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非秩序性

「我最煩你們這些小毛孩子，整天嘟囔些天啊，命啊，我活了大半輩子，才知道命是什麼味兒，你們這些後生，懂個屁！」說這話的時候，老K還坐在自家門口的歪脖槐樹下抽著旱煙。一口接著一口，嘬得特別使勁，好像妖怪吸人腦髓一樣。

老K半眯著眼，陽光照在和他一樣老的槐樹上，槐葉又把影子投射在他斑駁的臉上。他不緊不慢的抽著旱煙，不時地咳嗽一兩聲。老K抽了一輩子煙，咳嗽起來也十分奇怪，像是悶在肺里一樣，低沉，悠長。

老K自己一個人過，一個兒子在城裡買了房子，娶了媳婦，也不常來看他，就是有時候給他寄點錢。老K除了抽旱煙，其他也花不了幾個錢。有一天逢集，看見集上買羊羔的，不知怎麼腦袋瓜子犯了愣，硬是把攢的錢都花了，買來一群小羊，養在家天井裡。老K說，小羊好啊，小羊和我親。

老K原來叫什麼大家都不知道了，知道的那輩人也基本都死了，剩下的，都叫他老K。老K年輕時候愛耍牌，不愛種地，只要有賭局他總去湊湊熱鬧，錢沒贏多少，不過也沒怎麼輸。老K打牌的時候臉上不顯山不露水，就跟撲克牌上的人似得，所以打牌的人都叫他老K，後來久了，大家就都叫他這個諢名了，不知道他原本叫什麼了。

老K原本也是有媳婦的，要不也不能有兒子。老K的媳婦也是很普通的那種農村婦女，一輩子種地，做飯，洗衣服，本分老實。給老K生了個兒子，不過，兒子生下來沒幾年，染了病，憋得不行。老K借了隊里一輛拖拉機，拉到城裡去看病。天黑，拖拉機開得慢，沒到醫院，老K媳婦就沒氣了。

老K拿手一試，鼻孔眼不出氣了，又把頭貼在胸口，心臟也不跳了。老K感覺自己跟做夢一樣，打了個激靈，不知道該幹些啥。緩了好一陣子，他無力地跟司機說，回去吧，回去吧。就這樣，拖拉機又轉了車頭，拉著老K和他媳婦兒回去了。

老K往後就成了一個人了，他不能再自在地耍牌了，他也沒心思耍牌了，他只盼著兒子早點長大。孩子上小學了，說要新華字典，老K從白布包著的錢里抽出五毛來，念叨著：「整天要錢，去買吧，買本好的，別看幾天就撕爛了。」孩子上初中，在縣城，半個月回一趟家，每回老K都早早地倚在槐樹口張望，堂屋裡掛鐘響了六下，孩子還沒見影，老K罵一句，出去就不著家了，什麼東西。孩子上高中了，要自行車，老K又抖開他那白毛巾。往後，隔很遠，老K就能聽見自行車的鈴響。老K心理嘀咕道，嗯，這錢花的值。

再往後，孩子說學上夠了，幹活掙錢去吧。老K一合計，也行，供這麼多年，自己就清閑清閑吧。於是孩子打工去了，老K在家，沒事就倚著歪脖樹，眯著眼抽旱煙。

上一次見老K，還是好幾年前，那時候他也是在樹下吃煙。我湊過去，打趣道「老K，現在都興抽洋煙，你咋還吃這煙斗？」

老K磕磕煙頭，擺擺手，抽不慣，抽不慣，煙斗好，這煙斗有味兒。

我接著問「啥味兒啊？」

「還能啥味兒，什麼命就能抽出啥味兒。」老K又吸了口，吐著煙。

「苦味兒？」我問。

「不苦，不苦，要是苦啊，我就不抽了，我這命就這味，夠了，夠了……「老K一邊抽著煙一邊嘿嘿笑著。

夕陽很慢很慢地在槐樹上移動，在老K臉上移動，拂過他的每條皺紋，每根頭髮和鬍鬚。

又過了幾年，老K死了，他家院子里，沒有咳嗽聲了，也沒羊叫了。連門口那棵老槐樹，也因為雨水少，枯死了，來年開春，聞不到槐花香了。

像老K這樣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日子說苦算不上多苦，平平淡淡的，沒什麼大風大浪。可是要說不苦也沒有道理，中年死了老婆，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老了自己一個人過，也不知道盼點兒什麼。

老K終究是幸運的，起碼遇到的不幸沒有徹底毀滅他，他活一輩子，知道了命的滋味兒，也不過用「夠了夠了「來表示，雖然沒甜味兒，起碼不是太苦。可說起命來，誰能給解釋得清楚呢？不幸的人和事兒太多了。

這其中，有時代的悲哀，也有個人的無力。在蒼茫的天地之間，在邈遠的宇宙中，作為一個個體的人實在是太過渺小，宇宙天地，都不是一個個體可以操縱的，人作為一個單獨的存在，實在是太卑微，太不足道了。

看過馮驥才寫的紀實文學《一百個人的十年》，當世間的痛苦，無奈，罪惡被一點點的敘述出來，各種的離奇，各種的慨嘆都呈現在紙面上時，我看到了命運的非秩序性。什麼叫做秩序？秩序就是一種判斷，一種因果，譬如好人有好報，譬如善可以戰勝惡，譬如正義光明就是偉大崇高，邪惡黑暗就是卑劣低下。

當我們再去思索？何謂善惡，何謂道德？什麼又叫做意義？這些東西是原本就存在的？還是說是人為賦予的東西呢?

如今的時代我們自主的去追求知識，追求財富，追求權力，追求自由。但是我們似乎還是沒有意識到我們所擁有的還是集體信仰，還是那種善惡是非對錯的因果關係。這就導致有時候我們會陷入一種痛苦之中。

譬如《駱駝祥子》的祥子，為了攢錢買車，捨不得休息，捨不得去茶鋪喝好的茶葉，攢了兩年多，好不容易買了輛新車，結果鬧了兵災，被大兵擄走了。祥子想不通，大喊：「憑什麼！「就是這句憑什麼，鮮明了展現了命運的非秩序性。

憑什麼？憑什麼！在《一百個人的十年》中，有的為了報復迫害自己的人，娶了仇人的女兒，用一輩子的幸福去復仇；有的因為父母不堪忍受迫害，親手殺死了父親；有的一輩子就是為了找出一張寫個一個故事的紙片，以此來證明他丈夫的清白……

史鐵生說：「就命運而言，休論公平。」

難道在宏大的命運面前就真的只能無奈接受嗎？只能像老K那樣，在無奈和自我安慰中度過嗎？

智慧行不行？權力行不行？歷史上再有智慧的人，也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再有權利的人，也難逃命運的嘲弄。但是，現實中，所有人似乎都覺得自己能把握自己的命運，能把握自己的幸福，但最後呢？我們只能是被束縛住，在命運的泥潭裡越陷越深。不得不承認，人生永遠是悲劇的，悲劇的來源，在於命運的非秩序性。

非秩序性就是說我們不能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簡單歸因。善惡是自然存在的東西，就和大自然中種種意外一樣，沒有對錯，它確乎發生了，就是擺在那裡的一件事。是後來的人把它灌輸了意義，灌輸了是非，但這並不代表，壞的事情因為我們的厭惡就不會發生。

我們首先要接受這種命運的非秩序性。當我們真的體會到善惡都是一種客觀存在的時候，我們就不會在上面承擔過多的情緒的東西，我們應當理性地看待一個事物的發生，當你不被情緒左右的時候，痛苦也就不能再困擾你了。

命運不是劇本里編寫好的，它太曲折，太離奇了，以至於它讓我們付出了太多的情感，又因為我們的文化給我們賦予了很多期待，這又讓我們感到痛苦。

在命運的這種非秩序性面前，你是沒有準備的，那怕你再有智慧，再有權力。但這並不意味著你要放棄，在命運面前你不是完全失敗的者，如果你在命運的非秩序性面前仍保持者理性，堅韌，勇氣，我想，你的抗爭還是有力量的，抗爭意味著你還有機會，不抗爭，則會被命運徹底毀滅。

美好、善良、真誠是我們所追求的東西，但是那不是人生的真相，人生的真相在於命運的不可捉摸，所以在這種不可捉摸下我們對美好、善良、真誠的追求，才愈發珍貴。

閱讀，讓我們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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