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記事

我祖籍是滄州的,然而很小就離開了,對於那段生活只有一些片段,為了防止記憶慢慢被歲月消磨,就用文字記錄下來。語言粗鄙,還望海涵。

說起童年,就必要提我的父親。我父親早年還曾出入官場,只是我出生後不久就告病回鄉了。而母親自從生下我身體就很不好,一直在遠郊靜養,我一年難得見她一面。於是,父親就成了母親,是我整個童年的重心。

父親是個極溫柔的男人,與尋常家庭里的嚴父不同,反而帶有女性的寧靜溫婉。他從不責罵我,至多只是無聲走開。我很喜歡父親,但那時也確實有些疏於管教,以至於常干出些無法無天的事來。

時年八月,家裡來了一位客人。據說是我父親過去的同事,也是莫逆之交。父親讓我拜他,認他做義父,我卻悶悶不樂地不肯。

我沒想到父親居然會認識這個遠近聞名的奸佞小人!他人還未到,府里愛嚼舌根的下人們就傳開了,說這位就是當朝重臣之一,最善賣弄權術,父親的早退也與之不無關係。那時正是改朝換代,江山易姓前夕,宦官之亂最盛,貪官污吏橫行,民不聊生,國步維艱,朝政岌岌可危。一切天災人禍,都歸在了那幾個位高權重的人身上。但凡是愛惜些名譽的正人君子,都早早離開那趟渾水了,而他卻扶搖直上,登上了常人望塵莫及的高位。

他長得沒有父親好看,顴骨很高,稀疏的鬍鬚黏在下頜,跟評書上講的「尖嘴猴腮」頗為相似。我梗著脖子瞪他,他好似沒發現我的不友好,還伸手來摸我的頭,我厭惡地躲開,讓他好不尷尬,連父親都有些生氣。

我卻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正確的事,還替父親擔憂。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這等亂臣賊子接近了父親,豈不是白白玷污了父親的名節?!

這個人在我家住了小半個月,聽說是趁著省親假過來的。他並無親眷,就千里迢迢地來見老友。我那時年紀尚小,沒有先生收,整日跟著兩個一般年紀的表兄弟胡鬧。父親其他事不怎麼管我,卻獨獨對我的學習卻要求極嚴,每日都要抄誦詩文,而那時我並不認得幾個字,父親也沒空教我。

一日,我正在趴在小桌上一筆一划地寫《增廣賢文》。不過是照貓畫虎,謄寫在白紙上,以應付晚上父親的查驗。叔父(迫於父親的臉面,我勉強肯叫他叔父)走到我身邊,饒有興緻地看我寫字。看了一時,便問我是否認得這些字。

「昔時賢文,誨汝諄諄。集韻增廣,多見多聞。」我搖頭晃腦地背著,其實心裡知道,我就認得這一句。

「現在抄的又是哪一句?」

「黃金(今)無價,阿鬼無真」我勉強念道。

叔父哈哈大笑:「好一個半字先生!倒是句句為真!」

我紅著臉不理會。叔父卻要我解釋下意思。

我忍氣答道:「『黃金無價』自然是說黃金價值極高,『阿鬼無真』自然是說鬼怪純屬無稽謬言。有什麼好笑!」

叔父又是一通笑,然後取過筆紙一揮而就,蒼勁有力的瘦金小楷與我的鬼畫符大相徑庭。

「黃芩無假,阿魏無真。」叔父道,「『黃芩』、『阿魏』皆是藥材。黃芩價賤,無人造假,阿魏稀少,因而『無真』。學習不可囫圇吞棗,一字一句都要明白理解才算學過了。」

我被他指點了,心裡卻有不忿,不去謝他,倒恨他自己都不乾不淨有甚麼資格來教我!

於是故意說:「侄兒還有兩字不識,能否寫與我看看?」

叔父欣然同意。

「不知何為『佞臣』?」

叔父愣了一下,我昂著頭得意地等他回應。

他臉上卻沒有太多變化,只是凝神提氣,揮毫落紙。

「『佞臣』乃小人入仕之姿,國家之內患,一日不除則國家一日難安。」

「叔父在朝,可見小人入仕?」

「不計其數。」叔父嘆息。

光顧著說話,沒料想這時父親過來了,我心裡一緊。紙鋪了滿桌,現收也來不及了。何況白紙黑字寫那麼大,父親想看不見都難。

父親拿過來細看,臉色就不好了。我戰戰兢兢地往後退,卻是叔父擋在我面前。

「閑來無事練筆罷了,侄兒現在就開始讀書未免太早了些吧。」

「早點好。」父親將紙撕爛,搖搖頭,「稚子不畏死。」

我不知叔父是否清楚自己早已聲名在外,也不明白父親為何不潔身自好與之斷交。心裡時常害怕這個叔父會加害於父親,因為書里都是這麼講小人的。就算他良心未泯,不曾有意加害,終有一日失時落勢,又會不會牽連到父親。

年幼無知的我,只能將所知道的最大的惡意發泄在他身上。如今想起來還覺羞愧不已。而叔父必定沒有將我做的壞事轉達過父親,不然就算父親再縱容我,也斷然不會撒手不管。

重陽剛過,父親照例外出去看望母親。叔父起得晚,沒看到父親,就過來問我。我那時正忙著做功課,見是叔父就愛答不理。

叔父又問了一遍,我就說:「君子當遠小人,小人卻喜附君子。」

他臉上這才有了慚色,愚蠢的我還為此自鳴得意,不亞於衝鋒陷陣為國殺敵的英豪。

那天下午,叔父就離開了,臨行前給我一封信,叮囑我務必將它親手交給我父親。我收了信,心裡還煩他走得不幹脆。

父親傍晚才到家,我歡喜地迎出去,拿著寫好的功課請他過目。他看過了說很好,摸摸我的頭,問我叔父在哪裡,他在清心樓訂了一桌席,要我們同去。

我說叔父已經走了,只留了一封信。

父親的表情頃刻凝固,悵然若失的樣子我從未見過。那天父親好像很難過,而我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做錯了,覺得叔父是被我氣走的。

心虛地把信交給他,父親拿回房間讀去了。

我自幼好動,總想學習騎射。而父親不許我學,怕我技藝沒學成倒傷了自己。我只好偷偷地求表兄,表兄自己不會騎射,卻知道送菜的王嬸有個小舅子,是練雜耍的,極通武藝,十八般兵器樣樣都來得。我一聽就精神百倍,央著表兄聯繫牽線,很快時間就定下了。我不敢告訴父親,就趁父親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身邊只跟了個半大小廝。

到了王嬸家,她小舅子一出來就讓我大失所望。這個一身橫肉的壯漢,怎麼看也不像個會騎射的,倒像個屠戶。

然而人家本事是真有,見我不信,隨手拈來一桿竹竿,沖我頭頂擲來。我嚇得一哆嗦,蹲在地上。卻看那竹竿穩穩插在我身後的矮牆上。竹竿也不是多利,竟然沒入泥牆三寸有餘!我這才信了,拱手求教。

論射箭,他是百步穿楊,我們一行人都拍手叫好。射了一回卻嫌不過癮,趁著孩子們多還有意露一手。於是讓另一人說是他徒弟的朝他射箭,他背轉過身去,光憑聲音徒手抓箭。只見利箭離弦,迅如閃電,他右臂一抖,未及回神,箭已入手,千鈞之力轉瞬化解,竟如拈花摘物!

我看得目不轉睛,倒把此行的目的忘乾淨了。嚷著也要射箭,讓他試試能否接住。

他允諾,我興緻勃勃地拉弓上弦,卻一箭射偏到草叢,再一箭擦著地沒在牆角。

圍觀的人都哄然大笑,小舅子也讓我先一邊兒練練靶再說。

我只好噘著嘴,抱了弓箭找到一個僻靜地練習。練了不多久,就聽見有人喊我。一回頭,竟然是久未見過的叔父。

他還是親熱地問東問西,好像全然忘了之前的多次不快。我這才想起來,王嬸兒家住河東,快到金隅地界了,而叔父家就在金隅滄州交界處。

叔父問我怎麼會到這裡來。我剛想扯個謊隱瞞過去,小舅子就過來了。一見是叔父,就上前行禮。事情自然也敗露了。

叔父責我不該擅自出門,我還記得當日的錯事,所以這次乖乖地聽取教訓。叔父見我知錯了,就雇了艘小船送我回家。

滄州多水路,而且船比車快,不一會兒就要過我家了。這時,遠遠地看見父親的小船正迎面駛來。今日不是該探望的日子,父親為何乘船?我沒多想,剛要喊,叔父問我要不要試試羽箭傳書。我平日愛聽書,什麼飛鴿傳書羽箭傳書的戲碼早想試試了。就搭上小箭蓄勢待發,等船近的時候射出。但自己人小力薄,又心浮氣躁,船還遠著就放了箭,自然「咕咚」的一聲沒進了水裡。

反倒是讓對面船上的船夫看見,破口大罵。父親聽見動靜,走出舟篷,一見是我,居然臉色大變。船剛一錯身,他就從對面直接三兩步跳了過來(河道狹窄,錯身時船間不足三尺)。父親從來是沉靜持重的人,這樣的舉動嚇了我一跳。

他大聲質問我跑去哪裡了,害他找了好久。我從未見他如此動怒,立馬嚎啕大哭。哭了一時,又見父親蹲在我面前,浮腫的雙眼盯著我,等我稍停,就一字一頓地說:

「你娘親剛剛過世了,本想帶你去見她最後一面……」

我哭得更傷心了,撕心裂肺地嚎叫著撲向父親。很難說當時的我是否真的明白死亡的意義,只是看見父親一下子衰老了十年般枯黃的臉,就知道一定有什麼難以挽回的大事發生了,而我就是那個罪人。

父親費力地抱起我,叔父從一邊走來,拍拍他肩膀。忽而又湊近父親耳邊,低語了幾句。那幾句話聲音壓得極低,若不是我就摟著父親的脖子,絕對是難以聽到的。

「江城告急,六安州失守,大軍馬上就要到了,朝廷怕是不肯管了。你我已無牽掛,不如今夜就走吧。」

父親默不作聲,只是臉上凄惶的神色漸漸平復,變回了以往的沉著冷靜。

當夜我們走的很急,乘船沿京杭運河順流而下。自那日起我就再沒回過滄州了,童年也就此割裂為兩段年華。

很多事是長大後才了解的。比如父親與叔父如何相識,叔父怎樣三番兩次勸誡父親早早退出朝局,他又是怎樣在亂象橫生的官場苟延殘喘,並時刻為父親通告朝政動向。好人不因手染污泥而變壞,壞人也不因篡改歷史而不染。

每一個都是努力生活著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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