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件日本錦袍的故事
洪武四年(1371)到嘉靖二十八年(1549),中日雙方以日方商人持明朝所給「堪合」隨進貢使團來華的形式進行著官方貿易,還有大量的兩國(後來變成了多國)商人進行著走私貿易,所以有很多日本商品流入了明朝,其中比較重要的是白銀——當然,這不是我們今天的主題——其他商品還有刀劍(武士刀嘛)、扇子(朱元璋寫過一首詩叫《倭扇行》)、漆器、春宮圖(沒錯,而且還很貴,一般人買不起)等。絲織品同樣也是兩國貿易的重要商品之一,不過本文要提到的這兩件日本錦袍,都不是花錢買的。
不是買的?難道是日本人白送的?
就是白送的。而且特有意思的一點是,這兩件錦袍的主人是同一個人——加藤清正。(所以我曾經懷疑過這倆故事其實是一個故事的兩個不同版本,但是由於是在沒證據,還是作罷了)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萬曆二十一年(1593)初。那時候,李如松剛剛用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奪取了平壤,之後又在碧蹄館和日軍打了一場遭遇戰。前線打的熱鬧的時候,我們日方的男二號加藤清正(至少從戰爭爆發到這個時間點來看,男一號是小西行長)可是在頂風冒雪呢。
咸鏡道義軍鄭文孚、李鵬壽部圍繞著咸鏡道重鎮、也是日軍防禦體系的最北端吉州,三個月打了三場仗,朝鮮史稱「北關三大捷」。不管這「大捷」有多大吧,總之是給第二軍團這隻負重前行的駱駝背上又加了好幾把稻草。
二月十七日,得知平壤戰敗的秀吉下令加藤清正向漢城撤退。加藤估計是早就準備撤了,馬上收攏兵馬(甚至早在二月四日,朝鮮人就發現了日軍南撤動向),迤邐南行。那可是朝鮮的二月份……估計第二軍團的七千人死亡,有很大一部分來自這場長途行軍。
到了二十三日,咸興以北已經沒有了日軍的存在,日軍在咸興集結之後,合兵南下。
(題外話,《帝國最後的榮耀》一書是這樣寫這段的:
早在二月四日,平安道左防禦使李鎰便有飛報入朝,說加藤清正撤到了咸興,有南下平安道的打算,並警告說憑藉朝廷在平安道北側的防守兵力,根本抵擋不住。
然而二月四日上報的是咸鏡道觀察使尹卓然,時任平安道左防禦使也不是李鎰,而是鄭希玄)
加藤是要撤回漢城這事,日本人知道,明軍和朝鮮人可不知道。平安道和咸鏡道之間可就隔了一道山,而且明軍主力已經前出,萬一加藤翻山西進,空虛的平安道單靠一萬多朝鮮軍(平均戰鬥力比鵝強點)和幾千明軍可守不住。不管是直取平壤還是攻擊明軍補給線,帶來的都是無法承受的後果。要知道,當時的明軍,補給已經岌岌可危到需要李如松寫旗牌罵尹斗壽、柳成龍,戶部主事艾維新把朝鮮知中樞府事金應南、戶曹參判閔汝慶、義州牧使黃琎等多名高官抓過去打板子的地步了。(這是真·父母之國的做派)所以兩軍都開始加強後方。明朝這邊不光從開城調了一批明軍北上,宋應昌還打算把下一批援軍中的南軍,分一半防守後方;朝鮮這邊也派李鎰率兵北上,國王李昖更是打死也不南下,表示「北賊未滅,如在人背上,萬一踰越向西,與京城之賊,相為猗角,截天兵之後,天兵前後受敵,此危道也。而我乃輕入其中,二不可也。」(這段話和朝鮮當時請求明軍進軍的話合起來看,頗為諷刺。死道友不死貧道之態度,躍然紙上。)
武衛是要的,文攻也是要的。這時候,袁黃派出了帳下一位謀士前往加藤處。此人名為馮仲纓,膽子倒還不小,帶著二十幾個人和幾個翻譯就過去了。加藤倒是很傲氣,擺了個大陣勢來迎接,想給馮仲纓個下馬威。不料馮仲纓絲毫不怕,反倒是反客為主,怒斥起了加藤:「諸酋恃強,不知天朝法度。汝故主源道義受天朝封二百餘年(即足利義滿,其受封在1403年,至今印仍存於日本),汝輩世世陪臣也。汝敢慢天朝,忍遂忘故主乎?」加藤雖然覺得那個已經亡了的室町幕府和自己沒多大關係了,但是還是在一旁聽著。
馮仲纓又說:「如今朝鮮戰場上最風光的是誰?小西行長啊!打王京是他,打開城是他,打平壤還是他,而今你們撤退,他居然開始搶先和我們聯繫,想在和談這事上瞞著你搞壟斷。這話咱倆偷偷說,他小西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弄臣,怎麼能和你比?你趕緊回漢城把抓的朝鮮王子放回來,我也好說話搞和談,咱總不能讓大明冊封你們日本的盛事,被一個弄臣在裡邊攪和吧?」
這話可說到加藤心坎里去了。加藤心說,給秀吉報功是石田三成的任務,他在裡邊上下其手以後不知道把小西那個藥販子吹成什麼德行了呢。反正也是撤退,不如賣明軍一個面子,以後搞起和談也好說話。
加藤非常感動,脫下身上的錦袍給馮仲纓披上,還和他約定了開拔撤走的日期。言訖,二人依依惜別。
若干年後,已經成了老頭的馮仲纓還珍藏著這件日本錦袍,在和一群年輕人侃大山的時候,把它拿了出來。座中有一人名喚錢謙益(對,水太涼那個),把這件事寫成了文章,收錄在了自己文集《初學集》裡面。
不過這篇名為《東征二士記》的文章估計是為老者諱,行文頗有不實之處,日常黑李如松及其手下的遼東軍也就罷了,文末還添了一段馮仲纓的副手金相(「二士」的另一個說的就是他)率軍兩千,斬殺九十多日軍的故事。這數字聽上去還不算誇張,不過據朝鮮方面記載,這些日本人的首級,是他以「天朝使節」的身份從朝鮮人那兒要來的……
第二件錦袍,同樣是一個姓馮的人所有。這個故事,發生在萬曆二十四年(1596)。它被記載在一篇叫《觀馮生所藏倭王錦袍歌》的詩里,詩的作者沒有錢謙益那麼有名,在明史上也只有三百字的篇幅。作者叫王志堅,萬曆三十八年(1610)進士,通經史,善詩文,崇禎六年(1633)在湖廣學政任上去世。
他筆下的這個故事,要從宋應昌離職說起。
碧蹄館戰後,李如松和石星都成了堅定的主和派——前者是看到明軍情況不利,加之自己真的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才覺得日軍其實挺強的;後者則是認為戰爭太險,所以一心求穩。而宋應昌推動和談的態度和李如松類似,認為和談是權宜之計,部隊不能撤,早晚還要打。他的主戰慾望,甚至比李如松還積極點。不過這麼做,在言官眼裡可就是兩頭不討好了。主戰的看到宋應昌上書說「和談可行」,罵他漢奸;主和的看到宋應昌上書說「兵不能撤,早晚要打」,罵他啟釁——這噴法,倒是和某些二進位大腦的知乎用戶差不多。
宋應昌被罵走後,石星換了個叫顧養謙的人接任經略。這哥們任上,辦了三件事——
第一件,把明軍大部隊統統撤走。
第二件,連哄帶嚇唬,逼著朝鮮人寫了封奏摺,替日本「代請封貢」。顧養謙這招特別損,意思就是連受害人都原諒了,那咱們還多事啥啊?
第三件,就是把日本談判代表內藤如安扣在遼陽,等朝鮮的「原諒書」一到,就帶著秀吉的降表上北京。
內藤如安這人,東亞各國人民談到他都要畫個括弧說幾句他的名字問題。他本名內藤忠俊,是三好家家臣松永長賴的兒子,入繼丹波內藤家,故改苗字「內藤」。「如安」是他皈依天主教的教名Joan的音譯。後來成為小西行長家臣,受賜苗字「小西」,又因為官位是從五位下飛驒(這字念tuo不念di)守,故自稱「小西飛驒守」,中、朝兩國不明就裡,簡稱為「小西飛」。所以「小西飛」這仨字,一個字都不是他的。
可能有人要問了,豐臣秀吉好好的為啥投降呢?
答案說出來嚇你一跳——這降表,是沈惟敬和小西行長「代聖賢立言」,倆人自己在小作坊偽造出來的。這事非常精彩,暫且不表。
然而內藤如安還沒動身,顧養謙就先被罵下台了。言官劉芳譽等人幾個月來反覆彈劾,甚至拿出了許儀後送回國的重量級實錘,說日本人雖然表面恭順,但實際上打算明年再打過來,這些全是緩兵之計。顧養謙這下子徹底被錘下台了,石星只好換了另一個叫孫礦的人接任。
主戰派聲勢高漲之際,朝鮮的「原諒書」到了。場面一度十分尷尬。所有人都懵逼了。石星藉機忽悠萬曆皇帝,把內藤叫來京城。
內藤為了和談成功那是嘴比蜜甜,什麼好聽說什麼,指天劃地發誓再也不侵犯中華上國云云。於是乎見到日本人如此恭順,萬曆高興了,大家都高興了,表示封貢之事可行。大勢已定,明朝派出以臨淮侯李宗誠(李文恭之後)為正使、左軍都督府署都督僉事楊方亨為副使的使團,帶著沈惟敬和內藤等人,開赴日本,冊封秀吉為日本國王。
萬曆二十四年四月,使團抵達釜山港,就駐紮在釜山港小西行長的軍營里。某天,李宗誠出門的時候,碰到兩個在日本軍隊里混飯吃的華人。他們表示和談是絕對的不可能,日本人還是會打過來的。他們甚至知道日本提出的要求——什麼割讓朝鮮四道、大明公主嫁給天皇為妃子之類。這些要求都是真的,只不過靠著沈惟敬和小西倆人兩頭瞞給瞞下來了。大明這邊只知道秀吉遞了降書請求冊封,秀吉這邊只知道大明服軟了,答應了他的要求,並且派使臣來封他當國王。(行筆至此,我不得不再佩服沈惟敬和小西行長二人一次,這麼大的事也能瞞住……)
李宗誠可被嚇懵逼了,回去之後他叫上幾個心腹,扮成送信的,撒腿就跑。
堂堂大明的冊封正使、欽封侯爵,居然就這麼跑了,這在大明小三百年的歷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這事咋處理的咱按下不表,單說這邊和談要黃,加藤清正倒是開心的緊。和談的幾年時間裡,小西行長出盡了風頭,就連這邊日軍撤退也是小西拿著秀吉的雞毛……啊不對,令箭指揮諸將。加藤聽說小西這頭終於出事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表示「我當進兵慶州,詰問彼將,問其所由也」,明擺著是想徹底搞砸和談。
明朝這邊——或者說石星和沈惟敬等人可就不淡定了。因為他倆早就和和談綁在了一條繩上,談成了可能有功,談不成估計就是老歪脖子樹或者西市刑場見了。於是他們趕緊派人去安撫加藤,免得他把這事攪和了。
這次出使加藤究竟有誰,史書語焉不詳到幾乎沒啥記載,為了更好表達,我乾脆把全詩抄在下面,以饗讀者。
馮生示我倭錦袍,腥風凜凜寒發毛。天吳紫鳳恍惚是,水底鮫人親自繅。
倭王昔日乘潮入,箕子城頭鬼夜泣。道旁瓦礫青珊瑚,茫茫衰草人膏濕。休徒暫住釜山塢,帳下健兒弄余武。鼎烹壯士似孤雛,槊掛嬰兒作旋舞。何人東征擁貔貅,前茅初度遼海頭。咄哉奉使竟不效,抱頭竄卻臨淮侯。軍中誰復探虎穴,猛士如雲皆縮舌。馮生奮髯決獨往,丈夫生計三尺鐵。當時清正酋中雄,偏師坐擁千旗紅。葛巾直往恣談笑,一言未畢意已通。夷國亦有天,夷人亦有心。對君指心與君語,戴天願如滄海深。臨別殷勤重回首,西望長途酹杯酒。征袍自解錦雲鮮,贈君剛及西風后。歸來朝事一番變,諱卻和戎盡言戰。征夫羽箭各垂腰,東南轉餉車遙遙。兵連海外不可解,從此司農心計勞。馮生趣駕歸田去,盡鑄腰鐮作農具。
只今蹩蹩長安塵,姓名不上論功疏。茅齋夜靜聞寒柝,聽君話舊燈花落。君不見錢將軍,夜半提師斫陣雲。功高不賞人所惜,鼠牙雀角何紛紛。世上難憑伸與屈,勸君且盡杯中物。
這次出使究竟有多大功效,難說。但是一個月後加藤清正就撤回國內了,也許也有這位「馮生」的功勞在裡面。而這件日本錦袍,又成了一段傳奇故事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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