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轉折中的一家人

零四年夏天,他第一次坐火車,去廣東。

他當時九歲,緊緊抱著一箱火腿腸。也許是暑假的緣故,車上小孩很多,他的座位被另一家人佔住,媽媽正提著行李,拿車票和他們爭吵。他有些害怕,開始幻想打架的景象,直到乘務員來,那家人才肯離開。媽媽讓他坐下的時候,眼圈通紅,鼻音很重。

火車發動後,媽媽從書包里拿出水來喝,他就靠在玻璃上看風景,車廂里亂糟糟的,直到夜裡才會平靜下來。半夜起來上廁所時,過道里擠滿了人,有的坐有的趴,行李多到只能翻過去,不過這對小孩來說,反而感覺有趣。

廁所一直亮著紅燈,他敲了敲門,小聲說:「我想上廁所,憋的很。」門開了,裡面是一家四口,年輕的父母各抱著一個孩子,半靠在牆上,疲憊地看著他,

出來時他抱歉地笑,但那對夫婦沒有回應,他們匆忙回到廁所里,紅燈又亮了起來。

隧道一個接一個,天忽明忽暗,廣播在通知下一站的名字,他希望下車的人越多越好,但現實總讓人失望。

當火車在某站停靠時,突然衝出許多背著行李的人,他們翻過欄杆,瘋狂拍打著玻璃,大喊:「老鄉!開窗!求你們開窗啊!」

車裡人驚恐地向後縮,一位靠窗的漢子站起身來,把車玻璃往上抬。有人一帶頭,大家也跟著把窗戶打開了。那些人先把行李塞進來,再往裡鑽,後面人推車裡人拉,乘警們揮舞著棍子追趕,人們拚命擠著,直到警察靠近才一鬨而散。短短几分鐘,至少三四十個人翻進車裡。

他們進來後背起行李,就往其他車廂跑。他吃驚地看著周圍,大家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切照舊。他忽然想起爸爸曾經講過,年輕時第一次下廣東,就是和老鄉扒火車,一路轉車到廣東。

原來,這就是扒火車。

到廣東時已經上午,但火車站還燈火通明,等車的人在地上或坐或躺,媽媽緊抓住他的手,一刻也不鬆開。他知道媽媽在等爸爸,為什麼不出站等呢?這裡人來人往,有個老頭留著及腰的長辮,讓他十分好奇,想跟過去看,又被媽媽訓了一頓。

不知等了多久,爸爸終於來了,媽媽小聲抱怨著,把他拉起來向站外走去。路上爸爸問他要不要吃廣東的特色早茶,還沒等回答,媽媽打了爸爸一下:「等下還要坐大巴,你不怕他暈車?」

於是,他悶悶不樂地上了大巴,沿途的熱帶風景讓人眼花繚亂。爸爸撕開一包火腿腸,嘟囔著:「為了接你們,我夜裡驚醒好幾次,連早餐也沒吃。」媽媽眉頭緊皺,向司機處指了指,爸爸立刻丟下火腿腸,對司機喊道:「師傅!拜託拿個袋子,我老婆暈車!」

乘務員拿來兩個塑料袋,他用力推了推窗戶,發現不能打開後,立刻叫起來:「再拿兩袋子!」

四個袋子用完後,爸爸決定提前下車,他們三個在公路邊慢慢走著,灼熱的太陽把遠方景象曬到扭曲,轎車一輛接一輛飛馳,這就是廣東嗎?他有些眩暈,身後傳來摩托的轟鳴聲,在短暫休息後,他們坐著摩托車到達了目的地。

這是一塊地處荒僻的工地,離市區很遠,每天都有勾機、推機和卡車來去匆匆,掀起漫天灰塵,工人們曾開玩笑說:「我們這,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

他並不關心爸爸在這做什麼,每天只顧著往外跑,比起家裡一望無際的黃土地,這裡大大小小的山頭更能引發他的興趣。

媽媽自從到了工地,就像變了個人,整天躺在床上睡覺,除了掃地洗衣服,什麼事也不幹。飯菜都是從食堂里拿來,一日三餐米飯,他很快就膩了,嚷嚷著要回家吃饃。無奈下媽媽決定上街買麵粉酵子電飯鍋,每天給他做飯吃。

他在那條街上見過很多東西,有:菜市場、花鳥市場、寵物市場,還有三層樓高的小賣鋪,叫超市、明黃色的西瓜,叫哈密瓜、免費的街頭電影,一個頭髮是蛇的女孩在復仇、還有神奇的ATM機,把卡放進去就會出錢……

爸爸給他買了雷速登閃電賽車,一百多塊;給他買了米老鼠和唐老鴨全集影碟,還有超人動畫;帶他去番禺遊樂場玩,雖然因為拆遷的緣故停水斷電,但那些恐龍好逼真,那些旋轉木馬和摩天輪也好看,拍了上百張照片。

期間他們一家去醫院,為媽媽檢查身體。自從那次在車上嘔吐後,媽媽總是打不起精神,還常常反胃,他第一次坐電梯,發現不用走路就可以上下樓後,便沉迷於按鍵,直到爸爸叫他過來還戀戀不捨。

醫生給媽媽開了一些葯,還有幾張檢驗報告單,他趁大人說話時偷偷瞄了一眼,確定看到「胎」和「平穩」這三個字。

「要當哥了。」他嘆氣,從計生委天天堵門時他就有預料,現在確定了,難怪媽媽走的這麼急,他們看來很想要這個孩子。

回去後誰也沒有提小孩的事,媽媽告訴他沒什麼病,休息段時間就好。

天氣越來越熱,生活漸漸乏味起來,他在爬山時磕破了大腳趾,涼鞋裡血糊糊的一坨。媽媽大怒,把他關在屋裡寫作業。工地里的鐵皮房,夏天就像蒸爐,即便有搖頭扇吹的也是熱風,他趁媽媽午睡,偷偷把攢的零花錢拿出去,到最近的商店買零食。

第一次橫穿工地,經過好多地方:空蕩蕩的食堂,廚娘拿著蒼蠅拍四處揮舞;工人們在宿舍里打牌、睡覺或者看書;施工員們聚在一起喝酒,電視里在演草原英雄策馬奔騰;一條大蛇靜悄悄地游出廁所,讓他目瞪口呆,一度懷疑蛇會吃屎。

工地里的商店很簡陋,就在左邊牆上用油漆寫上「商店」,裡面有一個櫃檯和冰箱。老闆娘打著哈欠問他要什麼,這裡的零食只有瓜子花生和罐頭,他緊緊握著五塊錢,努力用普通話說:「我要冰棒。」

沒有冰棒,也沒有雪糕或者電視里的冰激凌,那個冰箱只用來儲存肉和啤酒。老闆娘從底層摸出一袋綠豆餅,一塊五毛、一包五個、凍得硬邦邦,他躲在陰涼處邊吃邊罵這個黑店,忽然就笑了起來。

山頂上有看器材的年輕人,喜歡逗他說河南話;房子後面有同樣放暑假的湖南小孩,喜歡和他比賽車;鄰居家有電蚊拍,電螞蚱和蜻蜓有奇效;爸爸夜裡會帶他去開勾機,龜兔鹿三檔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媽媽買了台十寸小電視,從此每天午後都雷打不動地看情深深雨蒙蒙……

一切那麼美好,可他還是無可救藥的想家了。他想爺爺奶奶的菜地,剛生的小牛小羊,還有外婆的零食和外公的絮叨。他想村裡的堂弟和一幫跟班,他想和他們游泳釣魚,跟他們吹噓:「你們坐過火車嗎?知道廣東什麼樣嗎?有超市有夜市有哈密瓜有花鳥市場,還有好多好多你們根本想不到的東西!」

他問媽媽什麼時候回家,媽媽反問他為什麼要回去?這不好嗎?他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

媽媽嘆氣,當天夜裡,她和爸爸聊天,他假裝睡熟,聽得一清二楚。

說什麼去廣東玩,實際上是媽媽懷孕了,正好爸爸公司新出的福利,內部員工可以憑藉員工證零首付購房,每個月房貸從工資里扣,只要二十年就能還清,所以他們準備在這買套房子,讀書生孩工作三不誤。

他不懂什麼房價趨勢,也不懂什麼港台教育,只知道這裡過得很好,但不痛快。

於是他常常一個人爬上山頂眺望北方,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想看到熟悉的場景。那些跟班在做什麼?釣魚抓蝦還是爬樹?有沒有偷別人家的瓜果?會不會想他們的老大?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去……

最終,在他的堅持下,爸媽決定託人帶他回去,回家的喜悅讓他忘乎所以,可現實畢竟是現實。那些跟班們在暑假都到親戚家住去了,壓根就沒聚在一起,外公外婆和爺爺奶奶看到他也和平常一樣,完全不知道他花多大勇氣和毅力打動爸媽送他回家。

離開學還有半月,村裡空空蕩蕩,他躺在草地上叼著狗尾巴草看雲彩,同樣無聊,卻感覺自在。

很多年後,媽媽憤憤不平地提起零四年夏天:「要不是你整天哭著喊著要回家,沒事就去爬山頭,我們早在廣東買套房子,你爸也早在碧桂園當經理了!」

他當場反駁:「我那會兒懂個屁,你們要是啪啪兩耳巴我保證聽話,到日本上學都行!」

媽媽低下頭,攪動著碗里的稀飯,輕聲說:「這都是命啊。」

突如其來的鼻酸讓他坐立不安,急忙放下碗筷去衛生間,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很多年前,他們家面臨著一個選擇:留守農村還是移居廣東?在明知道利弊的情況下,他爸媽還是選擇放棄買房,就此一輩子種地打工,慨嘆所謂的命。

這就是他的父母,我的爸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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