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失聯者父親的兩年

2016年3月8日,馬航MH370失聯兩周年。搜救工作仍在進行。對於失聯者家屬來說,救贖無論看起來多麼飄渺,都會被緊緊攫住。他是文永勝的父親,是失聯者的父親。

3月7日早上6點,63歲的文萬成就起床了。思念、沮喪、焦慮,他一夜沒合眼。隨後,他與近百位中國家屬,向北京鐵路運輸法院遞交了對馬航的上訴書。

在訴訟書里,文萬成和律師列出了10項訴求,包括調查事件的現狀、責任、原因;給家庭造成的損害、痛苦等。

訴訟材料約有十斤重,袋子勒得人手疼。根據國際航空領域的「蒙特利爾公約」,2016年3月8日是乘客家屬向承運方馬航興訴的最後期限,否則將喪失對損害賠償的權利。

2014年3月8日,載有239人的馬來西亞航空公司MH370飛機與空中管制中心失去聯繫。機上有154位中國人,這其中,包括文萬成的兒子,36歲的文永勝。

去年7月29日,一片襟副翼在法屬留尼汪島被發現,並被確認為MH370一部分。今天,馬來自亞政府發布第二份中期調查報告聲明。聲明指出,搜索工作仍在南印度洋進行,飛機主殘骸仍沒有被找到。

馬來西亞總理納吉布也就MH370失聯兩周年發表聲明表達哀悼,他將之稱為「我們仍舊承諾竭力解開這個謎團」。

「強硬派」

對於文萬成來說,未知的謎團,更像是一場沒有歸期的等待。

這兩年,山東人文萬成每年要在北京住上一百多天。

一個小馬扎、一壺水、一包煎餅,是他的全部裝備。

每周,他會去三次馬航在空港中心設立的家屬接待處,接待處位於北郊的順義,在六環外,公交轉地鐵再步行,三個多小時的路程。

濟南政府的陪同人員不得不佩服文萬成的毅力,跟著走一天,他的腿走腫了。

文萬成的頭髮剃得很短,頭髮茬子硬硬地拱出來,還有幾處斑禿。

在失聯者家屬們眼裡,他是出了名的「強硬派」。

從事發起,文萬成就開始秘密拍攝。在麗都飯店、在空港中心、在馬來西亞、在濟南,馬航發言人的表態、政府官員的表態,他全部記錄下來。整整兩年,一天不少。

裝資料的硬碟有5個, 每個都是1T的容量。用絨布包好,藏在背包夾層。

這些視頻是他的寶貝,他和記者說,這些是「上法庭的證據」,走到哪兒都隨身帶著。

去年3月,文萬成作為團長,帶著近20位家屬飛到馬來西亞。在馬來西亞交通部,他們要求部長廖中萊出面,對家屬此前的致信進行回復。

糖尿病,又是急脾氣,文萬成因為情緒激動暈倒,家屬要送他去醫院,被他回絕——他怕錯過見部長的機會。

最終,部長並沒有出現。

文萬成做過掏糞工、乞丐,當過幾年兵,脾氣硬,自我期許很高,是典型的山東漢子。

他受盡艱辛供獨子文永勝研究生畢業。飛機失聯前,文永勝已經成家,育有一對兒女。他在山東一家大企業擔任總經理助理。全家從郊區搬入中產社區。文永勝還為父母買了一棟別墅。

文永勝被指派到馬來西亞出差。3月8日,上了那架飛機。

中性詞「失聯」

在351人的家屬聯繫群里,文萬成是最活躍的人。

他積極發言,總是發一些各個不知名網站上轉來的文章,證明飛機並沒有失事。

「失聯」是介於「失事」和「失蹤」的中間狀態。對一部分家屬意味著「失去」,而對另一部分人,卻意味著累加的「希望」。

比如文萬成,他篤定地認為「飛機在,人在」。

2014年清明節,一位記者採訪他,最後忍不住問,「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他感到莫名其妙:「清明節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兒子沒死啊。」

今年過年前後,39位乘客家屬與馬航簽署協議,接受252萬元的賠償,放棄後續一切權利。這讓文萬成很生氣,他的想法很簡單——領了這個錢,就意味著承認飛機失事了。

他見人就強調,訴訟有技巧,別把自己「訴死了」——「什麼叫訴死了?不是拿死亡賠償了事,人還沒死呢!我們訴的是賠償飛機失聯對家屬造成的傷害。」

有親戚勸他,這麼久了,孩子還能活著嗎?

他明白親戚是一片好心,不說話。等人走了,他還是忍不住說,「確實沒有證據證明我孩子死了啊。」

飛機失聯後,文萬成聽說有的家屬打電話給親人,能聽到「嘟」聲。他便每天撥打兒子手機,電話那頭卻一直是一個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為了不讓手機停機,夫妻倆一口氣交了三千元話費。

直到2014年年底,政府為他們辦了保號停機。這個號碼,他們便再也沒有撥過。

這代表了很多家屬的狀態——他們相信人還活著,但不知身在何處。

比如劉伶,她的丈夫乘坐了那架飛機。每天下班回家,劉伶都會給丈夫打個電話,撥過去,無一例外是關機。

她安慰自己:「只是沒開機。」

她的手機屏保仍然是夫妻倆穿著情侶裝的合影。她最常聽的歌,是丈夫最喜歡的《不裝飾你的夢》。

哭泣的「石頭」

飛機失聯後,文萬成幾乎不外露情感。公開場合,他總是話不多,沒有表情。他強調,事發到現在,自己一直很冷靜。

律師張起淮評價他,石頭一樣倔強的性格。但這不是文萬成真實的情緒,他的另一面,只有律師知道。

見到張起淮,文萬成常常說著說著就落下淚來,他知道兒子可能回不來了。「哭得嗚嗚的,老了之後,那種孤獨、失望的情感,特別濃烈。」

他的痛苦和其他家屬沒有區別,張起淮說,文萬成承諾要幫孫子孫女找到爸爸。「我還沒有找到呢,怎麼能回去?」

他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強悍,甚至比一般人的狀況還要糟糕——張起淮看到了兩張殘疾證,文萬成是殘疾人,他妻子也是。但他從未對任何人提過。

他帶著的大堆資料中,有一張在北京安定醫院的病歷:有時聽到自己孩子話說的聲音,感覺孩子在敲門,看到人影就感覺像自己的孩子,食慾減退,心煩,不願接觸人。

見律師時,文萬成提到兒媳,「這麼年輕,不能耽誤她,但要是改嫁了,孩子這麼小,又該怎麼辦?」

前兩天,兒媳參加了一個「最有愛心、最孝順子女」的網上投票活動,文萬成悄悄地找人拉票。「我不是為了讓她拿那個獎,我得用這種形式安慰她,她不容易。」

「我得保全一個家。」文萬成說。

現實的壓力也接踵而至。

飛機失聯半年後,文萬成收到了銀行郵寄的房貸催款單。2009年,兒子文永勝首付100萬元、貸款150萬元買下了一套別墅。

他和老伴的退休工資加在一起大約3 000元,根本無力繳納每月9 000元的房貸。

而他每周來京參加溝通會的餐宿花費已經累計近7萬元,其中不少是外債。

有人建議文萬成把別墅賣了,他不同意。他清晰記得,談起裝修房子時,兒子臉上發光的表情。

兒子想要打造一個智能化的家,電器、傢具都可以遠程控制,手機一按,就能自動燒水、煮飯、供暖。他和妻子、孩子住在二樓,父母腿腳不好,住在一樓。周末,一家六口就開車去濟南郊外散心。

「我們要等到兒子回來,一切按他的想法裝修。」文萬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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