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禪不是佛——王維《使至塞上》（陳可抒講座實錄5）

02-14

是禪不是佛

解析王維及《使至塞上》

陳可抒/文

陳可抒：今天是系列講座的第五講，王維《使至塞上》。

【使至塞上】（王維）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前幾天，我們分別講了詩仙李白、詩聖杜甫、詩魔白居易、詩豪劉禹錫，今天就來講一講詩佛王維。

之前的講座里，都對每一個詩人的性格與詩歌整體風格進行了一定的剖析，而今天，更要對王維進行詳細的講解。

畢竟，李白的飄逸、杜甫的斟酌、白居易的閑適、劉禹錫的豪健，是幾乎一直貫穿始終的。但王維呢，詩風變化比較大。

有朋友跟我講過，她非常喜歡王維的詩，就興沖沖地購買了王維全集，但是買到手才發現，其中自己喜歡的詩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多。

大家都喜歡王維「佛性」的一面，但實際上，王維的詩風，至少有四種：雄健、唱和（含應制）、野趣、佛性。佛性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今天的詩歌比較容易講，我也會把更多的重點，放在王維幾種詩風的辨析上，讓大家對王維有一個更加全面的認識。

（喬喬：但是傳說，別人的詩都沒有王維的空靈呢？）

（答：空靈只是他的風格之一，不過確實寫到比較極致了。他還有其它各種風格的好詩，不可忽視。）

一，瀟瀟洒灑

王維，字摩詰，這來源於一本經書《維摩詰經》，拆「維」，做名，拆「摩詰」，做字。王維對於佛教確實也是比較喜歡和精通的。

但是大多數時候他的風格並不顯得那麼「佛性」，這裡先埋一個伏筆，後面有詳細的解釋。

維摩詰是佛教中的一位智者，原義是清凈。而這個人很有意思：家有萬貫，奴婢成群，享盡人間富貴，同時，他才智超群，又善論佛法。

總之，非常瀟洒！

王維以他作為偶像，便也大概可知王維的性格：追求瀟洒，想要不羈於世。了解這一點很重要，可以更好地理解他的詩歌。

而王維也確實很瀟洒，所有唐代的大詩人里，王維是唯一的一位狀元，很了不起。

而且，他獲得狀元的過程也非常地瀟洒飄逸。

王維本來年少時即聲名遠揚，左手文章，右手琵琶，翩翩少年，尤其為岐王所眷重。然而，那一年競爭很激烈，張九齡的弟弟張九皋也同樣呼聲很高，據說都已經被公主暗定為狀元了，岐王便連忙安排王維去謁見公主。

當時，王維並沒有明露自己的身份，只是扮成一個隨從，"妙年潔白，風姿都美"，以翩翩舉止打動公主，此其一。

妙年潔白，風姿都美。——光是這個評語就會讓人不由傾倒了！尤其是像我這樣的人，妙年之時傻笨黑粗，簡直辜負了大好時光，更是無限嫉妒啊！

然後，王維又"獨奉新曲，調聲哀切，滿座動容"，使公主"大奇"，一步一步引起公主的注意，此其二。

岐王趁機言說王維的文采，王維便取詩卷呈上，公主一見，便覺"驚駭"，因為這些詩篇都是她常常誦讀的，原以為是古人詩篇，沒想到卻是王維所作，此其三。

有這樣的三次靈魂推進，王維便一舉佔據了公主心中的重要位置，也得以取代張九皋成為狀元。

這真是令人神往的一個場景！而這個故事裡，提到了公主原來讀過王維的詩，以為是古人的詩篇。這個信息很重要，和今天要講的詩有關係。

但王維的仕途並非是一帆風順，他趕上了安史之亂，而且，他被捕了。

由於他的聲名實在太大，便被要求出任偽職，而彼時王維又實在沒有捨生取義的膽氣，便糊裡糊塗，只好從命。戰亂平息後，這種叛變行為當然要遭到清算，按律，當重罰，像儲光羲便被貶死嶺南，但王維卻突來飛智，急急呈上絕句一首，詩曰：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
——王維

王維又當堂辯護，說自己身在反營卻心繫大唐，真真是「萬戶傷心」，每天呼喚著「百僚何日更朝天」，云云。

而且這首詩的題目，讀起來也是字字血淚。很長的一個題目，叫做《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

特別有誠意的一個題目，又是逆賊又是淚下又是私成的，後來王維就被從輕發落了。

但是顯然，從輕發落和他的胞弟王縉有關，王縉當時任宰相，正當紅，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原因。

這首詩，確實也表明了王維對於朝廷的情真意切，但是呢，他同時也有第二首詩：

口號又示裴迪（王維）
安得舍羅網，拂衣辭世喧。
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

這首詩分明地表明了他想要歸隱的心態，也就是說，王維當時確實是為朝廷傷心，但同時，也萌生了很深的退意。

說到胞弟王縉，他年輕時和王維是齊名的，只是可惜傳下來的詩非常少。

代宗時，要求把王維的詩結集奉上，王縉便收集了幾百首王維的詩，所以，今天我們能夠看到王維的詩還挺多的，而且其中也有一些可靠的資料，這都是王縉的功勞。

二，《使至塞上》的真實寫作時間？

那麼來講一下王維這首《使至塞上》。

【使至塞上】（王維·唐）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這首詩，無論是居延、蕭關、燕然這些地名，還是大漠、孤煙這些景物，都有濃濃的邊塞風格。這種風格在王維的詩里並不罕見。後面我們會講到原因。

一二句，單車欲問邊，意思是單車之使者要去往邊境，屬國過居延，屬國是外交官的代稱，說的還是使者，說他要過居延。上下兩句的意思是一樣的，重複了，犯了合掌的毛病。

三四句，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使者自比為征蓬、歸雁，出漢塞和入胡天也都是一個意思，也有合掌的毛病。不僅如此，三四句和一二句，意境相似，並沒有把場景拉開，沒有什麼張力。所以，這前四句，都是比較平庸的，僅僅是達到了渲染氣氛的效果。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便是千古名句了！

怎麼感受它呢？南朝梁何遜有一句詩，「陣雲橫塞起，赤日下城圓」，我疑心王維是化用了他的，但無論如何，確實王維寫得要高明多了。

大漠，是一個平面，孤煙直，直直而起的一條線；長河，一條線，落日渾圓，一個雄偉的景象。整句詩空間感十足，而且面是面，線是線，圓是圓，構圖十分乾淨簡潔。

何遜的詩，只是寫了一個陣雲起，寫了一個赤日圓，沒有背景的映襯，便顯得單薄許多。

最後一句，「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是說在蕭關遇到了候騎，而都護已經到了燕然，意思是說，都護把我們的勢力範圍又推進了很遠。

這一句很多人說是抄襲虞世南的「前逢錦衣使，都護在樓蘭」。很可能，具體就不分析了。

而這首詩里，值得注意的是一個大問題：居延，比蕭關要遠。

也就是講，第二句這個使者明明已經過了居延了，又怎麼能回頭再走很遠到蕭關呢？

（阿七問：所以這是倒敘？）

（答：並不是倒敘，整首詩的邏輯關係非常明確，從第一句到最後一句，肯定是先後順序。）

那麼這樣的結果只能有一個可能：王維只是摹寫了一段「使至塞上」的場景，他自己並沒有具有真正的經驗，只是隨便找了個充滿邊塞氣息的地名。

他為什麼要這麼寫、寫這個題材，就要從唐代的科舉考試談起了。

整個唐代的科舉考試是不糊名的，就是講，考卷上的姓名是公開的。負責錄用的官員往往會根據一個人平時的聲名來考慮是否給offer。中晚唐尚且如此，王維所在的年代，更是非常看重名聲。

所以，詩人們為了得到重用，每年都把自己的詩作謄抄成各種文集，送給各種相關的官員來為自己造勢，這種舉動叫做「行卷」。既然行卷，就要在其中多角度各方面地展示自己的才華。所以，當時雖然沒有去過邊塞，王維也根據南北朝的詩歌，自行創作了這麼一首《使至塞上》，來展現自己的才華。

剛才王維狀元的故事裡，提到一個細節：公主原來讀過王維的詩，以為是古人寫的。——這便說明，王維在行卷之中，創作了很多擬古之作。

所以，在他的詩里能看到何遜的影子，能看到虞世南的影子，都很正常。

而王維後來確實也去過塞上，也曾到過居延。這首詩里的地理錯誤，當是年輕的王維不了解所至。

三，王維的四種風格

那麼，這就引入王維的風格問題了。首先，他少年時風姿都美、風度翩翩，下筆也很老道，自然寫出的作品很雄健。像剛講的這首《使至塞上》以及我們熟悉的「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等等，都是這類風格的作品。

而第二，王維是一個特別喜歡交際的人，朋友很多，唱和之詩也非常非常多。

王維傳世的四百多首詩里，提到的朋友就有一百四五十人之多，也就是說，你每讀他的三首詩，就至少新認識一個他的朋友。

第三，要注意，王維雖然對佛教很精通，但他本人的內在修養卻經常並不那麼「佛性」。

酬諸公見過（唐·王維）
題註：時官未出，在輞川庄
嗟予未喪，哀此孤生。屏居藍田，薄地躬耕。
歲晏輸稅，以奉粢盛。晨往東皋，草露未晞。
暮看煙火，負擔來歸。我聞有客，足埽荊扉。
簞食伊何，副瓜抓棗。仰廁群賢，皤然一老。

愧無莞簟，班荊席藁。汎汎登陂，折彼荷花。
靜觀素鮪，俯映白沙。山鳥群飛，日隱輕霞。
登車上馬，倏忽雲散。雀噪荒村，雞鳴空館。
還復幽獨，重欷累嘆。

我們看這首詩，已經是他到了輞川之後的作品了，可上來就是「嗟予未喪，哀此孤生」，感慨我還沒有死啊，哀嘆我這多麼孤獨的一輩子！很悲觀的心態。

中間一些「山鳥群飛」之類的就不必看了，重要是最後一句，「還復幽獨，重欷累嘆」，說的是當朋友們「登車上馬」以後，王維感覺自己又開始「幽獨」了，然後又不免唉聲嘆氣。

所以，王維的心態，其實往往是不那麼「佛性」的。這種哀傷感慨的作品很多。

那麼，明明是這麼一個喜歡熱鬧、害怕孤獨的人，為什麼又隱居輞川了呢？

剛才安祿山的故事已經講到了，是因為王維對於官場開始有灰心的情緒。他之前的風格很雄健，但是這件事情之後，就不免連連發出哀嘆，比如：

送張五歸山（唐·王維）
送君盡惆悵，復送何人歸。
幾日同攜手，一朝先拂衣。
東山有茅屋，幸為埽荊扉。
當亦謝官去，豈令心事違。
初出濟州別城中故人（唐·王維）
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川陰。
執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
閭閻河潤上，井邑海雲深。
縱有歸來日，各愁年鬢侵。

這種詩還有很多，都是各種惆悵、發愁，想要歸隱。所以，王維的歸隱，一大半的原因是因為對於仕途產生了失望灰心的情緒。這樣的心態可不是「佛性」，在這段時間裡，由於風景秀美，他也寫了很多詩，但還比較偏重於「野趣」。

不過，王維到底是很有慧根的，在這樣的生活中，他逐漸地變得安靜下來，「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也寫出了「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樣禪意十足的句子。

——不過，我們也要看到，王維追求的是禪，是某種瀟洒，他終於還是有所追求，這種狀態，絕不同於白居易的「無心」，那是真的閑適無心。所以，要說到佛系，我的首選還是白居易，禪意，選王維。

四，結語

總結一下今天的內容：

1，「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寫出了空間的簡潔美感，可以相比於何遜的「陣雲橫塞起，赤日下城圓」一句來看。

2，《使至塞上》的寫作，應該是想像出來的。

3，王維有四個基本風格：雄健、唱和、野趣、禪意，不斷在變化。

4，王維本質上是一個瀟洒的人、喜歡交友的人，最後能夠一直參破到「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也是經歷了很多心路歷程。

今天的講座就到這裡，謝謝大家！

（全文完）

《中國古典詩歌28講》，以中考必考28首詩為基準點，系統串講傳統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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