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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小說,未有題

當劉琨在宴會上被段匹磾的伏兵捅死之時,天下已經生靈塗炭20年之久了。當其時,氐人已佔領巴蜀,匈奴人劉聰和羯族人石勒在橫行中原十餘年後,即將打破表面上的聯盟,整個北方都如同暴風雨前的寂靜般令人戰慄。

而朝廷,那個逃到了揚州的「朝廷」,對此早已無能為力了。

劉琨跟段匹磾是在北方僅存的兩股依然忠於晉室的勢力。夷狄如同洪水般包圍了他們。這十二年來,朝廷給他封的官從并州刺史,到大將軍,再到都督並、冀、幽三州諸軍事,隨著劉琨的勢力越縮越小,該管的地方卻越來越大,以至於聽起來有點像是黑色幽默——名義上,他管轄著地方千里的一百多萬人口,但實際上,他最後的據點薊城,也已經危在旦夕了。

當然,百餘萬口這個數字已經元康九年的數據了。而如今,除卻胡人,可能連百分之一都沒有。這種事歷史上已經發生過無數遍了:首先人們吃光了所有的動物,野鹿、老虎、昆蟲,然後就開始吃樹皮草根,再然後,就開始吃人,到最後,就連人都吃光了。

這種事,在未來的三百年里,還會一遍一遍地發生。

然而劉琨已經沒空去想這些了。當鮮血從肚子里順著刀刃流出來時,他心中只有驚訝跟困惑。「段匹磾背叛了?」他想。

說來諷刺,在這些年來跟他相互扶持的段匹磾,也是一個胡人,準確地說,是鮮卑人。在晉人的叛軍勾結著胡人在中原肆虐之時,段匹磾這個胡人卻毫不動搖地忠於晉室。這些年,他們就像無盡黑暗中的兩個遙相對望的火把,儘管越發黯淡,但都固執地不願熄滅。段匹磾跟他的鮮卑人給劉琨的幫助不僅是實質的,更是精神的。可以理解,在這無盡的黑暗中,遠處依稀的亮光,總能讓人不那麼絕望。

而這麼一個人,竟然也背叛了?劉琨想不通,也不願去想通。他怒眼盯著身前不遠處坐著的段匹磾,彷彿想從他臉上盯出一絲愧疚的神色,但他的視線已經模糊,他什麼都看不清。他搜尋著所有下意識能想出的謾罵詞句,逆賊、胡虜、天下得而誅之……但喉嚨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都無所謂了,火把終於都熄滅了……無盡的黑暗向他撲去……他閉上了眼睛。

迷亂之中,他回到了11年前,他前往晉陽城的那個白天。那時他剛從洛陽被封為并州刺史,除了表面上剿滅在并州迅速壯大的匈奴人這個任務外,他暗地裡還有另一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作用——拱衛京師,以防又一個司馬家的王族起兵謀反。

經過了16年間七個王族的反覆廝殺後,東海王司馬越似乎終於笑到了最後,而他的當務之急便是將心腹派往各地,以防又一個王把他做過的事再做一遍。劉琨在與他的摯友祖逖道別後,便匆匆踏上了路途。

并州由太行山脈左側的一連串盆地組成,在山與山之間,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汾水像一條繩索般串起了這些盆地,同時也帶來了農田所必須的水源。晉文公正是以這片土地稱霸天下,而趙國也是憑此跟強秦一決雌雄。

劉琨沿著汾水旁的官道一路北行,目之所及,廣袤的平原上只有雜草,衣衫襤樓的百姓一個個沿著官道往南而行,隊伍從劉琨的馬下一直隨著河流延伸到北方無窮處。劉琨粗數了一下,大約有數萬人。在這浩浩蕩蕩的隊伍里,劉琨跟他的隨從是唯一向北行進的人。

不遠處,時不時就有一個人倒下,再也沒有起來,而身邊的人無動於衷,繼續前行。劉琨掃射著這些人的臉龐,他們的表情中沒有絕望,沒有哀痛,只有麻木。

「他們都活不長了。」其中一個隨從,從事中郎溫嶠說,「范陽王跟成都王剛打完仗,整個冀州早就沒糧了。即使他們能堅持到鄴城,太守也肯定不會放他們進去。」

「不,要麼他們活不長了,要麼鄴城的人活不長了。」劉琨冷冷地道。

在這個亂世,誰又活得長呢?

「若四海鼎沸,吾與足下當相避於中原耳。」黑暗中,過去的祖逖對他說道。

祖士稚啊祖士稚,吾與足下不復相見於中原矣!

劉琨的意識繼續回溯,掠過了并州,回到了洛陽,回到了他的青年,那個雄雞提早了一個時辰鳴叫的凌晨。

「越石,越石!」祖逖踹醒了他,「聽見沒,雞叫了!」

「說什麼胡話,還早著呢。」劉琨睡夢中喃喃道。

祖逖又狠狠地踹了他一下,把劉琨徹底踹醒了。劉琨憤怒地瞪著他。

「雞無故提前鳴叫,難道就不是上天在督促我們么?」祖逖露出狡黠的笑意。

從此之後,他們便相約每天在雞鳴時起來習劍,一聲聲金屬的碰撞就這樣伴隨著每天的雞鳴。練劍練累了,他們便借著燭光研讀兵書,秉燭談論天下大勢。

「如今時局不穩,宗室兼并、戰亂連年,恐怕不久後將會天下鼎沸。」劉琨舉起酒盞,喝了一口,「他日若群雄並起,你我必為曹孟德、劉玄德!」

「果真如此,你我應當相避於中原,不要相對操戈。」祖逖笑了笑。

曹孟德、劉玄德,呵呵。

相避於中原,呵呵。

祖士稚啊祖士稚,吾與足下不復相見於中原矣。

劉琨的意識變得越發錯亂,一時飄到了金谷園內,與石崇、陸機等人的醉生夢死;一時又回到了晉陽城裡,他剪除荊棘、重建府第時的雄心壯志;一時飄到了八王之亂時他在趙王、齊王和范陽王之間的反覆投機;一時又回到洛陽城內,與祖逖夜夜聞雞起舞時的青蔥歲月。

俱往矣。

「何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黑暗終於包圍了他。

……

太興元年(西元318年),段匹磾殺劉琨,時年四十八。子侄四人俱被害。朝廷以匹磾尚強,當為國討石勒,不舉琨哀。後數歲,乃贈琨太尉、侍中,謚曰愍。

太興四年(西元321年),豫州刺史祖逖卒,豫州士女若喪父母,譙、梁間皆為立祠。王敦久欲謀亂,聞逖卒,益無所憚。

……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

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

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輈。

何意百鍊剛,化為繞指柔。

——劉琨《重贈盧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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