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的葯香和黛玉的體香

　　文/夕四少 微信公眾號：少讀紅樓

　　寶釵和黛玉是紅樓夢裡平分秋色的兩個女子，也是跟寶玉情緣最深的兩個小姐，一個是金玉姻緣，一個是木石姻緣，冥冥中早已註定。那麼二者之間，寶玉更喜歡誰呢？這個答案是不言自明的，讀過紅樓的都知道，自然是黛玉。

　　寶玉自始至終都在黛玉身上用情，二人有著精神、思想和心靈上的高度共鳴，但寶玉也並沒有完全冷落寶釵，看著寶釵的一段酥臂，他也會發獃半天，挨打後聽到寶釵的關心，也會心中大暢。

　　近日重讀紅樓，發現了兩段極為相似的情節，一個來自寶釵，一個來自黛玉，而把這兩個情節串聯起來的人物，自然就是寶玉。這兩段情節，通過一個細節，寫出了寶玉對寶釵、黛玉不同的感情。

　　原文第八回，寶玉去看偶染微恙的寶釵，兩個人互換金鎖通靈寶玉看，緊接著有一段關於寶釵葯香的文字描寫，非常有趣生動，深刻地刻畫了寶玉、寶釵之間微妙的關係。

　　原文：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寶釵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寶玉道：「既如此，這是什麼香？」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寶玉笑道：「什麼丸藥這麼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嘗嘗。」寶釵笑道：「又混鬧了，一個葯也是混吃的？」

　　這段話非常有意思，它寫到了寶釵的葯香，寶釵因為常吃冷香丸，身上已有了這種葯香，所以此時與寶釵靠的很近的寶玉，會有所察覺，而我們知道，寶玉本身就有愛紅的毛病，喜歡淘漉胭脂膏子，且生活在女兒堆里，他對香味自然很是敏感。

　　我們可能會奇怪，葯從來都苦的，哪來的香氣？這是因為寶釵的冷香丸是用四時之花配成的，有牡丹花、荷花、芙蓉花、梅花等，是四季最美最香的花兒，所以有香味並不奇怪。

　　寶釵說自己不喜歡熏香，薛姨媽也說寶丫頭不喜歡花兒粉兒的，但一顆冷香丸，集合了春夏秋冬四時之花的精髓，且有著甜絲絲的幽香，矛盾就出來了：好一個寶姑娘，不喜歡花兒，但吃了花兒；不喜歡熏香，但最終還是被葯給熏香了。

　　寶玉聽聞是葯香，就想要一丸來吃，這恰恰反映了寶玉的小兒之態，在成熟穩重的寶釵面前，寶玉還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小子呢，碰到什麼好的，都想據為己有。在寶姐姐面前，這個寶兄弟最大的親近也不過是撒撒嬌，並不敢有更親昵的舉動，生怕惹惱了寶姐姐，而他對黛玉則完全是另一種態度了。

　　原文第十九回，回目下半聯是「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這一回說到寶玉閑著無事，就來找黛玉說話解悶兒，兩人並頭躺在床上聊天，緊接著有一段關於黛玉體香的文字描寫。

　　原文：寶玉……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麼香呢。」寶玉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從那裡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裡頭的香氣，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可愛煞的寶玉，總是在靠近女孩時，有異於常人的舉動，他又聞到了一股不同於寶姐姐身上藥香的香味，這種香從黛玉的袖中發出，讓寶玉醉魂酥骨，與他進到秦可卿房間時聞一股細細的甜香便覺得眼餳骨軟極為相似，可見寶玉對這些各種氣味的香總是異常敏感的，鼻子的靈敏度簡直神了。

　　最奇的是黛玉也不知道香自哪裡來，我們知道，這自然是黛玉的體香，更奇的是，黛玉也常吃藥，但這裡並沒有說是葯香，庚辰本有這樣一條脂批：正是按諺云：「人在氣中忘氣，魚在水中忘水。」余今續之曰：「美人忘容，花則忘香。」此則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同。由此可知，這種奇香，正是黛玉的體香，而這種體香，應是天生成的。

　　不僅如此，聰明敏感的黛玉，還不忘借題發揮，通過自我貶損的方式，把這種奇香引到了寶釵身上來，語中帶刺，直刺寶玉，表達了內心對寶玉隱秘細微的情感，對寶釵的刻薄與懷疑。

　　不僅如此，黛玉再一次繼續乘勝追擊，引出了「冷香」「暖香」一篇奇論，這讓獃頭獃腦的寶玉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到反應過來就要胳肢黛玉，惹的怕癢的黛玉求饒，而寶玉放過黛玉的條件也是新鮮有趣，世人再想不到。

　　原文：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便饒你，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說著，復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蓋上臉。

　　寶玉原來還在惦記黛玉袖中發出的體香，這種香味令他流連忘返，不捨得放下，於是把黛玉的袖子放在臉上，聞個不住，似乎正沉醉其中，而黛玉似乎比寶玉要更清醒，於是從寶玉手中掙脫了手，趕寶玉走，寶玉自然不願走，這樣一對小兒女的日常，純凈美好，不涉風月，是寶黛之間最令人難忘的畫面，這之後就發生了寶玉說耗子精的故事，讀來令人口齒留香，餘味悠長。

　　我們看，寶玉聞到寶姐姐的葯香，只是發乎情止乎禮地要吃藥丸，並無更親近的舉動，因為在他心中，寶姐姐是唐突不得的，他的心中只有敬重；而在從小就耳鬢廝磨的林妹妹這裡，則完全是另一種態度，他可以與黛玉並頭躺於床上，可以一而再而三地拉著黛玉的袖子聞香氣，在寶玉心中，孰遠孰近，孰親孰疏，一讀便知。

　　在我看來，這兩段情節，是一樣文字，但曹公卻是兩樣寫法，通過寶玉靈敏的鼻子，交代中黛玉寶釵身上不同香味，一個是自母體中帶來，天然有奇香，哪怕在冬天也是。一個是後天吃藥所致，葯香也是花香，對於花落了都要埋葬起來的黛玉來說，靠吃花兒壓制熱毒的寶釵，會不會太殘忍了些？但不管怎樣，對於寶玉來說，他才是最幸福的人，因為兩種從未聞過的香味，都讓他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