樹」,還是元朝馬致遠的「古道西風瘦馬」,都給人凄清衰敗之感。李白在《憶秦娥》中,也將西風與殘照並列,表達一種歷史消亡的感覺。毛澤東的詞中,緊隨「西風」的「雁叫」進一步增加了凄涼之感。從《詩經·小雅·鴻雁》中有:「鴻雁于飛,哀鳴嗷嗷」開始,雁在古詩詞中一般代表著漂泊無定、凄涼悲苦的感情。因此,雁叫往往也是悲涼的,就像唐朝李頎在《送魏萬之京》中所寫的:「鴻雁不堪愁里聽,雲山況是客中過。」因此,當一隻或是一行高飛的大雁,在結霜的清晨,伴著一彎冷月飛翔,傳來的雁叫聲在空山裡回蕩,人們聽到後忍不住為之動容。

寫到這裡,毛澤東的筆觸一轉。在大雁高飛、冷月高掛的天空下,在結了寒霜的地面上,傳來了馬蹄聲。這裡的馬蹄聲並非激越豪邁的,而是小而碎的,顯得很急促,也很疲憊,很符合紅軍艱辛的行軍情況。與馬蹄聲相映的,還有喇叭聲,同樣是哭咽一般。這兩種聲音與空中的雁叫上下呼應,以聲音勾起了讀者的聯想,展示了一幅生動的行軍畫面,蒼涼而悲壯。

急促的馬蹄聲,踏破了清晨的寧靜。寒霜勝雪,凜凜寒意似乎能穿透身上的衣服,沁入人的骨肉。上闕所寫的便是紅軍拂曉時向婁山關進軍的情景,詞中的「西風」「雁叫」「霜晨」,都是當地二月間的真實情景。如此場景,讀者的心也會受到感染,並由此聯想到行軍途中紅軍戰士的心情。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後,紅軍被迫長征,一路上遭遇了太多慘烈的伏擊,可以說每個人的生命都隨時可能失去。當個人面對著前途未卜的命運,浮雲也難免會遮住望眼了。

這樣的半闕詞,放到詞最鼎盛的宋代,由最優秀的詞人來續寫,下闕無非是更添一份凄涼和悲壯。偏偏在毛澤東的筆下,下闋詞陡然開闔,寫出了常人根本無法想像的氣象。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為了擺脫被圍追堵截的困境,紅軍採取靈活的作戰方式。此前已經二渡赤水,出其不意在貴州為自身贏得了一絲機會。張愛萍在《從遵義到大渡河》中寫道:「出敵不意,突然回戈東進,把敵人甩在長江兩岸。……我十二團先敵趕到赤水河,僅以三條小船,從二郎灘擊潰東岸守敵,順利東渡赤水河。」面對著機會,毛澤東等人沒有錯過,2月19日至21日,紅軍主力分別從太平渡、九溪口、淋灘、二郎灘渡過赤水河,隨即星夜兼程疾進,24日攻佔桐梓,25日奇襲婁山關,28日再占遵義城,殲滅和擊潰敵2個師又8個團,俘敵2000人,取得了紅軍長征以來最大的一次勝利。蔣介石不得不承認這是「國軍追擊以來的奇恥大辱」。靠著這種戰術,紅軍隨後三渡赤水,讓敵人的判斷徹底犯了錯誤;其後四渡赤水,終於拖垮了國民黨大批精銳部隊,創造了三萬紅軍走出四十萬人大軍包圍圈的奇蹟。「從頭越」,「越」出了紅軍的新生,「越」出了新中國的誕生!

詞上闕的場景在清晨,下闕則是在黃昏,重點描摹了夕陽。紅軍攻佔和越過徒稱天險的婁山關時,太陽還沒有落山。晴空麗日下的婁山關,青山如黛,給人一種無比祥和的感覺,可在行軍打仗的黃昏時,則完全不是如此了。如血的殘陽緩緩沉入深不見底的天際,給人一種自然無比遼遠而個人十分渺小的感覺。可偉人在這一刻,卻能生出十分豪邁的感情。究其原因,是不同的心境,看到的是不一樣的夕陽。在李清照的筆下,黃昏是「落日熔金,暮雲合璧」,色彩極為絢麗。可在毛澤東的筆下,黃昏卻有種震撼人生的蒼涼與壯闊。高山雄關,固然高聳入雲,凡人難以超越,但走到了這裡,就意味著重新開始。居高臨下,紅霞滿天,按照俗諺,明天又是個好天氣,毛澤東既寫出了獨特的人生哲理,又展現了一位偉大軍事家的氣魄和胸懷。

當年曹操在碣石山登山望海時,用飽蘸浪漫主義激情的大筆,所勾勒出的大海吞吐日月、包蘊萬千的壯麗景象:「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面對著壯觀的自然景象,曹操抒發的是自己的壯懷,毛澤東同樣如此。毛澤東自己也認為,他是在戰爭中積累了多年的景物觀察,一到婁山關這種戰爭勝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他自以為頗為成功的這兩句話。

如今當我們回首這段往事,回首那如血的殘陽和如海的蒼山,所有的失敗與勝利,都成了過去。毛澤東自身經歷的浮沉與曲折,在他寫作這首詞的時候,也都成為了一個瞬間。一首《憶秦娥》吟罷,包含了多少難以言說的辛酸和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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