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諮詢的匹配,是人格的匹配

轉載 2016-12-14 王曉燕

剛開始學心理諮詢的時候,買了很多歐文?亞隆的書,在其中一本書的前言里讀到了他的一則趣事:說是和幾個朋友參加了一位亞美尼亞老師辦的烹飪班,他們留心觀看她的烹調過程,認真記錄她的烹調訣竅,可再怎麼努力,就是做不出她的那種地道的味兒。直到有一天,他緊盯著廚房裡的一舉一動,發現食材進入烤箱之前,她的僕人撒上了一把又一把調配好的什錦香料。正是這個秘密,成就了食物獨特的風味。

他因此而聯想到心理諮詢成功的關鍵,就像是那堂烹飪課一樣,真正起效的,不是培訓教程教里按部就班的策略與詮釋,而是諮詢師在乘人不注意時撒入的「特別的東西」。

不過我覺得,諮詢和做菜還是有所不同。相比於被動地等待廚師調配的食材,來訪者有更多的主動性,並會對諮詢師的反應產生影響(兩個主體間的互動)。就像每一次諮詢都有其不可複製的臨在性,每一對咨訪關係也都有專屬於他們自己的密不可宣的「化學反應」,有的反應速率快,有的反應速率慢,有的則根本不起反應,那關係也就結束了。由此,也就談到心理諮詢中咨訪關係的匹配度,我認為,最深的匹配,還是人格的匹配!這不僅僅是從關係的牢固性來看的,也是從諮詢的有效性來看的。

心理諮詢最早作為一種「談話療法」來治療來訪者的情緒之苦,是從精神分析性治療開始的。而在精神分析的早期案例中,諮詢師本人更像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權威,去探索和挖掘來訪者「潛意識的秘密」,如「空白屏幕」般把來訪者投射過來的東西再扔回去。但隨著精神分析的演變,尤其是對心理疾病的理解更多地是從發展受阻的角度上的思考,即來訪者的先天氣質、後天養育和外部環境的交錯編織導致了人格上的某些缺陷,並在遇到特定的應激源時致病。而諮詢師的功能在某種程度上就像是一個「足夠好的」養育環境,幫助來訪者克服阻礙,重新成長。從這個角度上來講,諮詢師本人的人格也必然作為一個重要的因素參與到和來訪者的互動中,並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影響著來訪者的再生長。

正確的做法(同時也是一種巨大的改進)是開始設想互動雙方是兩隻眼睛,每隻眼睛對所發生的事情產生單眼視野,而兩隻眼睛就會一起產生有深度的雙眼視野。這種雙眼視野就是兩人的關係。

—— 格雷戈里?貝特森

當然,並不僅僅靠人格就夠了,人格水平與臨床技能,就像是諮詢師的左右手,缺一不可。而就諮詢師的人格水平而言,除去一些普存性的東西,我特別想談一下諮詢師和來訪者在人格的比較深層面的匹配的問題,這個裡面尤其涉及到關於核心價值和生命意境的部分。

自體心理學派創始人科胡特在其著作《精神分析治癒之道》里談到,我們從出生到死亡的整個過程中,為了維持自體(self),在三個方面有其需求:

(1) 鏡像移情:體驗鏡像和被接受的需求;

(2) 理想化移情:體驗與強大、力量和平靜的客體相融合的需求;

(3) 孿生移情:體驗與自己在本質上相似的客體的存在的需求。

這三種移情/需求有其內涵上的極其豐富性,而我主要圍繞這篇文章的核心議題,由我自己的體驗出發,談一談於我而言有觸動的部分。

?鏡像移情

關於這個部分,已經在好幾篇文章中有所涉及。尤其是現今關於母嬰研究的迅猛發展,依戀及心智化理論被越來越多的人所了解和接受。越來越多地談到人具有自我存在的「主體感」,是如何經由被他人的「指認」與「看見」而得以確認的。「孩子最早是從媽媽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養育者對於孩子真實存在的肯定、欣賞與接納,讓孩子可以自信、自在地做自己。而走進心理諮詢室里的人,多多少少都存在著早年「鏡映」不足的問題,因此這部分的工作,又是需要在諮詢室里去完成的。但這裡又帶來一個新的問題:我們看不到自己心裡沒有的東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而各自的意境在何處,眼睛裡也就會看到相應之所在。尤其是科胡特又用「神入」這個詞來形容諮詢師的工作,那麼如果諮詢師要想走進來訪者的「神」裡面去,至少,兩人得有相似的神才可以。

寫到這裡,我想起自己的一件往事。當時還在參加中德班初級組的培訓,項目裡面涵蓋6次的自我體驗,可以自己挑體驗師。我掃了下名單,排除因為有現實接觸而不能選的,一眼鎖定李小龍。不為什麼,就是感覺。我之前在杭州參加過他兩天的工作坊,晚上一起吃過飯,有過一面之緣。當時的感覺就是,我能夠在他面前自自在在地充分表達我的想法,包括很自然地和他談到我去參加的十日內觀,以及我對「覺知、無常、平等心」的理解(我一般不太跟別人談這個),而我的理解也被他充分認可和理解。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能夠「懂我」的人。

果然。雖然只有短短的6次,但他說的很多話烙在了我的生命里,尤其是當他對我說:有的人的眼睛一直在往外看;有的人朝外面看看,不行了,再朝裡面看看;而我的眼睛似乎自始至終都在看裡面。

我以前讀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書》 的時候,書里談到藏文「佛教徒」的意譯為「內省的人」,也就是從心性而非外面找真理的人。而佛教的一切教法和訓練,都只針對一個目標,也就是往內看心性,從而擺脫死亡的恐懼,體悟生命的真相。

從這個角度而言,我是一個本質上的佛教徒,這也是我的生命最根本的走向,從自己的內心去尋找答案,而不是外部世界。只是我幾乎不跟別人說這個,因為說了,也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但我很高興,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能夠「看到」我的這個部分,哪怕只有一個。

?理想化移情

當孩子還是很幼小的時候,單靠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抵禦外部風寒,所以TA需要有一個強大的、理想化的人物可以讓自己依靠,並經由自己與這個他者的「合體」而感覺自己也是堅強有力的。不僅如此,如果在成長的過程中,其重要的養育者是「足夠好」的,那麼孩子會內化一個好的「外部客體」,也就是說體驗到外部世界是安全的,外面的人是可以讓自己欣賞與感恩的。而隨著更進一步的發展,孩子也需要有一個「自我理想」(弗洛伊德語)來讓自己可以去效仿,可以去成為。

而很多走進心理諮詢室的人,其早年的「理想化移情」是匱乏的,父母可能本身在心理和/或生理層面是有困擾甚至死亡的,父母關係可能是糟糕的,父母的社會地位可能是卑微的……所以他們沒有外部的強大能量可以讓他們倚靠、吸收並內化,進而發展出一個穩固而堅韌的自我來,那麼諮詢師勢必要重新承擔起這個功能。

寫到這裡我想起佛法里的「加持」來,從更有法力的上師那裡獲得內心能量的灌注。但早期的體驗里,自己是虛弱無力的,力量完全來自於上師,並經由與上師的合一,而讓自己覺得強大。類似於科胡特的概念里「理想化移情」的狀態,但僅僅停留在此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在這個基礎上發展出屬於自己的內在能量與獨立性,並有能力離開「理想化客體」,而不是永遠卑微地依附於其上。

就我個人的成長而言,我會覺得說不僅僅在諮詢室里,生命中的點點滴滴,相遇與分離,都是成長機會,都是照見自身,包括精神分析的整個學習過程。在我慢慢建立起屬於自己的職業身份認同和風格的過程中,我很高興有一個「理想化移情」對象可以讓我去仰視和融合。Hermann Schultz老師是我中德班初級組的德方老師,後來他因為作為國際精神分析協會(IPA)候選精神分析師的分析師而留在上海工作至今,我也得以在初級組結束後還能繼續跟隨他學習至今。除了精神分析,他對易經八卦和佛學也很有研究,到現在還能記得有一次我和他在教室里對唱齊豫版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情景。

我很難一言以蔽之他對我的影響,就像我的分析師所說的,真正觸動之處是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但我並不認為我只是單向的吸附,我更願意認為我的內心也有他所呈現的那些「理想的」部分,只是被「點燃」和「喚醒」了。而當我經由吸吮、內化而慢慢成長,當我開始慢慢走向屬於我自己的理解與風格,我也在慢慢地「去融合」,並一點點地獨立出來。

?孿生移情

科胡特在他的臨床中發現,有一類來訪者的自我感只需要有一個足夠像TA,從而能夠理解TA,並且被TA理解的人就能夠維持。TA只需要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孿生」默默存在就好。

寫到這裡,我就想起心理諮詢界一個比較有意思的現象。就是諮詢師通常都會被與自己的內心最觸動的某些領域所吸引,並會吸引到與自己很類似或互補的來訪者。而很多來訪者也會「聞著味道」去找諮詢師,並找到在骨子裡與自己很接近的諮詢師。忘了之前在哪篇文章裡面看到,美國有一位非常著名的治療精神分裂症的專家,他自己就有精神分裂的家族史。所以他能夠在最短的時間裡讀懂病患的「語言」,快速地建立起牢固的醫患關係,並達成治療效果。同樣,我們也知道,以治療嚴重的邊緣性人格障礙而著稱的辯證行為治療(DBT)的創始人瑪莎?林內涵本人,就曾經是嚴重的邊緣性人格障礙患者。當然我相信,彼此吸引的,並不僅僅是病理性的部分,也會有更深層次的健康的部分。

我自己也認真地反思過,為什麼會去找現在的分析師。在這個的浮躁喧囂的時代里,還有人能夠偏安一隅,靜靜地做他的學問,是不容易的。而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覺得不僅僅是在寫他,也是在寫我自己。

當我每周三次趕往上海的東北角去見他,當我在躺椅上與我自己最深的內在一點點地建立起連接,當我慢慢穿越如夢的浮生駛往生命的彼岸。我知道,那個人,他一直,穩穩地,在那裡!

當然,在這個裡面也不乏這樣一種現象。諮詢師和來訪者因為相似的困境而糾纏,無法掙脫,卻也無從解決。從這個角度而言,諮詢師自身修通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們的一生總是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相遇,不論是在諮詢室之內,還是在諮詢室之外。只是有的擦肩而過,有的纏繞終生。而如果在關係中聽到「靈魂撞擊的聲音」了,那必定是在人格的最深處,我們相遇,與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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