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遊記:一窺侘寂美學下的日本建築

這是一篇不止談建築的文章。

1 緣起

大一時我曾讀過一本關於日本美學的書,其中用了很大的篇幅講了wabi-sabi,即「侘寂」。侘是在簡潔安靜中融入質樸的美,寂是時間的光澤。Leonard Koren在介紹侘寂的一本書「Wabi-Sabi: for Artists,Designers, Poets & Philosophers」中有一段話:

Pare down to the essence, but dont remove the poetry.Keep things clean and unencumbered but dont sterilize.

(削減到本質,但不要剝離它的韻,保持乾淨純潔但不要剝奪生命力。)

當時沉醉在「形式與構成」的基礎訓練中的我半知半解,做了更多設計後,更是把這個詞拋在腦後,一心認為做一個看起來哪裡都順眼的、像雕塑一樣的建築造型才是真真正正的美學正義。因此記憶中,也就不乏把一個建築的體塊模型捧到手裡旋轉一周暗自欣賞的橋段。

而看了太多後期維護不善的建築,白牆變成花牆、路面坑坑窪窪、景觀缺乏修理而東倒西歪一片凋敝,我終於認識到任何事物都不僅僅會經歷新生,在誕生那一刻以後,所有的事物都在與時間相互打磨。

可是,那年在婺源,看著那些久經打磨的素牆黑瓦,我突然覺得有些建築像極了褪色的玫瑰花標本、洗白的牛仔褲、老舊但剪裁得體毛呢風衣或是四角磨白的精美首飾盒。看起來老舊樸素,但它們的美從來不依附於任何一個時代,它們在那個時代是美的,到這個時代還是美的。

怎麼做出穿越時空的東西呢。那時抱有設計夢想的少年默默把稍縱易逝的靈感藏到本子里,在水鄉小路的大巴車上幻想著,等畢業了就開一間工作室,研究著做些不論哪個時代都感動著人們的東西吧。

那時我覺得我第一次懂了什麼是wabi-sabi;也萌生了到日本看看的想法。

攝於 上海浦東機場

2 轉折

當我的設計遇到瓶頸的時候,這個行業也瓶頸了。因此每個幼稚的思考要因為「低迷」的行情而再次退讓一步:反正以後也不會幹這行、反正最終都是畫圖匠、反正……所以湊合趕緊畢業算了。

那個想做點不一樣的建築的理想,早在評圖被批成狗後,就著韓府禮15塊的培根石鍋拌飯吃了。開始絕望的籌謀考個研,將來留到設計院畫一輩子的施工圖。

可有一天,或許是天生頭後一根反骨,原本不喜旅行的我竟然決定出去耍了。於是和同學一起報了個日本的建築遊學團,帶著六級後已荒廢的英語;帶著看日劇學的「阿里戈多古達以馬斯」「卡哇伊」和「四國以」;帶著已經忘了大半的安藤忠雄建築作品;帶著除了屋頂的形制以外忘光的中建史知識;帶著只記得五大師的外建史儲備……

我就走了。早上三點從唐山出發,上午到北京,第二天到上海,飛了過去就是東京成田機場。

到時已是晚上,第二天早上在居住點附近逛逛,終於懂得了為什麼新海誠可以畫出如《你的名字》那樣的風景,因為這裡就是這樣的:帶有水彩畫質感的街巷尺度剛剛好,不那麼匆忙的節奏,人們可以在適宜的尺度下觀察來往的人群。

而街邊的舊衣翻新店,也似乎印證了,這確實是個追求wabi-sabi美學的國度。

攝於住處附近

這些沿街的建築,我猜不出他們到底有多少歲了,但是我看他們施工的質量和細節,絕對可以用到這個時代之後。修修補補照樣也產生了歲月的美感,誰說歲月帶來的就一定是破敗呢?

而在剩下幾日里看到的這裡的建築,似乎與我那年理想中素樸而能夠穿越時空的「那種」建築,在某方面融合了。

3 遊歷

A 居住的「侘寂」--拋下「歐陸風」的素簡生活

以前讀《項脊軒志》: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或讀《記承天寺夜遊》: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住在樓房上,種的都是小花小草,掙扎著和人搶空氣,動輒從開花到凋謝就熬不過一個寒暑。王澍也說,希望居民提到自己家時,可以說起自家門口種了什麼樹,擺了什麼玩意。而現在我說起我家,就是「你看到沒,左邊那個安著防盜窗的。」

可東雲集合住宅區的居民,或許就可以說,我家樓下有個院子,晚上可以來喝個咖啡哦。不過椅子綁的挺結實的,我們就不能拼桌坐了。而且我家陽台上擺了個好看的陶土花盆,裡面種了棵梔子,你在那裡坐著的時候能聞到香味哦。

我直到今天仍常回想起小時候住的小區,最高的樓只有五層,中間有個破破爛爛的小廣場,我騎著帶輔助輪的單車在上面跑,奶奶在爬滿爬山虎的廊子里打著毛衣。弧形環道接著那邊小學的側門,一放學就可以沿著巷子穿到環形的街上,和媽媽逛逛比例在1:1.5的小商鋪。路上少不了冒著白氣、熱騰騰的烤白薯;鮮香四溢的水果,還可以隨便嘗;爆炒的板栗,干炒的瓜子兒;涼糕、驢打滾和糖葫蘆;還有幾句吆喝和竹板聲:「na買豆片兒~榛子鎮五香豆片兒~」

那曲徑把原來平鋪直敘的生活系了個扣,那些賣衣服小吃的;還有幼兒園門口的孩子們,一個個故事緩慢的展開又緩慢的合上。

在東雲集合住宅的曲徑上走一走,竟然兒時的那段回憶又湧上心頭。

走在這條路上,照樣可以看到孩子在幼兒園裡的填色作業展;可以進藥店和老店主聊聊天;可以聽到幾聲孩子們練琴的聲音,可以讓生活慢一點的展開。

這比起豪華歐陸海景房打動人心多了。

又或者是妹島的大倉山集合住宅:我家門前的小院里擺了茶几,等你過來喝茶。現在住宅的功能似乎有些變化,看來妹島自身的名氣影響了居民的生活。一個從四周看起來平凡不起眼的住宅,走入之後卻是別有洞天,弧線圈定的庭院讓人產生了封閉和開敞的雙重感受,想必一定對著弧線的弧度思考了很久,做了很多實體模型。

「時代的終究是時代的,流行的都會過時,留下的都是素樸而真實的生活。」

B 神靈的「侘寂」--此心安處是吾鄉

a安藤的侘寂--序列的戲劇美

我理解的安藤建築的神性,一在於他對清水混凝土材料特性的深入挖掘;二在於他對空間序列如同電影敘述一般的推敲和偏執;三在於他對建築語言如片牆、弧牆、水面、柱子的認識,從而帶來的細緻的構圖感。

學建築的啟蒙書來自安藤忠雄的《建築與我的夢》。安藤忠雄的建築,從京都陶板畫の庭、到他的模型展覽、兵庫縣立美術館、水御堂和夢舞台、司馬遼太郎紀念館、TIMES等,與我之前從他書里看到的別無二致。所有的建築在那裡似乎有很多年了,卻也似乎是剛剛放到那裡的,因為清水混凝土這種材質,本身就模糊了時間。

安藤的小建築是神性的。神性到根本不需要攝影的後期。

攝於 京都陶板畫の庭。

陶板畫庭「初聞水聲,看到些許畫影--漸入水景,遠觀畫而不可達--面朝落水,近觀畫而不可觸--走至畫前水上,卻不見全景--終可觸落水,賞畫作折回」的空間流線,也是人認識事物的普遍過程。這是我在日本看的第四個安藤作品,也是被安藤首次感動。(東京看了三個:兩個在表參道,一個在六本木)

是的,以上所有安藤,無後期。

也一樣喜歡他在水御堂里表現的禪意,而這也是通過流線的輪迴實現的,更多一筆的是對明暗的運用。以下照片沒有後期,所以傳達了一些現場的感覺。

遺憾的是中間佛堂不能拍照。水御堂拉長了流線,冬天我們光腳圍著神像走了一圈,由暗處走到明處,卻又回到起點。安藤的混凝土更是對光影、景物、視線和空間序列的玩味,而且又時不時發現,為何這樣設計?原來是這樣。落水方向的考量、故意透出些許內容來喚起興趣、琢磨著怎麼一步步鋪墊讓人最後看的感動萬分,他是粗中有細的;下雨天在家裡打傘、冬天光腳朝拜,他也是蠻不講理的;但這種蠻不講理絕對不會讓人覺得非常不可理喻、難以接受,反而會覺得有些可愛,給一個笑哭的表情。

b谷口吉生的侘寂--建築成為神性的放大鏡

在面對大海時,大海即是展品。因此谷口吉生的葛西臨海公園瞭望台,即是人觀海流線的立體化,越清晰簡潔低調越好;法隆寺寶物館,則是對暖光所帶來的感受的理性放大。建築成為了神性的放大鏡,我想這就是谷口吉生超越他父親的秘訣吧。

攝於 葛西臨海公園

而法隆寺寶物館,是通過對陽光照到木質地板上反射出的暖光充分利用,使其反射到混凝土牆面上,以形成金燦燦的效果。

谷口吉生把結構和構造做成了藝術。過多的時候,我們對空間的美感有著太狹隘的定義,而理性的光輝則顯示了一種精緻的空間之美,是沒有死角、處處盯著都能寫五千字論文的一種新的正義;是放低姿態,放大自然,縮小自我的胸懷。

c丹下健三的侘寂----幾何體本身的力量

丹下健三的聖母教堂,運用了8個三維曲面。光線在勾勒幾何體的過程中得到了神化。因為與管理人員的一個約定,所以不能發裡面的照片,只能麻煩大家自行查閱了。

日本由於資源匱乏,所以什麼東西都想只建一次,後面修修補補;而我們由於曾經太窮了,在國家建設初期有一個將就的時期,所以現在反而形成了「將就」的思維定勢。可我現在真的很懷念小時候騎著小三輪的院子、懷念那個逛一圈就能聞到好幾家油煙味的巷子,就猶如媽媽時常翻出她那幾件年輕時買的剪裁得體的衣裙想著我也能穿一樣。

這些建於二三十年前的建築,因為美的素樸、得體而簡單,所以也可以更長的留存下來,甚至隨著時間的打磨愈發獨特,愈發有魅力。

認認真真,精精細細的做個能美很久的房子,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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