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Rocker｜沒有「超能力」的攀岩人不是優秀的戶外攝影師

在攀登圈子裡面，有一個名字經常在許多知名攀登者的照片底下出現：Rocker 。他是一名戶外攝影師，那個照片背後的人。

2000 年的時候，Rocker 還只是個體制內的公務員。有一天，他興緻勃勃地在青島的某個山頭嘗試 free solo（無保護攀登），爬到 20 多米，他掉了下來，大腿骨折。

休息幾年後，Rocker 東山再起。自 2008 年起，他重點開發抱石線路，青島地區 98% 的抱石線均為其所開，共計 300 條。閑暇之餘，他還自建了青島的攀岩論壇 http://qdclimbing.com 供攀岩愛好者們交流。漸漸地，青島逐步成為國內最好的抱石城市。一眾國際大咖們，諸如 Chris Sharma 到青島都會找 Rocker 帶路。

時間線走到 2010 年，Rocker 開始搗鼓攝影器材，慢慢地著了魔。甚至一度為了買攝影器材，辦了 7 張信用卡，50 多次逾期。

圈內有這樣一個說法：戶外攝影師做的事兒有時候可能比運動員更極限。是這樣嗎？一起來聽 Rocker 怎麼說。

華山

要想拍好照片，就得靠的近。要想靠得足夠近，有些事你就得忍著。

—— Rocker

通常情況下，普通人在岩壁上掛 2，3 個小時，並且沒有平台休息的話，腳必然會先麻，隨後逐步失去知覺。

華山一行，何川獨攀，Rocker 作為唯一的攝影師，在連續攀爬的 7 天里，一根繩子平行於何川，沒有帳篷，掛著睡覺。另外，為了不拉屎他盡量少吃肉，7 天上了 2 次廁所，「神獸」之名由此而得。

Rocker 的朋友毫不掩飾地說，事實上，何師是需要後勤部隊送補給的，那何必呢？僅僅為了「獨攀」的純粹性，就讓 Rocker 一個人掛著，7天裡面腰一直受著力。回來之後很長時間，腰那一圈都是淤青，神經應該也有損傷。Rocker 在後頭受的苦很少人知道，他的很多工作都是以傷害自己為前提的。說實話，我很不贊成他這麼耗自己。

Rocker 完全不這麼認為。

- 掛著休息腰就沒有辦法放鬆對吧？

有辦法的。我靠近岩壁的時候，就貼著，這樣雙腳用力往下蹬著，受力就從腰轉移到腿了。有辦法的。

- 這個蹬腿的動作堅持不了多久吧？

這個需要你長時間的去調整，有一些經驗在裡頭。我在青島開線，為了開線效率，一天也都掛在上面。其實吧，我們用的安全帶和你們的不一樣，承受面積會更大，更厚，也更舒服一些的。

- 可晚上睡覺的時候你的腰就沒法放鬆了啊？

能啊，何川帶了把三角椅，我坐在上面的時候受力就轉移到屁股上。那會兒的恐懼，不是來自腰有多痛，腰肌是否會損傷，而是那種暴露感。你想想人為什麼要住在房子裡面？因為安全感。純粹睡在一個露天的地方，這個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我雖然能靠著岩壁，但一到晚上我就控制不住地想，上面會不會有蛇；會不會有落石掉下來；會不會有人扔東西，比如情侶扔個同心鎖什麼的；繩子會不會斷...

Rocker在華山的場景

- 你為什麼不去和何川擠一個吊帳呢？

（不假思索）他吊帳是單人的！

- 單人也能擠啊？

（斬釘截鐵）擠不了！

- 兩個人坐著也可以睡吧？

不可能。人家不休息啊？人家要爬，人家要休息。我的工作就是，要記住，不！能！影！響！人家！從拍攝的角度來講，干擾越少，拍攝出來的東西越有客觀性。一定一定不能影響運動員。

採訪過程中他最常說的話是，「我只是個攝影師，我的職責是把當時記錄下來，我不能影響運動員，我最好是一種不存在。」

西天山

要想拍好照片，要有突發事件的處理能力。

——Rocker

2016 年的 9 月份，Rocker 跟著 Ines 和 Luka ，第一次來到吉爾吉斯斯坦與中國邊界的西天山。Ines Papert ，21 個世界攀冰冠軍得主，（點擊查看 攀冰女神 Ines Papert 專訪：沒有男友領攀反而讓我進步神速 ）這也是她第三次來嘗試完成這條位於 Kyzyl Asker 峰東南壁的線路。6 年前，在連續攀登幾十個小時後，面臨大雪和雪崩的危機，Ines 不得不在距離峰頂 300 米處下撤。

她給這條 1200 米冰岩混合的線路起名為：迷失在中國 Lost in China。

喀喇崑崙山脈的邊境地區以少數民族為主，一片荒蕪，偶爾會有牧民放羊。自然而然地，沒有人有能力做「背夫」—— 也就是說，Rocker 和攀登運動員所有的東西需要自己背負，這是大岩壁攀登過程中的一大挑戰。而突發事件，在前方等著他。

以下為口述內容：

Ines 、Luka 和我一到山腳下的鎮子，放下包就叫上我訓練：把冰鎬掛在小區的木頭架子上開始拉引體，一人 6 個，拉 20 組；引體做完，10 個俯卧撐，20 組。結束後，剛休息半小時，他們又要去爬旁邊的山頭。我當時有點累了，但為了拍攝，也必須跟去。

在接這個拍攝項目前，Ines 和當地的嚮導公司有過溝通 —— 關於當地是否提供帳篷。對方要我們多支付 2400 塊錢，有點貴，我就說沒必要。結果就是，零下十幾度的西天山，沒有一頂多余的帳篷可以臨時租用。

一般這種遠征會有兩個營地，前進營地太高，帶上去的東西有限，然後吃的喝的也不夠好。暴風雪來了，我們仨困在前進營地的帳篷里二天，不知道它何時會停。於是，我們決定往下撤。

當時我背著 150*500 的大鏡頭，攝像用的三腳架，航拍飛機，十幾塊電池外加吃喝，將近 20KG 。由於沒有搭檔，我選擇把自己的帳篷留在前進營地，把拍攝器材背下去。

於是，下來後我就沒帳篷睡了。我只能 bivy 在當地人的炊事帳裡面，也就是做飯用的帳篷。炊事帳很大，怕風吹翻了，要把兩邊通氣的窗口都打開，讓風穿過去。我當時覺得這溫度凍不死，沒問題。

我找到一個當地駝工裝東西的麻袋，鋪在地上睡。結果半夜真有點抗不住了，就找了些報紙和衛生紙往麻袋裡面塞，這樣可以稍微有點保暖性。

第二天 Ines 看到我這麼睡，主動找了防潮墊給我。

-你知道他們有多餘的防潮墊？為什麼不問他們借？

我只是個攝影師，一切以不打擾運動員為前提，我睡得什麼情況，他們都知道。如果對方願意，自然會顧我。我要是開口，人家不願意借吧，內心可能要譴責自己；但借了吧，萬一心裡還不願意呢？我不可能主動去要。按理說，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應該自己考慮到。

博格達

要想拍好照片，就要預判運動員可能做出的動作；如果實在沒法預判，就要比TA們更早地到達目的地。

——Rocker

10 月份的天山山脈東段，博格達峰，冰天雪地。 Rocker 和運動員隊伍幾乎迎著自上而下的流雪在爬，除此以外，他還需要在頂峰等一些可能性的到來。

以下為口述內容：

那次攀登一共有 5 個人，兩頂帳篷。到了 C1，海拔 4200 米，我們在雪地里露營的時候，運動員才發現：帳篷帶錯了，帶了一頂天幕 —— 這是一頂內帳都是網，四面透氣，外帳搭下來不包底的帳篷。

這下實在沒法睡，只能 5 個人擠一頂帳篷。

我判斷了一下，這樣對誰都不好，我去睡。這樣不會死人，只會讓你難受，痛苦罷了。

第二天，我身上全是霜。

之後他們這個帳篷不打算帶了，所以後面的兩天我和他們四個一起擠帳篷，我和另外一個人是坐著睡的，運動員躺著睡。由於我靠最外面貼著帳篷，溫度實在太低，背部出現了點問題，我自己診斷了一下，應該是斜方肌無菌性炎症。

那次，我除了常規的負重，還需要跟運動員一起爬。

由於當時沒什麼錢買鞋，問人借了一雙保暖性不行，但可以卡冰爪的登山鞋。為了等運動員攀冰爬上來，又怕錯過一些精彩鏡頭，攀冰又不可能帶著三腳架，我就提前爬，然後在頂峰一動不動地等了 20 分鐘。

結果，兩隻腳的神經末梢全部損傷。回來不能走路，躺床上很長時間，晚上睡覺的時候十個腳趾就像針扎一樣疼。當時挺害怕，怪自己，不該心疼錢... 哎，那樣一雙鞋至少 3000 多，一年用不到兩次，實在不捨得買。

但我知道，這些不會造成永久的損傷，就像感冒一樣，會自己好的。這些預判以及必要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格凸

要想拍好照片，個人攀爬能力很重要。

——Rocker

以下為口述內容：

有一次 Jimmy Chin 要去貴州格凸拍攝，他邀請我做無保護攀登界大神 Alex Honnold 攀登電影的製片人。我在觀察 Jimmy 拍攝的時候發現：我對於拍攝機位的考慮可能比他還多。

我拍攝考慮的出發點只有一個：怎樣構圖才漂亮。有時候我會完全不計出片成本地去實現我的拍攝目的。比方說，我不會限制自己和運動員在同一條線路上，我可能會架一條繩子，運動員們沿著攀登線路上去，我在旁邊搭一條拍攝線路。

舉個例子，在爬布達拉的時候，何川在上面爬，身上有一條保護繩，屁股後面有一根閑置繩。他上去以後會給我做好保護，我就用閑置繩拉著上升器上去。但所能拍攝的也只有屁股位置。我如果要拍他先鋒，我必須自己想辦法在同一個線路先aid上去，何川給我保護，我aid完畢後，做好保護站，就讓他把保護解除，繩子撤掉。隨後，他自己開始爬，這樣我就能從上方拍。

而所有這一切，個人攀爬能力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一般情況下，戶外攝影師如果攀爬能力不夠，保護系統不會做，不清楚擺盪到哪個位置可能會有好照片，不清楚潛在的風險在哪裡的話，就會很麻煩，很可能給運動員帶來負擔。

作為戶外攝影師，Rocker 還積累了很多竅門：比如，極寒冷的天氣條件下，相機快門會凍住，相機的保暖及防凍措施則極為必要：相機需要一個保暖套，相機套在裡面，電池就能持久一些；若運氣好，太陽現身，太陽能電池板就得趕緊用上；帳篷內外的溫差會導致鏡頭會結霜，需要將鏡頭提前放到帳篷外；為了遮擋噪音，攝像機麥克外需要裝一個毛絨的東西，俗稱「兔毛」等等。

採訪臨近尾聲，Rocker 一臉嚴肅地對我說，「人這一輩子吧，很多人求健康，這也不幹那也不幹，但最後有什麼意義呢？」

這讓我想起帕斯卡說過的那句：給時光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光 ( To the time to life, rather than to life in time ) 。

與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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