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往事——大爺爺的歸家路

上周我爺爺來廈門,我帶他逛了環島路,會展中心邊上有個「一國兩制」的大標牌,我告訴爺爺,牌子正對面就是台灣金門島的位置,提到台灣,爺爺說我的大爺爺以前就住在那裡,我當然記得,今天就給大家講講我大爺爺的故事。

我們村子在龍岩山區,很深很深的山區,以至於當我第一次得知解放前國民黨曾來村裡抓過壯丁,都覺得不可思議。那時候國民黨節節敗退,士兵越打越少,福建省還在其控制範圍內,發了徵兵布告,但響應者寥寥,最後乾脆直接開始抓人,只要家中男性青壯年超過兩個的都要參軍。大爺爺聽到這個消息躲進了山裡,國民黨的官兵找不到人,直接抓走了我的祖父。家裡有四個弟妹需要照顧,其中最小的就是我爺爺,才5歲,僵持了兩天,大爺爺無奈之下下山換回了祖父參了軍,那年他才18歲。

那次徵兵抓走了我們村裡二十多人,大部分被派去了重慶,少部分人跟著大部隊退到了台灣。當然,這也是後來大爺爺第一次回家探親的時候我們才知道的,事實上,從他和部隊走出村子的那一天,就沒人知道他們的去向和生死。我大爺爺說,他是幸運的,沒被派去重慶,要不可能就回不來了,事實上也是這樣,村子裡有台灣回來認親的,但卻從來沒有重慶回來的。

而這一次「回來」中間卻間隔了半個世紀,90年代得益於兩岸三通的政策,家裡第一次收到了來自台灣大爺爺的信,大爺爺在信里報了安康,詢問了家裡的情況,祖母得知這個消息喜極而泣,而祖父早已去世好幾年,帶著他對大爺爺深深的愧疚和懷念。就這樣書信聯繫了好幾年,我直到長大了些,翻看爺爺舊物時才看懂了那些信,不只是認得那些豎著寫的繁體字,也更能理解字裡行間的深情。大爺爺總在信的最後寫到——盼能早日相見。

第一次「相見」已是世紀末,大爺爺從台灣坐船到金門,再從金門坐船到廈門。從家裡出發到廈門接大爺爺的隊伍很龐大,爺爺奶奶,二爺,幾個堂叔十幾個人,我那時候也跟著爺爺一起去了。我是在酒店餐廳見到大爺爺的,堂叔們去輪渡碼頭接,我和爺爺奶奶二爺在酒店餐廳等著,堂叔們說在碼頭一眼就認出來了,因為大爺爺和爺爺二爺長得太像了,除了皮膚白些,體型胖些,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奶奶還笑話他們幾個兄弟吃飯都一個樣,喜歡含著滿滿一口,鼓著腮幫子吃,生怕別人搶了去。只是大爺爺的鄉音已改,講老家話時總是不自主地摻進閩南語,有時候想到一個詞卻又說不出來,著急的樣子看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自己也跟著笑,然後說,已經有五十幾年沒人陪他說老家話啦!氣氛一下子變得傷感起來,大家都不自主地嘆氣,感嘆光陰易逝,感嘆物是人非,滄海桑田。18歲少年時離開家鄉,一別再歸故里,已是年近七十的蹣跚老人。

我清楚地記得大爺爺與祖母相見的每一個細節,這是我第一次見大人們哭,見平時或慈祥或威嚴的長輩們哭。祖母年歲已高,抱著眼前比她略高的大爺爺痛哭,手抓得很緊,生怕有人把他搶走,不斷重複著那幾句話,「你再不回來,我就要走啦,就再也見不到你啦。」越重複,越說得撕心裂肺,一開始爺爺堂叔們都在安慰他倆,後來也忍不住躲到角落哭了起來。當初分離時越無可奈何,現在的重逢就越讓人心酸。

得知大爺爺回來了,村裡好幾戶的老人家來打聽他們親人的消息,問大爺爺當初跟他一起參軍的人都哪去了。大爺爺說,出了村子他們都被拆分了,軍隊怕他們集體出逃,也確實有人逃了,但又被抓回來了。他只是聽說村裡的大部分人都被派去了重慶前線,只有少數幾個人去了台灣,那時候兵荒馬亂,大家都失去了聯繫。老人們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之前的一點盼頭也都沒了,嘴裡不斷嘆氣,「如果去了前線,人應該沒了吧!」

大爺爺參軍後就沒打過仗,跟著部隊到了台灣,他小時候沒讀過什麼書,沒有文化,到了台灣當了幾年小兵就退伍了,人生地不熟,身邊一個親戚也沒有,大爺爺說他退伍後被分配到台中開荒種田,生活困苦,年輕時養活自己都挺難,所以遲遲沒有成家。一直到四十幾歲了,生活情況才有了好轉,但早已過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所以就單身至今。後來他認養了一個兒子,是他戰友的小兒子,當初和他一起從大陸過去的,兩人關係甚好,曾發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次大陸探親之旅就是他認養的兒子安排的。

那次相聚是在夏天,天氣說變就變,傍晚的時候天空轟隆作響,轉眼就傾盆大雨。我從小隻要變天兩條腿就會酸痛,遺傳性風濕,從我祖父那裡來的。我忍不住疼痛,哭了起來。爺爺在一旁哄我,他告訴我,他也在痛,忍忍就過去了。大爺爺見狀從包里拿了一包藥丸給我們,這是台灣治風濕痛的特效藥,吃了就不痛了,說完自己也服了一顆。全家人相視而笑,突然感覺這才是血濃於水,不是吃飯鼓著腮幫子,不是笑起來眉頭有皺紋,而是基因上的東西哪怕你到天涯海角也跑不了。太爺爺說,他在台灣的時候就給大家備了一份,沒想到馬上就派上用場啦!台灣的亞熱帶氣候變幻莫測,時不時就狂風暴雨,變天比變臉還快,大爺爺每次腿痛就想到祖父弟妹,他是家裡的長兄,他知道這世道可以不讓他們相聚,卻不能讓他們斷了這血脈上獨一無二的聯繫。農村的大院里,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吃完大爺爺給我的藥丸,漸漸地我的兩條腿真的不疼了。

我記得大爺爺回台灣的時候,好多人都到村口送了,連不認識的大爺大媽,因為大爺爺是村裡唯一一個被征了兵還回到這的。大爺爺說他會經常回來的,因為這裡是他的家。

後來,大爺爺還回來了兩次,每次回來都給我們小輩發紅包,我們喜歡他,他在的時候,總是家族最融洽的時候,我們好多人在一起,說著過去的故事,一件又一件,哪怕重複也聽得津津有味。有一次,他讓我帶他在村裡走走,其實他比我還知道路,他告訴我,這家的孩子曾經和他一起放過牛,那家的孩子和他一起被徵兵了,只是他從來不敢進去房子裡面,他說裡面的小輩他不認識,裡面的長輩問的問題他答不上。他獃獃站在房子前的瞬間,總像有一個世紀那麼久,他在不斷地回憶,眼眶的淚珠打著圈,回憶蔓延得越來越長。

大爺爺第三次回來,祖母已經去世了。在墳前,他用閩南語和祖母說著話,絮絮叨叨,重複說著一個意思——兒子不孝,沒能孝順之類的。我們知道,大爺爺歲數也大了,堂叔說太爺爺的腦袋也不太清醒了,好多事情已經記不清,好多道理也說不通。大爺爺堅持要留在村裡,他總是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他要死在村子裡,除了他,誰都知道,探親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歸宿是海峽對面的台灣,他該回家了,卻不是眼前這個家。他的養子最終說服了他,大爺爺最後還是回去了,用他的話說,這裡雖是我的家,而我卻不得不離開。

爺爺今年七十二了,從「一國兩制」的標牌走到海邊花了好長的時間,他走得很慢,像極了我們常說的一步一個腳印。他說如果我的大爺爺還在的話,就讓我帶他去台灣看看。然而,大爺爺早就不在了。

大爺爺第三次探親回去後就再也沒回來,前半年爺爺還能收到他的來信,後面就再也沒有消息了。一開始家裡人猜測,祖母祖父都去世了,太爺爺也沒什麼可挂念的了,估計是不想再聯繫了。有半年時間,書信電話都無人回復,儘管沒辦法切確知道大爺爺的情況,但是漸漸地,我們感覺大爺爺應該是不在了。

直到前幾年,這個消息才得到證實。大爺爺的養子打電話聯繫到我們,告訴我們大爺爺多年前已經病逝。這個結果爺爺並不感到驚訝,在大爺爺最後的信里已經提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只是有一點,我一直不知道,直到前幾天爺爺才提起。

在大爺爺最後寄回來的信里,大爺爺寫到他的大部分遺產想留給家鄉的親人,大爺爺一輩子省吃儉用,晚年留下了一些錢,想再回來一趟分給家裡的弟妹們。而他顯然沒等到這一天,也許是突然病危,沒及時交代遺囑,也許是養子有意隱瞞,想侵佔家產於自己,總之,他信里寫的願望沒能實現。奶奶總說,肯定是他養子從中作梗,我們應該是去告他。我告訴奶奶,政府都不是同一個,沒辦法告的。倒是爺爺想得透徹,無論如何,最後養老送終的都是大爺爺的養子,這是他應得的。

我開始思考,為什麼本來都是一家人,最後會因為利益的關係心有隔閡。現實就是這麼殘酷,往小了說,一點遺產就讓兩家人心懷鬼胎,往大了說,兩岸統一中間不知道滋生多少利益糾葛。既得利益者哪管得了你家在哪裡,心在哪裡,葬在哪裡。爺爺並不知道,大陸的年輕人覺得台灣人夜郎自大,台灣人的年輕人打心眼裡瞧不起大陸人,他們似乎忘記了,半個世紀前分割兩岸的不是那天然的海峽,而是人為的國殤。等老一輩人的思鄉情被忘卻,新一輩的親情得不到維護,是否隔著一灣淺淺海峽的一家人就能反目為仇呢?大陸的激進分子想要留島不留人,而台獨份子卻幻想著一邊一國。戰爭已遠離,但從未真正消失,任何企圖挑起戰爭的舉動都是對千萬家庭的犯罪。就像曾經分離的東德與西德,現在仍然分離的朝鮮和韓國,大陸與台灣,衷心希望團聚是主旋律,節外生枝的利益糾紛終將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

《望大陸》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

故鄉不可見兮,

永不能忘。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陸;

大陸不可見兮,

只有痛哭。

天蒼蒼,野茫茫;

山之上,國有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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