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不生寶玉,紅樓如長夜
我最怕看到,一個元氣淋漓、渾身發亮的人,漸漸生機喪失,變得心事重重、沉默寡言。這狀態太凄慘,我實不忍。
於我而言,寶玉的好倒不在於他於女兒份上的情誼,何況細思起來,他是一個「集明朗、殘忍、天真於一身的人」,天真的殘忍,不作惡的殘忍,往往會被人忽視,但這豈可抹去。好的時候他會是山子野老大爺,為群芳樹立起一座精神上的大觀園,不好的時候他遇事逃逸、怡紅院無影腳一絕,此種作風倒也相當老大爺。他對女孩子,未必有我們想像中的那麼好。
但我依然喜歡他。他的好在於他隨時隨地煥發的生機。在於他興興頭頭做事情的愣頭青樣子。
這太珍貴。
送荔枝給三妹妹,須得用纏絲白瑪瑙碟子裝著,送給老祖宗的桃花,也要用聯珠瓶插著送去。顏色搭配,器物相宜,元氣淋漓的人生活的情趣超乎想像。
在鄉下看到農業用具,也須得上手摸兩下。沒見過的東西,簡直不知道怎麼喜歡才好,村頭的二丫頭白話他兩句也都受用得很。
去到瀟湘館也不例外,妹妹嘟嚷道:「來了只是混翻。」妹妹的詩文,妹妹的枕頭,妹妹的手絹,哪一樣沒經過他的手。然而,這種真誠的魯莽,完全讓人惱不起來,也不會覺得沒教養。而是流動著一種溫軟的親和力,貼近了你心我心。
我甚至能通過文字看到他亮亮的眼睛,和對一切充滿好奇手舞足蹈的樣子,似乎渾身上下散發著火鍋的熱氣,生命勁頭十足。並且因為生活優裕,內心沒有灰暗與自卑的部分,敢於顯示自己的無知,以表示對新鮮事物的驚詫。
文明的教育都在教導我們,優雅,從容,我們也都照做了,但總有超出我們掌控範圍之內的時候,也要努力維持體面不掉價。直到看到寶玉這種直不愣登的樣子時,一瞬間有了恍惚,這才是生命最原始的樣子啊!
寶玉,你超可愛!
第二個令我覺得無比珍貴的是,寶玉對初心的堅守。
秦鍾臨死前對寶玉說:「以前你我,自為見識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從前這倆小夥伴一起上學,極盡叛逆之能事,毀師謗道,取笑祿鬼,不把世俗經濟學問放在眼裡;一起追女孩,專做俏皮事,追求愛情自由。現在呢,秦鍾後悔了,便是將死之時也要變節易志,專等寶玉來說完這番話,才撒手去了。
秦鍾像極了各個時代里的大多數。年少孟浪了一場,最終還是回來和父輩和解,走父輩安排的道路,成為了時代里最規矩本分的那類人。
但是寶玉不可能。他大有主張,他是勢必要追求詩和遠方,是那種要去西藏洗滌心靈的文藝青年。他可以表面做做樣子,去學堂上個學,去雨村兄面前敷衍一番,去寶姐姐那坐坐。他可以配合環境與庸人的表演,但是心裡裝的,仍是「淫詞艷曲」,奇優名伶,和他林小妞。他的反叛,不是秦鍾那般針對家長與前輩,而是對抗整個時代和俗世,格局驚人。無論他是十歲,三十歲,八十歲,他一直如此,永遠不會和世俗和解。
我甚至一直在想,寶玉要怎樣做,才能達到家族興旺與個人自由之間的雙贏呢。我發現,太難了,找不到兩全的路。曹雪芹只有安排他出走。
作為寶玉,本來就是天上下來凡間旅遊一場的神仙,做凡人的時候也早已參透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佛法,能夠不把自己放進任何世俗的關係里,於是解脫也容易,出走也乾淨,不會感到任何道德上的譴責。
但是你讓一般凡人如何割捨?如何像他那樣心無掛礙不顧人?在理想與現實、自由與責任的關隘前,很多人都選擇了妥協,以背負的責任為重。諸如林沖,倘若不是妻子既死回家無望,他會願意為家庭一直忍辱負重窩囊活下去;就連孫悟空,最終也答應護送啰嗦的唐長老西天取經,規規矩矩放著筋斗雲不用,走起了凡人路。
做凡人就一定不好嗎?我們的顧慮與犧牲就不偉大了嗎?如果這叫庸俗的話,那抱歉我只能庸俗。
只是,在我庸俗的時候,我會懷念,紅樓有一個人那麼勇敢地做自己,真好。
他亦只有一生。
註:
經常讀書讀得一頭霧水,無法混充智者對每個人物進行總結陳詞。以上是我小人家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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