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婉喻:她的駐顏術是安靜

去年四月份的某一天,有一場紅樓夢學刊座談會。那一天,我早早來到院里,幫忙導師和師哥布置會場。一進會議室,看見已經來了一位姑娘,安靜地坐在一側。見我來她站了起來,我們互相打了個招呼,我知道這是我們學刊作者群里的作者,心裡暗嘆這姑娘可真漂亮啊,臉蛋飽滿,眉眼清秀,動作溫吞,安靜地像瓦爾登湖,真是讀書的女孩子最理想的樣子了。其時我以為,她大約是隔壁哪個學校的學生。在我狹隘的認知里,這樣的好身段好氣質,除了冷清秋式的女學生,沒有哪個群體更相當的了。

後來過了許久,我一直對她印象深刻。有一次偶然跟師哥聊天提起,師哥說人家早結婚了,孩子都快二十歲了。那一刻,毫不誇張,我差點驚掉了下巴。我居然被一個阿姨級別的人比下去了,我的小妞神氣使我實在不服。後來接觸多了點,發現這位姐姐可真是美了一輩子,雖然她這一輩子還早呢,但人生必定如初見。伊的文字也極好,關注紅樓夢學刊的讀者應該很熟悉她的文章,文如其人不能夠再貼切了。她就是林梅朵,林姐姐的新書《我見紅樓多嫵媚》最近也出版了,書名就溫柔得了不得,喜歡的朋友可以買來看一看。當然寫這些不光是為了友情推薦下林姐姐的書,我想提的是,這位靜美的林姐姐,使我後來看到嚴歌苓寫《陸犯焉識》里的馮婉喻——「她的駐顏術就是安靜」,一下子想起她緩慢而穩定的臉,順而恍然大悟,理論得到了實踐的檢驗。

林姐姐看到這裡,估計要嬌嗔自己並不是文靜的,而是調皮和好玩的。那我們正好可以來討論一下什麼是安靜。死氣沉沉的安靜,被迫的安靜,寡淡的安靜,都是安靜。但這顯然不是藝術家的安靜,你可曾見哪個藝術家是老實的?林姐姐以及許多心有一片海的姑娘,是恰如木心先生說的,「風風火火的冷冷清清」,這才是安靜的正確打開方式。她們表面是七月,內心可是不安生的安生。我自己有時候也會有這種表裡不一的做作,文靜而蔫兒壞,這是正確和必要的。

回到馮婉瑜上來,「你從來沒見過比馮婉喻更安靜的人。無論她讀書、寫字、結絨線,以及後來抽香煙,都能靜在那裡給人去畫她」。單看這一段話,會誤以為馮婉喻是生活在一個怎樣優裕從容的環境里,是怎樣地安享清福,才造就了如此一副婉約舒適的性子。事實是南轅北轍,一反定式的。伊的安靜樣子,時代與環境休想居半分功勞。

在馮婉喻生長的歲月,世道吵鬧成什麼樣子呢?戰場上軍閥混戰,茹毛飲血,揮斥方遒。武夫如此,倒也罷了,連歷來文弱清高的書生,倉廩虛而不知禮節,也或有意或被迫地放下身段與氣派,在報紙上各立陣營打起了筆伐戰。國賊祿鬼,匹夫文人,世道不讓人閑,人人手起刀落心旌神搖,搶上了歷史的舞台。

那時節,自由獨行,清白持重,難於上青天。身不由己,是常態。

在這種情況下,人性變態是自然的,女性也逃不過。縱觀嚴歌苓的其他作品,《芳華》里的小戰士何小曼,瘋了;《天浴》里的知青文秀,變相自殺了;就連《一個女人的史詩》里的話劇演員田蘇菲,也從一個不知人間利害的傻白甜變成了實惠世故的居家婆娘,而這已經是非常幸運有得其所的結局。可憐的女人,時代逼她,她就這樣破碎給你看。

然而,同為女性,不得不承認,總有些女人,到了什麼時候便屬於什麼時候,任何境遇下,別人都休想看她的笑話。馮婉喻便是如此,是「怎樣都能把日子往下過的一個女人」。

十七歲的時候,她嫁給了陸焉識。在她嫁人的當下,人人各懷鬼胎,只有她是安靜順從的。她的婆婆,在陸家做了八個月的填房後變成了寡婦,為了穩固自己在家族裡的地位,自作聰明地將侄女馮婉喻許配給了繼子陸焉識。然而這個後娘,只比繼子大十歲,對於繼子又有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感。在日後三個人的蹩腳關係里,給了馮婉喻許多艱難時光。

陸焉識何許人也?叵耐這廝委實不簡單。小時候家人外出聽戲,他一個人坐在台階上,背了半本字典,記憶力與學習力強到令人髮指。長大後,會四國語言,會盲寫。所謂盲寫,即是在頭腦中寫文章,還能夠在頭腦中分門別類,小說當小說、散文當散文地記錄下來,需要的時候再調動記憶抄寫出來。這種本領,簡直讓吾輩迂弱遲鈍的讀書人瞠目結舌羨慕到哭。馮婉喻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兒,面對陸焉識這樣一個有真才實學的花花公子,她一面化身迷妹為之傾倒,一面又意識到自己的老舊與土氣,為之自卑和歉疚。

日後,她所有的不動聲色與安心等待,都是為了陸焉識。陸焉識是她的神,是不容許質疑與輕視的。陸焉識的種種錯處與差池,她也一定為他遮掩與粉飾,找種種借口,美化他抬舉他。

偉大的愛情不一定是完美的。起初,陸焉識對馮婉喻不過爾爾。一方面,他為繼母的獨裁,為繼母奪走了他戀愛的自由而心生不滿,牽罪於馮婉喻。另一方面,作為新潮的公子哥,對馮婉喻這類一隻腳還擱在舊時代弄堂里的陳舊女子有一種發自天性的看不起。然而,他骨子裡對這兩個女人的悲憫促使他接受了這個將他裹挾捆綁的安排。在日後的很多事情上,陸焉識多次這樣委屈自己成全別人,這是他作為文人的寬厚之處,也是馮婉喻事事為著他的深層淵源。

「婉喻是他寡味的開端,卻是他完美的歸宿」。待到時過境遷,經歷了戰爭,饑荒,人吃人,經歷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後,陸焉識才發現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才意識到這輩子與妻子發生了天大的誤會,以至於把愛誤會過去了。他終於看到了她的堅貞,領略了她的厚重與美麗。

中天一片無情月,是她平生不悔心。馮婉喻為了愛情,為了家庭,有多努力呢?

在陸焉識被打成右派後,馮婉喻堅決不與陸焉識劃清界限。君不見,那時節為求自保,夫妻離婚,父子決裂,師徒反目的有多少。人人鼓唇搖舌,家反宅亂,自家人進行Double kill。朴樹不無傷感地唱:「我們都遍體鱗傷,也漸漸壞了心腸。」

只有馮婉喻不理會。不聲不響關起門來,將世界拒絕在外,用她的紅巾翠袖,漫搵陸焉識不得志的英雄淚。也因此她被公門傳訊警告,被居委會大媽作伐欺壓,受了多少驚嚇與折磨。每逢大事有靜氣,馮婉喻安靜的力量這下子發揮作用了,人來人往,勢不皺眉。

那時節,馮婉喻早已從閨秀式的生活中脫離開來,弱女子也進入社會為柴米艱辛。她做了學校的代課老師,為轉正,多賺取一些生活費用,用六百多個夜晚,一地的煙頭,通過了俄語資格考試。用她冷靜的活力,歇手不歇腳地,拉扯大了三個孩子。

人間自是有情痴,馮婉喻對陸焉識的愛,濃烈到超過對子女。在陸焉識深陷囹圄的二十多年裡,風花雪月散去,市井煙火上場。馮婉喻本本份份做著他的「人間才子婦」,用半個月的工資給他買螃蟹,連長蛆的鹹鴨蛋也捨不得給孩子們吃一個,統統送進監獄慰問她被打成臭老九的丈夫。甚至為了丈夫能夠減刑,與強人進行肉體交易。似這般,為他吃,為他喝,為他作踐自己。為他變得堅韌無比,從肉里長出鎧甲,鮮血淋漓獻給你看。

有趣的是,經歷了諸多風雲變幻的馮婉喻,至死都是政治盲,或自甘政治盲。多年後陸焉識平反回家,婉喻希望和他一起寫入黨申請書。嚴歌苓這時候寫:

陸焉識是從婉喻這裡認識了共產主義。婉喻的共產主義。這主義非常美麗,詩一樣,畫一樣。……這個主義里的人為了許多目的做好事,就是不為自己的目的。他看到這麼多年來,婉喻為了這理想修了怎樣的苦行,姿態那樣低,那樣的自卑。……婉喻的一生都那麼自卑,一個優美的,優秀如婉喻的女子,自卑了一生,這是令人心疼的。一切壓迫了她的人和事物,甚至理想和主義,都應該對她這自卑負責。

她抱著這種主義與理想,吃了一輩子的苦;又在這種主義與理想里,一輩子有了希望與期盼,一輩子沐浴在自我氤氳的愛與光輝里。

這是馮婉喻的共產主義。長歌當哭,我只想鼓掌。

註:

1.眼下讀的幾本嚴歌苓的書里,《陸犯焉識》當是寫得最好的,之前被張藝謀拍成電影《歸來》,是書里的後半部分故事。

2.寫完這篇,要回來寫紅樓賞析了。但我又想中間寫個阿米爾汗,不知道大家愛不愛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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