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運動與政治權力

1、

最近想要研究下農村，本著讀經典少看口水信息的極簡主義原則，先找到《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讀，接下來幾天準備看看《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費孝通的研究著作、《君主論》以及近期中央關於農村及扶貧的相關文件。

關於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書，百科裡邊這樣描述：

1927年3月5日，毛澤東發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此文是為了答覆當時黨內黨外對於農民革命鬥爭的責難而寫的。其主要內容為:(一)充分估計了農民在中國民主革命中的偉大作用。(二)明確指出了在農村建立革命政權和農民武裝的必要性。(三)科學分析了農民的各個階層。(四)著重宣傳了放手發動群眾、組織群眾、依靠群眾的革命思想。

毛澤東時年34歲，已經成為一個成熟的、有遠見的、堅定不移的革命家，文章簡潔生動，表現出了革命導師的才能與氣質。

2、

摘抄一些句子，作些個人化的點 評：

1、他們將衝決一切束縛他們的羅網，朝著解放的路上迅跑。一切帝國主義、軍閥、貪官污吏、土豪劣紳，都將被他們葬入墳墓。一切革命的黨派、革命的同志，都將在他們面前受他們的檢驗而決定棄取。站在他們的前頭領導他們呢？還是站在他們的後頭指手畫腳地批評他們呢？還是站在他們的對面反對他們呢？每個中國人對於這三項都有選擇的自由，不過時局將強迫你迅速地選擇罷了。

我的點評：這段話表明了毛澤東已經意識到了革命者與革命浪潮的關係，完美的回答了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歷史之爭。以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看，群眾所構成的天下大勢，是根本性的、先發性的，而所謂英雄，不過是面對這個浪潮進行選擇罷了，而且必然是選擇了「站在他們的前頭領導他們」的位置。革命者，正是革命浪潮的弄潮兒。而這個浪潮最壯大的時候，將粉碎一切反對者、改變一切批評者。直到浪潮力量用盡，矛盾轉移，形成新的趨勢。

就像這些年的互聯網浪潮，馬雲、馬化騰這些弄潮兒，就是面對這個浪潮進行了正確的選擇，將一切不肯轉型的反對者淘汰出局，將一切指手劃腳的批評者啪啪打臉。

天下大勢，無不如此；所謂英雄，皆由此出。

2、四個月前被一般人看不起的所謂「農民會」，現在卻變成頂榮耀的東西。從前拜倒在紳士權力下面的人，現在卻拜倒在農民權力之下。無論什麼人，都承認去年十月以前和十月以後是兩個世界。

我的點評：一切群眾運動，本質上是權力的鬥爭。運動的本質是政治，攻擊的目標是舊有的等級秩序，要對當前的權力結構進行顛覆。而所有鬥爭的背後，都是暴力在支配。群眾運動的動力，是處於低下階層人民的反抗意識，是仇恨的情緒和改變地位的慾望。

3、你若是一個確定了革命觀點的人，而且是跑到鄉村裡去看過一遍的，你必定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痛快。無數萬成群的奴隸――農民，在那裡打翻他們的吃人的仇敵。農民的舉動，完全是對的，他們的舉動好得很！「好得很」是農民及其他革命派的理論。

我的點評：兩個階級的對立，到了生死仇敵的地步。這也是後面階級鬥爭理論的歷史沿革。而當今世界，沒有國家再搞階級鬥爭了，社會矛盾雖然仍很激烈，但整體緩和。畢竟，革命是一種成本很高、損耗很大的暴烈行動，不管是對上層階級還是下層階級，都輕易不想以命搏之。老百姓只要有辦法，不搞到民不畏死的地步，還是願意過和平的小日子的，寧願要買不起房有些苟且的現實，也不要拋頭顱灑熱血的詩和遠方。

4、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我的點評：這句話非常有名，也很生動。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指出了革命的暴烈屬性。

5、這些舉動，在農民運動第二時期（革命時期）是非常之需要的。在第二時期內，必須建立農民的絕對權力。必須不準人惡意地批評農會。必須把一切紳權都打倒，把紳士打在地下，甚至用腳踏上。所有一切所謂「過分」的舉動，在第二時期都有革命的意義。質言之，每個農村都必須造成一個短時期的恐怖現象，非如此決不能鎮壓農村反革命派的活動，決不能打倒紳權。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

我的點評：歷來嚴打的傳統來自於此。所謂嚴打，不正是非過正不能矯枉思想的運用嗎？

6、但是這種革命大業，革命重要工作，是不是農民全體做的呢？不是的。農民中有富農、中農、貧農三種。三種狀況不同，對於革命的觀感也各別。

我的點評：從開始毛澤東就有區分對待的統戰思路。所謂政治，不就是穩定自己的支持力量，拉攏搖擺的中間力量，打擊自己的反對力量嗎？這種思路，簡單粗暴，又巧妙管用。今天所有搞權謀甚至是搞點辦公室政治的人，不也是這三板斧嗎？這個思路，我想在《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當中仍是重點。

7、據去年十一月省農民協會統計，全省七十五縣中，三十七縣有了組織，會員人數一百三十六萬七千七百二十七人。此數中，約有一百萬是去年十月、十一月兩個月內農會勢力大盛時期組織的，九月以前還不過三四十萬人。現又經過十二月、一月兩個月，農民運動正大發展。截至一月底止，會員人數至少滿了二百萬。因入會一家多隻登記一人，平均每家以五口計，群眾便約有一千萬。這種驚人的加速度的發展，是所以使一切土豪劣紳貪官污吏孤立，使社會驚為前後兩個世界，使農村造成大革命的原因。這是農民在農民協會領導之下所做的第一件大事。

我的點評：一切政治力量，本質上在於組織性。以強組織對抗弱組織、無組織，當然無往而不利。政治的本質在於組織，任何強組織的特點，都是組織絕對凌駕於個人身上。以強組織之紅色政權，對弱組織的國民黨，未戰而先勝。

8、清算。土豪劣紳經手地方公款，多半從中侵蝕，賬目不清。這回農民拿了清算的題目，打翻了很多的土豪劣紳。好多地方組織了清算委員會，專門向土豪劣紳算賬，土豪劣紳看了這樣的機關就打顫。這樣的清算運動，在農民運動起來的各縣做得很普遍，意義不重在追回款子，重在宣布土豪劣紳的罪狀，把土豪劣紳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打下去。

我的點評：類似反腐的思路，不過一個對外，一個對內。

9、戴高帽子游鄉。這種事各地做得很多。把土豪劣紳戴上一頂紙紮的高帽子，在那帽子上面寫上土豪某某或劣紳某某字樣。用繩子牽著，前後簇擁著一大群人。也有敲打銅鑼，高舉旗幟，引人注目的。這種處罰，最使土豪劣紳顫慄。戴過一次高帽子的，從此顏面掃地，做不起人。故有錢的多願罰款，不願戴高帽子。但農民不依時，還是要戴。有一個鄉農會很巧妙，捉了一個劣紳來，聲言今天要給他戴高帽子。劣紳於是嚇黑了臉。但是，農會議決，今天不給他戴高帽子。因為今天給他戴過了，這劣紳橫了心，不畏罪了，不如放他回去，等日再戴。那劣紳不知何日要戴高帽子，每日在家放心不下，坐卧不寧。

我的點評：這種辦法，解放後歷次運動都被發揚光大了。我終於確認今天的社會確實進步很大，因為文明社會的特徵，似乎就是給所有的人留一點點體面，哪怕是十惡不赦的罪犯，也可以安靜的被注射死刑了。畢竟，尊重每一個人，就是尊重作為人類整體一分子的自己。

10、土豪劣紳勢盛時，殺農民真是殺人不眨眼。長沙新康鎮團防局長何邁泉，辦團十年，在他手裡殺死的貧苦農民將近一千人，美其名曰「殺匪」。我的家鄉湘潭縣銀田鎮團防局長湯峻岩、羅叔林二人，民國二年以來十四年間，殺人五十多，活埋四人。被殺的五十多人中，最先被殺的兩人是完全無罪的乞丐。湯峻岩說：「殺兩個叫花子開張！」這兩個叫花子就是這樣一命嗚呼了。以前土豪劣紳的殘忍，土豪劣紳造成的農村白色恐怖是這樣，現在農民起來槍斃幾個土豪劣紳，造成一點小小的鎮壓反革命派的恐怖現象，有什麼理由說不應該？

我的點評：真實世界的慘烈，往往超乎今日溫室花朵之想像。人性惡之花，稍有土壤就到處盛開。而在這樣普遍的反抗敵對當中，所謂地主富農當中的溫和派，平時沒有什麼劣跡的，也可能遭池魚之殃。大時代的車輪輾下，誰人能抵擋？

11、凡有農民運動各縣，梭鏢隊便迅速地發展。這種有梭鏢的農民，將成為「挨戶團非常備隊」。這個廣大的梭鏢勢力，大於前述舊武裝勢力，是使一切土豪劣紳看了打顫的一種新起的武裝力量。湖南的革命當局，應使這種武裝力量確實普及於七十五縣二千餘萬農民之中，應使每個青年壯年農民都有一柄梭鏢，而不應限制它，以為這是可以使人害怕的東西。若被這種梭鏢隊嚇翻了，那真是膽小鬼！只有土豪劣紳看了害怕，革命黨決不應該看了害怕。從前鄉里人怕城裡人，現在城裡人怕鄉里人。尤其是縣政府豢養的警察、警備隊、差役這班惡狗，他們怕下鄉，下鄉也不敢再敲詐。他們看見農民的梭鏢就發抖。

我的點評： 群眾運動的本質既然是奪取政治權力，那必然是要求擁有相匹配的暴力的。看了上面的描述，我對西方持槍權有了新的理解。梭鏢尚且有此效果，如果人人有槍，當有對抗惡政之效，不敢逼人太甚，讓普通百姓擁有暴力博弈之能力。當然，人作為一種不理智的生物，槍支濫用的後果也頗令人頭疼，很多人並不配擁有自由。不管是否有權持槍，今日之世界，個人之武力已經不足一提，在人工智慧繼續發展、力量集中於少數人的大浪下，群眾運動的力量，會越來越弱小，而非越來越強大。因為民主自由這些東西，本質上是民智已開，而博弈力量對等下的特殊時期產物，一旦大多數人隨著AI等高科技發展，失去社會機器的功能價值，失去對抗政權的暴力能力，其博弈能力也就消失了。那個時候，哪裡還會有什麼平等和民主？我有些懷疑未來的走向也許不是大家都想要的共產主義，而是其反面：雅典式民主。現在有些反烏托邦的片子，裡邊的反派就是機器人，以機器之武力，讓人類無法生存。以我之見，機器造反十分之不可能，但掌握機器人暴力的人，倒是可以靠少量人就能統治整個世界。

12、夫權這種東西，自來在貧農中就比較地弱一點，因為經濟上貧農婦女不能不較富有階級的女子多參加勞動，所以她們取得對於家事的發言權以至決定權的是比較多些。至近年，農村經濟益發破產，男子控制女子的基本條件，業已破壞了。最近農民運動一起，許多地方，婦女跟著組織了鄉村女界聯合會，婦女抬頭的機會已到，夫權便一天一天地動搖起來。

我的點評：這段話可以佐證我上面的觀點：所謂權利，其根基全在於博弈能力。所以今日之女權，要想推進平權運動，只要承擔相匹配的社會責任，擁有相匹配的社會資源就會自然實現。事實上當今之中國，由於婦女普遍的參與生產勞動，其經濟能力往往並不低於男性，再加上動物性的雄性求偶傾向，在很多家庭，反而出現了女強男弱的格局。

13、不要農民會，只要關聖帝君、觀音大士，能夠打倒土豪劣紳嗎？那些帝君、大士們也可憐，敬了幾百年，一個土豪劣紳不曾替你們打倒！現在你們想減租，我請問你們有什麼法子，信神呀，還是信農民會？」

我的點評：一個組織成立以後，通過自強化的正面反饋，會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強大。

14、遊民生活。如打春、贊土地、打蓮花落，醴陵議決禁止。各縣有禁止的，有自然消滅沒人干這些事的。有一種「強告化」又叫「流民」者，平素非常之凶，現在亦只得屈服於農會之下。湘潭韶山地方有個雨神廟，素聚流民，誰也不怕，農會起來，悄悄地走了。同地湖堤鄉農會，捉了三個流民挑土燒窯。拜年陋俗，議決禁止。

我的點評：強組織下，流氓無產者沒有了活路。朱元璋時期，通過路引制度，所有人都被捆在了土地上。而我們改革開放前，用的是戶籍制度。而當今生產力的要求，要實現所有人的自由遷徙。這就是市場和資本的力量。新的生產關係不斷改造著社會的方方面面。

15、鄉村小學校的教材，完全說些城裡的東西，不合農村的需要。小學教師對待農民的態度又非常之不好，不但不是農民的幫助者，反而變成了農民所討厭的人。故農民寧歡迎私塾（他們叫「漢學」），不歡迎學校（他們叫「洋學」），寧歡迎私塾老師，不歡迎小學教員。如今他們卻大辦其夜學，名之曰農民學校。有些已經舉辦，有些正在籌備，平均每鄉有一所。他們非常熱心開辦這種學校，認為這樣的學校才是他們自己的。夜學經費，提取迷信公款、祠堂公款及其他閑公閑產。這些公款，縣教育局要提了辦國民學校即是那不合農民需要的「洋學堂」，農民要提了辦農民學校，爭議結果，各得若干，有些地方是農民全得了。農民運動發展的結果，農民的文化程度迅速地提高了。不久的時間內，全省當有幾萬所學校在鄉村中湧出來，不若知識階級和所謂「教育家」者流，空喚「普及教育」，喚來喚去還是一句廢話。

我的點評：當今時代，農民作為一個群體，正在消亡，處在一個過渡時期。這個浪潮，也是無人可以抵擋的。而提高當代農民的文化素質，也完全交給了市場和互聯網。作為一個正在快速消失的龐大群體如何對待，這是當代中國必須承受和考慮的。

16、合作社，特別是消費、販賣、信用三種合作社，確是農民所需要的。他們買進貨物要受商人的剝削，賣出農產要受商人的勒抑，錢米借貸要受重利盤剝者的剝削，他們很迫切地要解決這三個問題。去冬長江打仗，商旅路斷，湖南鹽貴，農民為鹽的需要組織合作社的很多。地主「卡借」，農民因借錢而企圖組織「借貸所」的，亦所在多有。大問題，就是詳細的正規的組織法沒有。各地農民自動組織的，往往不合合作社的原則，因此做農民工作的同志，總是殷勤地問「章程」。假如有適當的指導，合作社運動可以隨農會的發展而發展到各地。

我的點評：合作社的思路，新中國後來一直搞了下去，直到改革開放包產到戶才破除。而今日，我們又興起鼓勵的農民專業合作社，是市場經濟下的新組織方式，其中有了資本和市場的參與。總而言之，仍是過渡時期的產物。

17、說這些事不好的，我想，只有土豪劣紳們吧！很奇怪，南昌方面傳來消息，說蔣介石、張靜江諸位先生的意見，頗不以湖南農民的舉動為然。湖南的右派領袖劉岳峙輩，與蔣、張諸公一個意見，都說：「這簡直是赤化了！」我想，這一點子赤化若沒有時，還成個什麼國民革命！嘴裡天天說「喚起民眾」，民眾起來了又害怕得要死，這和葉公好龍有什麼兩樣！

我的點評：群眾運動是一柄雙刃劍，當大火燎原，也可能吞噬一切。只有我共這樣的組織，當年才可能駕馭這暴烈的天火作風火之舞。今日西方世界，群眾運動暗流涌動，極右翼勢力紛紛上台，如果想要和平穩定，更要多一些智慧和包容。

3、

遙思當年運動布滿中華，全民不事生產，專司鬥爭，文鬥武斗，亂成一團；或者如法國大革命那般暴烈之火，燒盡了舊世界；或者如德國的群眾運動，最後推舉納粹上台。

以史為鑒，可知興衰。今日領袖之不折騰的告誡，誰能說不是一種大智慧呢？

畢竟，絕大部分人，還是希望穩定的。掀桌雖然痛快，傷筋動骨的，仍舊是老百姓。

所以將政治思維變成了經濟思維，不搞運動了，大家不折騰，專心做蛋糕，以增量來化解矛盾，也許是唯一可行的改良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