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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將至之時,最為黑暗的人間

不要遺忘曾經的失意者,因為你同樣不想被遺忘。

1997年冬,計劃經濟流雲散盡,政治氣候多雲轉陰,狂風卷裹著大雨籠罩南方某小城。工廠垂垂老矣,人心浮動,一派蕭索、破敗景象。連日里,工廠區附近出現一宗連環兇殺案件。

—— 體制內外掙扎眾生相 ——

-壹-

兇案勘察現場,一隻暈車的警犬攤在地上喘著氣,再往後看,一個身穿墨綠色破雨衣的漢子,屁顛屁顛向我們奔來。作為保衛幹事的余國偉,並不滿足為工廠看家護院,他有夢想,要到更廣闊的天地看家護院——破格「上調」,成為警察,這起連環兇案是他絕佳的機會。

廠里人稱「神探」的余國偉頗具道德覺悟,也深諳體制內逢迎之道,與老警察張隊混成亦師亦友,對小警察也是跑腿點煙極盡殷勤。第一次坐上警車,他馬屁拍得精準,點上張隊遞來的煙,便陶陶然指導起偵破來了,卻被小警察打發下去推車。他迫切需要體制認同,卻只能淪為馬仔。警車這一方寸天地符號化地對位了體制內三種權力關係主體,小恩小惠的掌權者,自鳴得意的攀附者,施以傾軋的旁觀者。

勞模會上他慷慨激昂,把頒獎證書視做珍寶,卻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的野心。畢竟,體制內等級分明,且要求人們甘當螺絲釘。他差一點就抓到了兇犯,卻因救援不力導致徒弟慘死。徒弟臨死前的話道出:恪盡職守的老余,早已成為堅守自盜的同事們的眼中釘。愧疚感與身處異己世界的孤獨讓他越發想要證明自己。他終日站在工廠大門口,緊盯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好像黃河裡徒勞阻礙潮流前進的頑石。時隔多日,再次向有過露水情緣的舞場大姐確認兇犯時,對方卻報以費解的表情和誇張的嗤笑——這人是個瘋子。

當信念扭曲心智,像孽障一樣橫亘在面前,阻礙世俗生活時,人們將如何自處?

接連發生的慘劇、遭遇下崗、晉陞無望,導致他走向極端,對心中認定的兇手動了「私刑」,自己也身陷囹圄。

真相猝不及防。真兇另有其人,且於當年的追捕中死於非命。他苦苦追尋的,原來只是一個幻影。世界是荒誕的,人與環境發生錯置,動機與結果相背反,人試圖尋求意義終不可得。兇手的屍體無人認領,沒人知道他是誰,和余國偉一樣,他們都是新時代的nobody。無論行兇者還是追兇者,還有那個潮濕的冬天發生過的事情,似乎從未存在過。

余國偉的經歷可謂體制內理想主義者幻滅之路。他有職業操守,希望通過成績力爭上遊。可越是努力越受周遭孤立,特殊環境造就內心兩種矛盾相互博弈,精神之光和世俗煙火,最初它們相互伴生,可隨著現實中受挫,精神力量逐漸壓制世俗本能,導致再度受挫,循環往複,最終徹底瘋狂。

老余選擇離開,帶著殘破的記憶,影影綽綽的兇手,隨著一曲《好日子》,被突如其來的大雪永久封凍在拋錨的客車上。

-貳-

燕子作為體制外邊緣人物,身處市井底層,飽受壓榨,社會認同更無從談起。電影刻意留白了她的身世,只留下手腕上的刀疤,倔強且脆弱,一段希望破滅的過往。她夢想著離開,去香港開創自己的天地。

余國偉出現了,為她遮擋風雨,花光家當為她在「小香港」盤下了一家小店。她重燃希望,愛情成為信仰支撐她委身於這個濕漉漉的世界。但是,這段愛情似乎並不真實。二人那段共舞雖然具有情慾意味,卻戛然而止。天橋上幾度對話中,老余的態度也是若即若離。最致命的是,當她發現老餘利用自己的相貌和難以啟齒的職業「釣魚執法」時,內心最後一盞燭火即刻被熄滅。(影片前段通過那個「倒閑話的人」,點出了兇犯仇視女性,且喜歡以外表清純但私生活糜爛的女性為主要攻擊目標。)

燕子與她自身境遇最違和的就是她空中樓閣一樣的夢想,它同樣屬於那個時代無數的傻白甜,其中少數成功者,或已淪為香港人口中「不賣身就賣子宮」的「北姑」。這種對回歸後新世界的臆想,像極了人們對烏托邦的前仆後繼。類似艾靜《我的1997》里唱出的那個中二少女,期待97的到來,期待著午夜場、「八佰伴」和紅磡體育館。歌唱到最後,心裡美得憋不住傻笑。而事實上,鮮花著錦煙火璀璨,同胞夾道歡迎,花花世界敞開大門,只不過是這個國家無數童話故事中的一個章節而已。

「我已經醒了,而你還在夢裡。」

作為逃離者的燕子,其實哪也去不了,只能從鐵橋上縱深一躍,用鮮血滋潤鐵軌旁的野花,讓腦組織混入微塵,被車輪帶往未知的遠方。

-叄-

老警察張隊看透世事,卻無力改變。他會獨自蹲守等待兇犯露面。那樁因下崗後生計無著,而導致的人倫血案令他唏噓不已,「現在到底是怎麼了?」這是對環境異化人性發出的詰問。

矛盾的是,他和余國偉一樣默認權力秩序的存在。當警局內隱約傳來刑訊者的呵斥和受訓者的哀號,他只能蜷縮在辦公室內獨自研究案情,對體制鷹犬土法辦案方式緘默不語。他不喜歡這個地方,一句「希望把以前經歷的案子都忘了」聽得人驚心動魄。他充滿遁世情緒,渴望歸隱,回到那個可以抱團取暖的地方。然而,這個類似《七宗罪》中薩默賽一樣「眾人皆醉我獨醒」式的人物。也只能眼看著一個又一個悲劇發生,等待光明的寂滅。

張隊最大願望是「忘了以前的案子,回北方老家曬太陽」,卻得了老年痴呆,留在本地養老院孤坐等死,他的夙願只實現了前一半。

-肆-

和老余把酒言歡,但陽奉陰違的保衛科同事,以及幕後的利益集團,是竊國者的縮影。歷史將證明,他們會笑到最後,而且笑得最好。小徒弟夾縫中求生存,他尚存良知,卻迫不得已同流合污,既做不得好人,又無法心安理得做壞人。舞場大姐干起了「二十塊錢一曲」的第三產業,是解放思想的典型。余國偉帶去做筆錄的一小撮工人,暴露出某些工痞消極懈怠的混世態度。

每天伴隨著高音喇叭中「加大改革力度……減員增效……改變用人機制……下崗再就業」一類口號,工人們準時從大門魚貫出入,像上了發條的鐘錶。他們面無表情,態度曖昧,看不到憤怒或者憂愁,好像厄運永遠不會輪到自己。甚至遭遇下崗被拒之門外,還有儀式般圍觀工廠爆破的時候,都是一樣的表情空洞,不知所以,這構成了一個時代面目模糊的下崗工人群像。他們被遺棄,站在時代的拐點,無人問津,茫然四顧。他們無從發聲,一切終將隨時間風乾,化作「我不下崗誰下崗」式的邪教美德,和「大不了從頭再來」式的勵志片兒湯。

電影並沒有採用輓歌式的矯情筆法描繪廣大工人境遇。只通過勞模余國偉遭遇下崗,同事監守自盜卻得以留任等片段,帶出「減員增效」中逆淘汰現象的冰山一角。雖然冷靜克制,確是極重要的一筆。

——幽暗時代與荒誕境遇——

電影營造了一個共產式的「集體公社」。南腔北調各色人等聚集於此,享受基本的生存保障,並被許諾一生。人人平等,但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平等。人們住在如同軍營一般的筒子樓里,消弭差異,沒有隱私,好像時刻遭受窺視。家的概念被弱化,電影中,幾乎看不到家庭的存在,余國偉沒有家庭,燕子沒有家庭,老警察的家在遙遠的北方。唯一為我們展示的家庭關係,是那對下崗的夫妻,妻子趴在血跡斑斑的工人宿舍里,丈夫坐在警車後排,隔著鐵窗失心瘋般喃喃念叨著「這是我的家,我哪兒都不去,別帶我走。」

想留的留不住,想走的走不了,無一倖免。

全篇籠罩在陰冷、絕望的氛圍中。殘破、老邁的重型機械輔以大量工業聲源採樣,冰冷壓窒。火車汽笛聲隱約其間,孕育著不安的氣氛。大雨綿密如織,永無晴日,破舊的廠區和窮街暗巷。露天舞場背後的高牆上寫著「危房!注意安全!」字樣,人們在下面扭動稚重的身體,放射過剩的精力,如同末日下的狂歡。漫天大雨隱沒了犯罪痕迹也隱藏了真相,陰溝暗壑隨處可見,使得兇手似乎無需躲藏。大時代背景下的集體恐慌,絕望像瘟疫般蔓延,表象卻是緘默不宣,歷史早已將「逆來順受」炮烙進集體潛意識。封閉的環境造就孤獨瘋狂的個體,不斷聚集的憤懣情緒尋找釋放口,目標必然指向更為弱小的個體。鏡頭頻頻聚焦註定淪為棄子的廣大工人,圍觀兇案現場那一張張麻木、冷漠、事不關己的臉。從犯罪心理側寫角度講,缺乏同理心,對別人悲慘境遇毫無感覺,甚至暗自稱快,這不正是成為連環殺手的必要條件么?

廣播里頻繁預警卻遲遲不下的暴雪,是天降異象的召示。就如同工廠喇叭不斷播放的「下崗」訊息,它懸置在那裡,你不相信他一定會發生,當它突然降臨在你頭上,是那樣難以置信。突如其來的天災與突如其來的人禍並至,是這國家最夢幻的對偶。虛幻與真實變得含混。契訶夫說「如果在第一幕裡邊出現一把槍的話,那麼在第三幕一定要有槍聲響起」。宿命一樣的黑色預兆貫穿始終,前腳下河電魚後腳觸電跌落身亡的小徒弟;不時亂入的火車汽笛聲對應燕子死在車輪下;老余第一次上警車接過張隊遞來的煙,同樣場景再次出現老余已成為階下囚。甚至連「真兇」遭遇二度碾壓至死,都能對應老百姓口中「壞人必遭天譴」這句古老又滑稽的寓言。

——失真的記憶與真實的歷史——

全篇以余國偉的回憶展開,視角唯一,除燕子偷看日記和筒子樓兩場戲之外,所有場景均有老余出現,電影呈現的是他的主觀世界。人的記憶流動易變,受心理防禦機制和環境暗示所左右。勞模表彰大會上,如同雪花一樣漫天飛舞的絮狀物製造了童話色彩,也頗具虛幻意味。他站在聚光燈下,心情亢奮到把口號喊破了音,自認為一生最榮光的時刻。電影不斷用客觀景物和無聲源音效外化人物主觀心境,他在犯罪現場蹲守,抓到那個「倒閑話的人」時,隱約響起了頒獎進行曲。他將「兇犯」押到昔日的兇案現場,處以私刑時,背景混入逐漸加快的金屬敲擊音,彷彿聽到了他的心跳。「替天行道」後,他仰首面露難以名狀的笑容。此時,天空出現了久違的陽光,照射在他身上以及犯罪現場。似乎老天開眼,得以告慰枉死的靈魂。隨後他頹然目視前方,頒獎進行曲再次浮現,又逐漸飄遠。記憶發揮療傷作用,將血淋淋的私刑合理化,又將萬念俱灰的時刻裝裱成得光芒萬丈。內心中,報私仇泄私憤的黑暗慾念被修正為維護法外正義的英雄壯舉。他太渴望成功,但只有記憶才能為自己加冕。

「人都喜歡回到自己最得意的地方」。2008年出獄後,他回到了即將拆除的工廠禮堂,緬懷昔日的榮光,卻被牽著狗的看門老頭一腳踩破了「肥皂泡」。——「保衛科沒效益,勞模從沒給過保衛科」「97年,誰還有心思評勞模!」

沒人關心誰是勞模,甚至沒人關心有沒有勞模。他得到的,只是一個紅燦燦的證書和自以為是的虛榮,沒有任何價值。更遑論真實的歷史情況便是,一些國企勞模都被組織上曉以大義,發揮模範帶頭作用,第一批下崗。余國偉,很可能是被有計劃地算計掉的犧牲品!

鏡頭反打回余國偉,他不再面向老者,而是直盯觀眾的雙眼。這個打破「第四堵牆」的鏡頭類似《殺人回憶》最後一幕,區別在於,後者拷問的是現實中的兇手,而前者詢問的是在坐的觀眾。曾經的上層建築陡然傾覆,新秩序的語境下,我們將如何看待那個時代的那群人?我們又如何保證自己在新一輪的時代變遷中,不成為新一輪的失意者?

「生活在經驗里,直到大廈崩塌」。記憶或許會失真,但大廈坍塌的時代以及被傾軋的人性,卻如此清晰,值得人們憑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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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周祚

責編|憨憨&BIUBIU

作者|瘋Z小N:自由影評人,喜歡電影,尤其歷史諷寓類及黑色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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