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孩子被性侵，我們該怎麼辦？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給孩子做好性保護教育固然很重要，但從來沒有人談及過，我們這些成年人該如何面對此類事件，當它發生或可能發生在我們鍾愛的孩子身上。而這，才是這篇文章的目的。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那幾年我一直在為上海的公安和檢察院服務，做有外籍人員涉及的案件審訊。那一次，好像是秋天，又一次走進803刑偵總隊地下室的走廊里。W警官對我說：「這一次的案子比較特殊，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沒做聲。走進審訊室，B警官已經在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了聲「你來了」，就低下了頭繼續寫東西。

他很反常，平時見到我都是特別熱情地打招呼，沒事就要聊會天的一個人，那一眼中，我看到了一種努力隱忍著的情緒，是什麼呢，我來不及想。

桌子對面坐著一對外國夫婦，和一個看上去五歲左右的小男孩，看起來沒有什麼特別的。

我坐在B的身邊，「可以先跟我說說案情嗎？」

W看了一眼B說：「我來說吧。情況是這樣的，他們一家是猶太人來上海6年了，有兩個男孩，一個8歲，一個5歲，兩個孩子都在XX國際學校讀書。現在來報案，小兒子被學校里的老師性侵。」

W頓了頓說：「之前這個學校已經出過一次這樣的事情了，前面那個犯罪嫌疑人被FBI來上海帶走了，沒想到又出了另外一個，他家的大兒子也被前面那個老師給...。」

聽完我腦子一下子嗡嗡地響起來，這時B突然把手邊的文件往前「咣當」一推，站起來摔門就走出去了。

這一刻我明白了他在隱忍的是什麼了，是憤怒，因為他也有個9歲的兒子。

對面的受害人家庭看起來有點吃驚，我得立刻調整下情緒，接下去做筆錄詢問。（處於方便閱讀，對方的英文回答我也將全部用中文表述。）

「你們好，可以叫我XXX，我是今天來協助你們筆錄的，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告訴我。這位英俊的小紳士，你叫什麼名字呀？」

為了消除之前的緊張氣氛，我將話題引到小朋友身上，並在稱呼上特別注意使用「handsome gentlement」，而不是一些通常大人讚美孩子的形容詞，比如「cute」，「adorable」。

為的是讓孩子覺得我並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孩子，而是和我一樣平等的地位，才能減輕一個陌生人與他的距離感，讓他能對我產生信任感。

中國人看金髮碧眼外國小孩總有一種情節，就是覺得特別可愛。頭髮梳得非常整齊，兩個眼睛是閃著亮光的活潑，讓人根本想像不到，他曾經經歷過什麼。

他的爸媽很快就理解了我在做什麼，沖我點點頭，然後跟孩子說：「來，親愛的，告訴姐姐，你叫什麼，今年幾歲了？」

「我叫XXX，今年5歲，我還有個哥哥，今年8歲。」

「很高興認識你，XXX。你看起來很聰明，可以告訴我今天你來，想跟警察叔叔說些什麼嗎？」

有些問題遲早是要問的，那就問吧。

小男孩往爸爸後面縮了一縮，睜著大眼睛看著我。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父母開口說話，而他們的聲音和語調讓我特別驚訝。

那種溫柔的語氣就像是你正在某個公園裡和你的孩子野餐，你家的狗正在旁邊鑽來鑽去，陽光下一切都很美好很溫暖的感覺。

他們一同哄著兒子說：「親愛的，沒關係，你是勇敢的小英雄，你說要幫警察叔叔抓住壞人，不讓他再去傷害其他小朋友對不對？你是最棒的。」

小男孩一下子眼睛就亮了起來，「對，我要讓警察叔叔抓住壞人。」

他媽媽接著說：「對，你做的很棒，那你可以把你知道的都跟這位姐姐說嗎？」

小男孩點點頭，看著我等待著我的提問。

為了保護受害人的個人隱私，只會在此總結案情的始末，而不會像一些媒體人那樣嘩眾取寵，把案情那些最傷人最博眼球的細節寫出來，比如針扎，肛門流血什麼的。

據筆錄和案情了解，這位老師常常會在上課的時候，輪流將一些孩子帶到旁邊閱讀區，因為有書架的掩護而成為攝像頭盲區，以「檢查身體」為由，在此對孩子們進行猥褻性侵，遭受傷害的總共有幾十名孩子，而其中一部分已經被之前另外那位老師傷害過，其中也包括小男孩的哥哥。

之所以未成年人性侵猥褻案很難辦，是因為受害者通常年齡太小，故邏輯思維能力和記憶回溯能力還未發育健全，在回憶時很容易出現將不同時間點所發生的事件混亂重組的情況，有時是混淆在場的人物，有時會否認自己前面說過的話，以至於在筆錄表達時常會前言不對後語，有可能造成證據不足難以定性的局面。

你能想像心愛的兩個兒子都先後被男老師性侵過，是一種怎樣的痛嗎？

但他們卻證明了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當孩子被性侵，我們究竟該怎麼辦？

1.

這對父母做對的第一件事，就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去掩蓋真相，讓自己的孩子承認那些事實。

中午爸爸帶著孩子去吃飯，警官們也去幫我們拿飯的間歇，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的時候，她告訴我：

「你知道嗎？事情發生之後，當我們意識到這樣的事情並不是只發生在我的孩子身上，我曾經聯繫過好幾個我兒子說也受害的孩子家長，希望他們能一起出來作證，但他們的態度讓我震驚。他們指責我為什麼會來詢問這樣的事，並且否認自己的孩子曾發生過這樣的情況。直到事情揭露，他們又去學校大吵大鬧，讓孩子很難堪（embarrassing their children）。」

我知道很多惡性案件的受害者家屬可能因為保護自己的孩子未來不受影響而試圖掩蓋曾經的事實，他們或許認為孩子還小，不會記得發生了什麼，他們以為是為了孩子好。

但恰恰是家人的否認註定了孩子永生的傷疤，你的孩子只是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可他一生都會記得那些被遮起來的東西。

即使他以後再成功，卻永不會快樂。Linkin Park的主唱Chester Bennington就是最好的一個例子。

2.

這對父母做的第二件對的事是，引導兩個孩子正確得面對，不把自己當成一個受害者，而是一名幫助警察叔叔懲惡揚善的小英雄。

他們一直在鼓勵孩子去相信，自己有能力去戰勝心中的這個魔鬼，而自己默默地去幫孩子實現這個願望。

筆錄完結後，B警官蹲下身打開一個小盒子，裡面是一枚很精緻的中國公安警徽。小朋友眼睛立馬亮起來，剛開始還不太敢相信是要送給他的。

我說：「親愛的，你今天做的特別棒，你的勇敢會幫警察叔叔把壞人抓起來，所以你現在也是個小偵探了，這個是送給你的。」

他媽媽問他：「告訴姐姐，你長大想做什麼？」

他立刻站直了身體說：「我要做警察抓壞人。」

過了幾天B警官電話我問記不記得那天送給小朋友的徽章是哪個版本，孩子媽媽說哥哥回家看到弟弟的警察徽章也想要一個，他不想送錯了。

就像Criminal Mind里的Morgan，小時候被那個全社區的人都歌頌的「大聖人」性侵，但他並未像其他同樣被性侵過的孩子那樣，吸毒酗酒一生都在逃避內心，而是成了一名保護弱者的英雄。

3.

這對父母做的第三件對的事是，耐心和寬容。

整個筆錄過程其實是很痛苦的，你必須反覆和一個5歲的孩子確認一些讓他不適的話題，這對每一個在場的人都是一種折磨。

辦案的警官不知出去抽了多少支煙，誰的心裡都不好過，難免走神。

最後需要一個連自己名字都還不怎麼會寫的孩子，在列印出來每一頁的筆錄上簽字，全程他爸爸就很耐心地陪在旁邊一遍遍地告訴他，「這邊畫個圈，然後一根直線，再轉彎...」，結果9頁的筆錄好不容易簽到第7頁，突然發現簽錯了，居然是他媽媽那份。

我當時心想「完了完了，這樣的失誤父母肯定要生氣了」，結果沒想到，他爸爸聽完就微笑著說了一聲「沒關係」，然後就轉頭跟兒子溫柔得說：「親愛的，我們剛才犯了一個小錯誤，需要你再堅持一下就好，再堅持一下下，我們就可以回去帶上哥哥一起去吃冰激凌了，你喜歡冰激凌對嗎？」

我看著他繼續耐心得教著已經很累的兒子一遍遍重新簽字，忍不住淚奔，出去洗手間呆了一會。

4.

這對父母做的第四件對的事，就是堅持相信警察，訴諸法律。

我記得問過她：「你不怕最後沒有辦法立案嗎？警察到時幫不了你嗎？」

她說：「難道要告訴孩子，這個世界上應該保護你的人不可信？那他長大了遇到危險還能相信誰？」

她還告訴我，不論結果如何，都會繼續告下去，如果這樣告不贏，就再上訴，直到讓罪犯受到應有懲罰。但他們不會選擇媒體曝光，這是對自己孩子和家庭的個人隱私的保護。

5.

這對父母做的第五件對的事是，在孩子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緒，也找到自己適當的釋放方式。

每天只要是孩子醒著的時候，她和老公都必須時刻保持耐心和溫和的態度，因為一絲一毫的憤怒或悲傷，都有可能讓孩子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什麼，覺得自己是一個需要被可憐的受害者。

而他們倆內心的痛，只能每晚在被窩裡相擁而泣，兩周瘦了十公斤，好在是外國人，對心理治療的接受度還是很好的。母親得知我是心理醫生時，也留了我的郵箱和電話。

她說為了不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孩子，她一直在看心理醫生陪伴自己去度過黑暗，之後過一年也會帶孩子去看，讓事情的影響能真正從他們的人生中退去。

看到這裡你總該明白為什麼這名被性侵過的孩子臉上，為何看不出一點點恐懼和羞恥。

不幸並不總是有原因的，再問為什麼會發生，其實並沒有什麼用。

雖然他和他的哥哥很不幸，但他們也很幸運的，他們擁有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這件事已經發生了7年，而當我現在寫這篇稿子時，胸還是悶悶的，鼻子還是酸酸的。

每個人都在痛苦著自己的痛苦，似乎都忘了被傷害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父母們，我很抱歉，我知道你們很痛苦，

但你們依然面臨一個選擇，

是選擇保護你們孩子的心靈，

還是選擇發泄你們內心的憤怒？

網路讓事件持續發酵，並不會一定換來公平公證，只會讓有心人博了眼球，漲了粉絲，卻會二次三次傷害著你們已經被傷害過的孩子，他們內心留下的恥辱陰影，誰來買單？

就像江歌案中，江母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但她將憤怒和悲痛全體發泄到了自己女兒用命去換回來的另一個受害者身上，在獲悉女兒死訊的第二天，就公布了案件重要證人的個人信息，這本就不合法。

而她有一天或許會後悔，自己親手毀掉了江歌留於這個世界最後的記憶，當有一天她聽到越來越多的人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學做「江歌」，因為她好傻，竟然去保護了一個不會感激她的人，江媽媽，你會開心嗎？

有人以「子不殺伯仁，伯仁因子而死」為由宣洩著自己的情緒，我卻想說「子不是伯仁，焉知伯仁之心意」，活著的人永遠比死去的人更痛苦，可有沒有在乎一下當事人到底想不想報復呢？

就像韓國的素媛，一個善意的舉動，卻給自己帶來了巨大的災難，那一句「人們都說說我的錯，誰都不誇我」，聽得我心都碎了。

每一位父母，你們要選擇，究竟是讓親者痛仇者快，還是像這一對猶太夫妻那樣，訴諸法律，為你的孩子保留下內心的一股勇敢。

別讓你的孩子變成受害者。

Please，don』t let your child be a victim forever.

其實之前很多個熱點，我都可以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但房思琪時，我沒有寫。

揪出攜程時，我沒有寫。

江歌被消費時，我沒有寫。

反覆翻出「熔爐」的時候，我沒有寫。

你們在提韓國「素媛」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寫。

但這一段時間，我真的看夠了，你們這些追著熱點的蒼蠅們。

我不是公知，也不是大V,只是一個默默得想為當事人做些什麼的人。

比如，求大V公知們放過受害者和當事人，用你們反覆的觀點換取流量，留給人們無盡的恐懼和臆想。

人們轉發是因為恐懼，而非正義。

大多數人轉發這些新聞的深層原因是，突然意識到自我生存環境竟然存在著這樣的陰暗面而產生的恐懼。

當生存環境中出現潛在威脅，特別是那些有孩子的人會更易聯想到自身，人類會不由自主得喪失安全感和情緒的穩定。

在情緒波動下，大腦會使出各種防禦機制來平撫這些情緒，比如通過轉發的行為來宣洩這些情緒，表達個人立場，觀察大眾反應以期獲取足夠的認同支持。

可以理解為「眾人拾柴火焰高」的心態摻入社交媒體信息化影響的一種強化表現。

眾人拾柴，火焰可能是會高，但問題並不一定會因此解決，卻有可能引火上身。

實際結果是，長期轉發此類信息會讓所有人在無意識中產生不必要的焦慮和恐懼，我們看見連沒有孩子的人都在幽怨著「還是別生孩子，讓她到這個世界上來受罪」。

有些孩子本是天真無邪，父母就開始小心翼翼地盤問著是否受到過別人的侵害，這並不一定是在保護你愛的人，而是間接污染著本樂觀開朗的心靈，當你告訴他們，他們生活在一個滿是危險的世界裡。

為什麼我們會主動讓恐懼蔓延呢？

因為無知。

但事實是，強姦，綁架，拐賣婦女，未成年性侵，從人類開始直立行走，就沒有停止過。

今天沒有比昨天更糟，現在也絕對是比五十年前更好。

其實壞事從來沒有停止過發生，只是現在信息傳播速度快了，對於信息的限制和管控少了，才讓天真的人們看到了現實。

地獄沒有空，魔鬼也不是現在才來人間的

作為一名心理醫生，我的職業特性註定我對這個世界的陰暗面的認識，遠比你們多得多。所以如果我說這個世界並沒有那麼糟，請相信我。

所以不要再隨便轉發一些個體性惡性事件的熱點炒作了，也不要再嚇唬自己「這個世界不好了」。

它沒有不好，它有很多在為它付出的人們，但他們更多的是默默地去付出，而不只是去在網上表達著「觀點」，所以你才沒有意識到而已。

最後，以炒作別人的人生為生的那群人，你們除了觀點，還有什麼？

如果沒有，請像我一樣收聲，此文將是本公眾號最後一次就此事件發布的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