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遊戲從業者的死亡
Day 34 【 業界 】
最近一次聽到齊魯的消息,他已經辭職了。
如果有心去人肉他的LinkedIn帳號,可以看到一份作為遊戲從業者來說非常優秀的答卷。2003從一個沒有人聽說過的專升本畢業,2013離職的時候已經是Blizzard CN美術部門的Sr. Director.
在大家將要各自啟程回家過年之前,齊魯找我約了一頓飯。對於一個剛剛離職的月光族來說,囊中羞澀是可想而知的。我本來並不期待這頓飯,只不過出於對他激流勇退這種行為背後邏輯的好奇心才答應了邀約,但出人意料的是,飯局擺在Calypso,離他自己十萬八千里遠,反而離我很近。
「你知道嗎?我搬家了」
「不知道啊,不過既然辭了,也該從張江那種鳥地方搬出來……你搬到哪了?」
「青浦。」
這個回答讓我有點措手不及,從一個郊區搬到另一個郊區,氣氛一下子陷入了尷尬的沉默。用幾口龍蝦意麵來掩飾尷尬以後,齊魯接著開口,都不給我提醒他意麵不是這麼吃的的機會:
「我覺得在公司上班,拿死工資,是沒有意思的,
有不少人詬病齊魯說話的方式,他雖然是美術出身,但有的時候講話就像一個程序員。
「……所以我辭了,現在拉著小胖和阿偉一起準備做個自己的遊戲。」
小胖我是見過的,暴雪的Associate PM。這個阿偉,後來聽說是在對面網易,負責基礎的骨骼和動畫,非常年輕的一個小夥子,不知怎麼的就被齊魯拐了出來。
「那你想做個什麼遊戲?」我問。
「還沒有想好,」他把iPad掏出來遞到我面前,我注意到他格子襯衫的衣角沾到了蘑菇湯,「The Creeps TD,還有這個Kingdom Rush,你聽說過嗎?我覺得很有意思,我有好多不錯的idea,在他們的基礎上加上去,肯定能夠大賣。」
那其實就是想好了,我心想。看來齊魯在暴雪做的這幾年並沒有讓他把自己的位置從遊戲玩家擺到遊戲作者上面來,他做一款遊戲的理念還停留在「我覺得什麼好玩」就想做什麼的思路上,而且總是覺得只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遊戲加入一點點微創新,就能給整個遊戲類型帶來翻天覆地的進化。當然,出於中國人的基本禮貌(在這一點上我已經逐漸熟練了,比我剛回國的時候進步了不少),我不可能當面和他說這些。
也許我沉默點頭加把玩The Creeps TD的樣子給他一種默認的感覺,倍受鼓舞的齊魯眼睛都在發亮:「團隊我已經找好了,都是靠譜的人,我自己做美術……我很希望你能來幫忙,來做策劃,遊戲肯定會很棒的。」
又是程序員級別情商的邀約,我毫無猶豫地拒絕了他——當然,是加上了客套話的version。彼時我在忙著兩個項目的B輪,並沒有太多心情去照顧齊魯這個感覺八字並沒有一撇的心血來潮。
但是我還是在離席的時候適當地點了一下齊魯,「我覺得吧,」我說,「塔防這種形式佔據的時間太長了,玩家本來就是拿來消磨時間,付費也沒什麼地方好做,我有個看好的領域,你可以聽一聽。」
「佔據時間長粘性才高嘛,你看,塔防這麼簡單,不玩遊戲的也能輕鬆上手,只要畫面做的更加可愛一點,也許能吸引不少女人和小孩,用戶量上去了還怕沒有錢嗎……呃,你的想法,你說說看」
「玩過LOL嗎?抄一個,做到移動平台,現在還沒人做。」感覺到話不投機的我開始惜字如金。
2013年的農曆年末,寒氣已經盡褪。
後面這些事情是我聽小胖說的。
項目一開始預期是做六個月,齊魯把在張江的房子賣了,轉而在青浦買了一套面積小了很多的三居室,用剩下的錢當作項目的啟動資金,租了徐匯偏僻角落的一個辦公樓,夏天有老鼠冬天窗戶還漏風的那種。
錢燒了四個月就燒完了,進度還沒做到一半。齊魯把自己的策劃案改了又改,總是捏不定一個需求,小胖被搞得不堪重負,不止一次提出應當再招兩個程序員,但齊魯對此給出的解決辦法是給小胖加薪一倍。
而新人不僅沒有招,還開掉了兩個美術。齊魯追求畫面上的優秀效果,不希望用2D手繪畫面,堅持要用3轉2來做遊戲,一個Zbursh刷的高模,只渲出45度視角的8個面,工時長達15天,但實際效果卻也不是很好。計劃中有15個兵種20種塔,每種塔還有3系升級,到了2014年6月的時候,這個計劃被砍成了5個兵種4種塔。
5月份他們就從原先那個辦公樓搬了出來,轉到了齊魯買了新房子的青浦小區的一棟民用房裡。彼時青浦的房價很是便宜,他們一個團隊僅剩的五個人在接下來的三個月裡面吃住工作都在這裡,每個月的租金只需2500rmb,而原先寫字樓是每月25000rmb。
根據小胖的說法,就在同月齊魯回了一趟老家,跟自己的老父母親又借了50餘萬,受此感染,小胖也把自己本來要回武漢老家買房的30餘萬拿了出來,換了公司20%的股份。但是這些錢還是杯水車薪,齊魯和團隊里的人交代一切都好,但實際上已經焦頭爛額,拿著自己熬夜寫的商業計劃書和demo漫無目的地亂投,為了換到一份所謂的投資人名冊+郵箱地址絕密文檔,齊魯還忍痛花了3w6加入了一個什麼創業俱樂部的會員計劃。
病急亂投醫的齊魯當然會想到我,這次吃飯的地點選在青浦一個燒烤攤,我不是很喜歡這種場合,好說歹說,以我來請客為由頭,才換到徐家匯一家平價餐廳。和半年前的意氣風發不同,齊魯現在看起來就像是一周沒有睡過覺,我注意到連手機都換回了4s。
他開口要兩百萬,至於換多少股份可以我說了算。我玩了他帶來的demo,印證了小胖所言非虛。三轉二並沒有帶來更優秀的畫面效果,只渲八個面讓角色和防禦塔的動作都看起來生硬呆板,就像缺了幀的定格動畫,為什麼這麼做的原因我猜的也八九不離十——為了應對當時新出現的Retina概念,所有輸出的2D圖片精度都很高,塔防遊戲需要在界面上顯示大量單位,如果渲的面太多,就會超過蘋果對單個應用設置的128MB內存限制。
我們都清楚如果一個遊戲的畫面效果看起來不好,這個遊戲就完了。換句話說,齊魯完了,以這個demo的水準我不可能給他投錢。吃完了飯,「不考慮一下回去上班嗎?」我問。齊魯一句話都沒有說。
令人驚訝的是,齊魯還真的拿到了錢,而且是500w。我稍微打探了一下,沒在業界打探出這個冤大頭的太多消息。小胖說是一個叫松柏資本的林總投的錢,但無論是這個松柏資本還是這個林總,我和朋友都沒怎麼聽說過。我同事和我開玩笑,說泛娛樂概念這麼火,連煤老闆基金都要來摻一腳。
但是無論如何,齊魯的公司活了下來。林總也許不懂什麼叫盡職調查或者里程碑入資,也許只是單純的相信齊魯這個人,總之五百萬一次性的全部注進了公司。當然,還簽了一個比較可笑的對賭協議,上面寫著如果公司2016年前不能達成200%收益的話,就要一次性賠償2000萬元。公司也經歷了一系列原始股稀釋、新建期權池以及齊魯自作主張的更名——公司現在的名字叫做蜂蛾網路科技有限公司。
蜂蛾微命,力何固?
——屈原,天問
齊魯也在這段時間結了婚,我拿到了請柬,但當時在印度出差,沒去。
然後遊戲就這樣發售了,定價1.99$,先在北美區iOS首發,默默無聞,隨後登錄國區,定價6元,默默無聞。
期間從不用社交媒體的齊魯自己註冊了微博賬戶買過熱搜,邀請了一大堆業界好友互相轉發捧場,如果你是一名遊戲原畫師,你以TD為關鍵詞,也許能搜到你關注列表中不少的大牛曾經的轉發推廣。在這其中,曾經任職於完美的笑老師帶來的二次轉發最多,為359個。
這其中轉化率有多高呢?我就不得而知了。
一年的時間轉眼過去,到了2014年底,小胖找我訴苦。公司首個遊戲賣的不好,林總那邊頗有微辭,齊魯找大家開項目會議,說自己已經決定了:
「公司下一個項目要做一個爆款。之前選擇做塔防是我的失誤,現在公司賬上還有300多w,我們努力一下,目標是2kw版權金而且不買斷!」
我心裡想,口氣這麼大,是什麼遊戲啊?
「他要做手游moba,moba你知道吧,就是手機版LOL。」小胖彷彿知道我想問什麼。
小胖已經開始對創業失去興緻,所幸他自己是個鐵杆LOL玩家,對於齊魯的這個新想法也是頗為認同,否則可能已經甩手走人了。順帶一提,齊魯開給小胖的工資已經超過了80k一個月。公司又額外招了一個30k和一個25k的程序員,現在小胖這個「主程」也不再是一個光桿司令了。
「那既然一切都好,你還有什麼不滿啊?」我問。
「moba這個東西太大了,市面上都沒有同類產品,所有東西都要從頭學,成本太高了,不是我們這樣十幾個人的團隊就能做的東西啊。」小胖回答。
「那你還做?」
「只能硬著頭皮做了,80k一個月呢,比在暴雪還高。」
2014年12月30日,蜂蛾網路科技有限公司立項手游moba產品,代號「英雄」。
2015年1月30日,上海DW網路開發、GY互娛發行的手游moba「奴役之戰」發布。
這一次齊魯的邀約讓人無法拒絕了。
畢竟之前拒絕了他兩次,我也能看出現在的確是生死存亡的時刻了,更何況做手游moba本來就是我先提出來的idea。
我答應以一個類似「客座教授」的概念,暫時性地為代號「英雄」的遊戲策劃提供一些客座建議。剛好上一個case結束了,我每天都像是放假的狀態,所以動不動就往蜂蛾的辦公樓跑——哦,忘記提了,拿到投資之後他們就搬回了之前的那個寫字樓。
既然也作為團隊的一份子,禮貌這種東西就不是首要考量了,於是我對齊魯說了我的分析:你現在才決定做moba,而不是在我剛和你說的時候做,已經錯過時間節點了。現在奴役之戰已經上線,這遊戲雖然很多地方做的很垃圾,但先發優勢已經掌握,你已經很不好做了。
然而我的分析還是太樂觀了。
我到了蜂蛾的辦公樓才了解到目前的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競品上線都已經三個月了,代號「英雄」連地圖都沒有做完(還是白模),英雄角色僅有三張原畫,一個原創的角色都沒有做,目前demo里用的都是Unity官方商店的角色素材,高矮胖瘦不一而足,連渲染風格都是卡通和寫實齊飛,low poly共火柴人一色。
我開始有了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公司之前高價挖來的好幾個美術都被開掉了,新招來的幾個領實習工資的應屆畢業生也和我有一樣的感覺。
我提了一些比較核心的問題,同時聯繫了一些朋友把bgm、一部分美術和背景故事外包出去,這個客座教授逐漸的開始做起了教授的活兒,而原職教授卻逐漸變得神出鬼沒——齊魯偶爾出現,總是喜歡拉著大家去樓下的家庭餐館開項目會議,搞brainstorming,然後等大家都散了以後又要跟我抱怨說人心不好帶了,小胖的工資都漲到了120k,必須用一些類似項目會議啊,年會抽獎啊之類的東西提高大家的參與度,增加團隊凝聚力。說是年會,其實也就是十幾個人找個酒樓吃頓飯,然後用齊魯手機里的h5抽個獎。我聽說今年的年會一共抽送出了總價值5w以上的電子產品,我回頭一看年會抽獎用的網頁的源代碼,原來誰抽中什麼早就按照齊魯心中對團隊成員各自的貢獻和重要程度寫進了代碼里,而且從目前辦公室死氣沉沉的情況上看,這5w也許並沒有起什麼波瀾。
齊魯的脾氣和浮躁也與日俱增,但我知道原因,他在林總那邊誇下海口,說遊戲簽個千萬版權金不是問題,之前他還和來自飛躍和磨坊的兩個發行把酒言歡來著。但實際上行內人都知道,如果和人談版權金,目前國內的行情是1:9甚至不拿,意思是發行給你一筆錢,從此之後遊戲所有的收入和你再無瓜葛,同時還會以「我要幫你內推,這裡面投入很大」之類的由頭,把說好一九分的最後那一成利潤也扣在手裡。而且這唯一一筆版權金的數量也遠遠到不了千萬級別,畢竟現在的手游完全是紅海市場,一九分這麼苛刻的條件,也有成千上萬的小公司飛蛾撲火,渠道和發行根本不缺產品,他們大可以坐而定價;發行的日子也難過,渠道的話語權與日俱增,無論是370平台還是企鵝平台,目前的分成都從三七開始往二八滑落,巨頭們逐漸掌握了流量入口,App Store官方也在打壓刷榜,整個行業的所有現金都向河流一樣向企鵝等大海流入,直到千江斷流。
隨著時間的推移,項目在進展的同時,林總那說多不多的資金也在飛速的消耗掉。我出於職業道德詢問齊魯年報、記賬、報稅以及其他問題,齊魯總是敷衍過去。但我聽說齊魯的妻子因為齊魯總是不給她她想要數額的零花錢正在和齊魯冷戰,也就沒有和齊魯深究這些煩心事。現在的齊魯最常掛在嘴上的三個人名是喬布斯、馬斯克、張小龍,總喜歡突然衝進公司然後和大家談論他的一個「絕妙的新想法」,而且是以先提問、再否定別人、再說出自己舉世無雙的想法、再給大家上一課這樣的形式。舉例來說,就是:
「你們有什麼比較好的想法可以降低遊戲的門檻嗎?……不不不,那樣想就錯了。(打開手機,調到微信的界面)微信的用戶剛剛破4億,為什麼張小龍能夠在內部競爭的打壓和與QQ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就是因為微信的門檻做的無比低,你們看他底欄的四個功能按鈕,為什麼四個?不是三個?有誰知道?……不是的,因為這四個都是核心功能,但是除此之外的所有功能都是可以刪掉的,要做減法,懂嗎?大家都喜歡做加法,但這恰恰就是區分馬斯克和普通人的區別——只關心真正重要的事情。所以我們遊戲的UI只需要照抄微信就可以了,這樣微信的用戶上手就能玩……」
「可是我們是moba遊戲,不是聊天軟……」阿偉打岔。
「我早就知道你要問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問得很好,所以我們只是『神』上面要模仿微信,但是具體的『形』還是要靠具體的打磨,不過這個事情就交給你們了,我相信你們一定可以做好。」
「我們之前已經做了一版UI了,連圖標都外包出去了,現在因為你說的一句話就要推翻重來嗎?」小胖打岔。
「為了產品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喬布斯也砸過他不滿意的產品……而且,我給林總說了這個想法,林總也很贊同。」
小胖只好閉嘴不說話了,但緊張的氣氛換做是誰都能看出來。從五月開始,齊魯的每一次團隊會議都和上述的例子大同小異,但齊魯本人對每一次團隊會議的評價都非常高,認為「這些會議暴露了每個人心中的想法和他們各自的comfort zone,這樣我就更有自信能夠逐個擊破,幫助他們進行自我提升……就拿小胖來說吧,他的問題就是太愛錢,遇到麻煩的事情就不願意做,加上現在公司快沒錢了,他的主觀能動性就更低了,但是你知道嗎?我已經拿到賈躍亭的郵箱了,我只要現在去找賈躍亭,拿到他一輛千萬的投資,根本就不是問題,但是我擔心突如其來的這麼大一筆錢會讓團隊鬆懈下來,不願意突破自己挑戰極限……我昨天,我昨天剛和磨坊敲定了發行協議,這又是一筆錢,但你看我也沒有和大家說,都是一樣的理由。」
出於禮貌我沒有指出他話里成千上萬的槽點,也是出於禮貌,我和他聲稱自己要準備新項目的投資了,這邊的「客座教授」我不能繼續當下去了。
齊魯沒有直接表達遺憾或者反對,而是神秘莫測地對我說:「你看,你也有自己的局限,不願意突破自己。不過沒關係,我會讓你回心轉意的。」
直到兩個月以後我才搞清楚他所謂的讓我「回心轉意」的方式,是請我去聽一個課。
「這個課他結合了國學、佛學和精英管理學,學員都是大老闆和各界精英。林總幫我報名的,我聽了之後感覺到茅塞頓開,一下子掌握了宇宙的奧秘。你知道熵永遠都是在增加的對吧?這解釋了為什麼一個團隊的管理最終肯定要走向混亂,所以我知道我之前有多幼稚了,上了這個課真的讓我感到受益匪淺。」
我心說不好,這貨怕不是去聽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傳銷課程,腦子被洗壞了吧?我試探性地問:
「所以你也建議我去聽一下?」
「對的對的,我已經給小胖和阿偉報名了,一期班三天的費用本來是七萬,但班裡的老師很欣賞我,所以只需要一萬五,我幫他們墊的錢,但這是合理的投資,因為他們上了這個課以後肯定也能掌握人與人、人與宇宙之間的大和諧……」
「然後就能做出很優秀的遊戲……?」我插嘴。
「要不怎麼說你還沒有悟透呢,做遊戲不能拯救人類命運,只會增加和鼓勵你們的貪嗔痴。實話跟你說吧,我已經找好了台灣的一個團隊,過兩天我還要飛去美國看另一個團隊,我要做真正未來的產品。」
「不……你哪來的錢啊……?」
「錢這些阿堵物都是沒有意義的,佛陀說色即是空……千金散盡還復來你知道吧,如果你去做那些真正『善』的,減輕你Karma的事情,你會發現整個宇宙都會在無形中幫助你,因為是加諸在你身上去達到那至善的狀態。」
「……」
「沒事的,我很期待你開悟的那一天。那個班是有很高門檻的,最少也是身價幾千萬的大佬,要是沒有林總引薦我也沒有辦法進去聽。現在我們這些開悟了的都是……你知道吧,一種更加親密的關係,只要我的產品真的是至善的產品,他們這些大佬的資源都可以為我所用的。」
「這哪是上課啊,不讓人帶手機,不讓人帶吃的,高強度軍事化訓練,先摧毀你的自尊心,讓大家手拉著手坐在地上互相懺悔,回憶自己加諸的各種罪孽,然後就開始哭,哭這個東西你知道吧,有感染力的,一個人開始哭就有第二個人開始哭,哭著哭著就大家都哭了,誰還沒點難受的事情呢——對了對了,還不讓你吃飯,你餓著肚子,頭腦昏昏沉沉的,再這麼一哭,後面就什麼事情都任由他們講了……」這是上完課的小胖和我說的版本。
「第三天的課程最為過分,要大家都脫光衣服,說是什麼『返回人類最純真的狀態,模擬在母體中的感覺,坦誠相對』,說這樣才能突破心靈的壁壘,重新建立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什麼玩意啊,我不願意脫衣服,被關了一天黑屋,也不給吃的。齊魯來帶我走的時候還一個勁地教訓我,說我不認真上課,誤了他的一片苦心——你說這個人是不是真的魔障了啊?」這是上完課的阿偉跟我說的版本。
事實上他們是一起和我說的,在座的還有一位東方創投的GP,姓王,和我有過一面之緣。原來當年林總投錢給蜂蛾的時候,自己領投,還拉了東方創投跟投了兩個點,當時純粹是朋友關係的互相幫忙,結果現在當時做這個case的經理離職了,蜂蛾也因為……上述的各種原因變成了負面資產,現在還聽說公司founder加入了什麼邪教活動,東方創投就想儘快從中抽身。王就是來辦這個事情的。
小胖和阿偉也各自持有一些原始股,而作為公司法人的小胖現在更是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他雖然是法人,但是公司大股東還是齊魯,按照小胖的說法,齊魯去了美國「找團隊」之後就失去了消息,公司現在賬面上赤字十幾萬,去找林總,林總也閉門謝客,小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咳咳,關於林總……」王開口說道,「我倒是和他聊過這個事情,他是支持公司註銷的,他還和我說,那個課他一開始也只是覺得有點道理,就請小齊聽了聽,他也沒想到小齊反應這麼大嘛……你是小齊的朋友,能不能請你幫忙看下他的意思啊?如果能回來配合把公司註銷掉那就更好了。」
我把這個事情答應了下來,但是各方尋訪,還是沒有打探到齊魯的蹤跡。但這段時間反而有一個和齊魯同名的知乎賬號三無小號,不斷地在那個所謂的「領導力培訓班」相關的話題下面發布各種各樣的洗地和推廣言論,內容不外乎:
「這個課程對內視,分清外界和內心對成敗的影響;對過去、未來、當下的梳理等等都非常有幫助,這些都是古代聖賢的智慧。」
「我是上過兩階段的人,後面也沒繼續上,但是我自認為是悟完三個階段的人……我當年就像一隻藍鯨,快因為擱淺死在了沙灘上,而我受了課程的恩惠,古人有句很智慧的話: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所以我未來會為條件滿足的100位朋友支付學費,當作是我收穫的回報,立貼為證,言出必行!」
「領袖素質一階段是關於通過一些體驗式學習來發現自己原有思維空間未曾注意的一些表現,醒覺自己行為跟思維上潛意識未曾發覺的東西,從而建立一種新的能量守恆……這種能量守恆是在量子不確定的兩個或多個可能性之間動態平衡,代表了你不同平行宇宙緯度中的靈魂……」
等等。
找不到人,事情也得辦,我委託齊魯的家人和妻子辦理失蹤人口證明以及其他相關證件,最終蜂蛾網路公司在2016年註銷關停,皆大歡喜。所有的證明後續齊魯的妻子又要了回去,好奇之下我稍加詢問,才知道我當時因為出差沒有去的那場婚禮是補辦的,齊魯和他妻子早在齊魯在青浦買房時就已經領證了,原因不外乎是因為屆時上海已經開啟限購,失業的齊魯又沒有上海戶口,只能依託婚姻在妻子名下買了青浦這套房子。這樣一來,雖然房子是齊魯自己全款買的,但當時的房產證上也就只有齊魯妻子一個人的名字。
齊魯的妻子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她需要這些文件來成為齊魯的「前妻」,而在那之後青浦這套房子無論從人情還是法律上來說都只屬於她一人。
和蜂蛾簽過發行協議的磨坊互娛因為檔期原因沒有及時向蜂蛾打錢,反而逃過一劫。但避免了這小小200w損失的磨坊並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在2017年中因為資金鏈斷裂,被企鵝收購,現在是企鵝新提出的泛娛樂+大計劃中的一片浮萍。
代號「英雄」這款遊戲從沒有真正的上線過,它花掉了超過600萬的開發資金,到最後胎死腹中,只過了一年多時間,同年,所謂的「資本寒冬」到來,成千上萬類似代號「英雄」的遊戲和創業公司在寒冬中凍死。也在同年,皇室榮耀在內部競爭中超過天天超神,企鵝一擲千金,鋪天蓋地的宣傳和造勢下,皇室榮耀成為了當之無愧的手游moba第一。奴役之戰雖然在小範圍內憑藉和皇室榮耀的衝突蹭了一小波熱度,但最終回天無力。
百般討薪無果的員工見公司也已經解散,便作鳥獸散了,小胖覺得那三個拿實習工資的應屆畢業生有些可憐,自己貼錢補發了他們三個月的工資。而小胖也回到了暴雪,職位一如三年前,工資40k一個月,是在蜂蛾時巔峰的三分之一。我前兩天去過小胖家做客,他還是住在2500一個月的張江廉租房,冬天沒地暖夏天沒空調,附近除了麻辣燙就是黃燜雞,養了一隻半死不活的貓。之前賺的大部分錢,一部分作為對那份比較可笑的對賭協議的賠償還給了林總,而剩下的部分統統匯回了武漢老家,給得了絕症的老母親填補那永無止境的醫藥費黑洞。本來談的好好的女朋友也吹了,他們大吵了一架,女朋友撂下了「治又治不好死又死不掉房子還打不打算買了?!」這麼幾個字離去,從此和小胖老死不相往來。年底要趕ow項目的新年活動,小胖每天加班到十二點,回到家一邊吃著絕味鴨脖一邊看四個小時的絕地求生直播然後睡覺。我開玩笑的和他說「你這樣每天只睡四個小時要猝死的」,他卻回答說「還是和以前一樣硬著頭皮干唄,現在年紀大了,沒有之前創業的那種激情了」。昨天我還看見他在朋友圈po出的暴雪年度優秀員工的獎品。
阿偉直接回了江蘇老家。沉寂兩個月以後,拿著他爸給的兩億拍了四部網劇,轉型成了互聯網導演。四部網劇製作粗劣,全部失敗,血本無歸,但隨後和土酷聯合製作的一檔互聯網綜藝卻在各種蹭熱點之中大獲成功。短短兩年已經是資本圈中炙手可熱的人物。早兩年前,沒有一個人看出來這個話不多的年輕人居然是個隱形富二代。
而齊魯,或許之前有一次曾經聽他父母說是回了老家一次,但口中念叨的還是那些「改變人類命運的產品」、「腦機介面AR」、「美國的團隊」等之類叫人半懂不懂的話,之後就又渺無音訊了,幾年前向父母借的50萬自然也沒有還。
我想,齊魯恐怕的確是死了。
(本文中涉及的所有人名、公司名、地名以及其他名稱皆為化名。如果和現實中名稱有重合,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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