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殺馬特「教父」聊了聊,他說審美是平等的

很多人簡單地把五顏六色的頭髮、濃濃的容妝、個性的配飾理解為殺馬特,但我認為殺馬特不僅是日韓時尚和年輕激情碰撞下產生的街頭文化,同時是中國80、90、00後在時尚浪潮中追求個性自我的表現。更深層次的殺馬特文化,我也說不清楚,需要當年的群體來告訴大家。

文 | 何鑽瑩

編輯 | 馮翔

小學六年級那年,羅福興給自己搗鼓了一個紅色爆炸頭,拍照傳到QQ空間,一天內獲得了2萬的瀏覽量。

之後,他把smart一詞用中文翻譯成「殺馬特」,這個詞火了。

自詡「殺馬特偶像教父」,最風光的時候他擁有十個QQ群,群員昵稱統一改成「殺馬特+名字」,他還帶領成員佔領百度貼吧,攻佔論壇。廣告商找他在微博和QQ空間上做廣告,賺了幾萬塊。

而今,已過而立之年的他投入社會,回歸凡俗生活。

他剪掉了長發,開了家理髮店。除了賺錢,他還花時間籌拍一部關於殺馬特的紀錄片,記錄殺馬特時代,為殺馬特正名。

以下是他的口述:

1

「殺馬特」一詞是從一組照片開始火的,那種髮型原來叫刺蝟頭,後來我取名叫「殺馬特」。

我初一沒念完,當時因為成績不好,家裡又沒錢,就輟學了。我借了別人一張身份證,去工廠打工。那時「非主流」很流行,我在網上追尋非主流的鼻祖,找到了視覺系搖滾團隊的石原貴雅。

日本視覺系搖滾團隊的石原貴雅是非主流的鼻祖 圖 / 網路

我拿了一張網路下載的圖去村裡的理髮店做造型。造型師看了圖,有點懵,說不會做,可能他想賺錢,就給我搞了一下,他先把我的頭髮拉直到肩,再電成爆炸頭,類似《七龍珠》里悟空的髮型。整個髮型花了兩百多塊,我一個月工資才2000塊。

我還覺得不夠,又去兩元店裡買了口紅、眉筆、紋身貼紙、耳釘、皮帶、戒指等飾物,全套裝扮不超過兩百。我沒學過化妝,全是自己一手搗鼓的,化妝的時候,我覺得我在飾演另一個人。

弄完造型,我用手機拍了些照片,傳到QQ空間,命名為「殺馬特」。隨後就引來了「時尚」「潮流」的評價,一天內,我的QQ空間瀏覽量達到2萬,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現象。我還去了網吧,用攝像頭給我的造型拍了個視頻,視頻傳到QQ群,引發了熱烈的討論,很多人截圖,誇我,問我怎麼弄的。

羅福興最初在QQ上引發熱議的髮型 圖 / 網路

「殺馬特」造型在網路上非常火,但走到街上卻是另一番景象。

我頂著殺馬特髮型上街,路人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我。有的人在討論,有的人躲得遠遠的,他們大概覺得我是「神經病」和「腦殘」吧。我朋友還說「不要站在我旁邊,萬一你被別人打了,我也得挨打。」

但這些對那時候的我來說不重要,我很享受被關注的過程,只要不被忽視,我就很高興。

如今回想,我覺得自己當時有點像藝術家了,我很認真去做我喜歡的事情,不管別人喜不喜歡,我都很自信去做。

我從小一直都是被忽視的。

1995年,我生在梅州的一個農村。兩歲後,我就跟著父母到了深圳。我們住的地方附近都是鐵皮屋,當時我對深圳的印象就是灰塵、建房子和拉著橫幅討工錢的農民工。

五歲多,我本要在深圳讀小學,大概因為戶籍和年齡的原因,我未能入學,就回到梅州上學,住在外公家。外公家在山裡,周圍沒什麼人,最近的那戶人家和我們家都隔了一段路。

因為外公是當地小學的教師,我在沒上一年級之前,就在學校坐了兩年班。我不用交學費,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每天不聽課,就發獃。那段期間,我幾乎沒有同齡的夥伴。

我舅舅上大學,外婆沒工作,全靠外公微薄的收入支撐家庭。父親把我寄養在外婆家後,再沒來看過我,也沒寄過錢來,母親隔兩個月會寄一千塊給我。外婆常跟我說「你爸爸不要你了」「你爸爸沒有用,以後賺到錢不要理他」之類的話。

然而我當時很愛我的爸爸,常常打電話找他,但總是母親接,她每次都說「你爸爸沒空」。我也不失落,想著過兩天再打,結果還是一樣。

我很期待父親把我接回深圳,農村太靜了,夏天的夜晚安靜得只有蟲子的叫聲,冬天連蟲子都不叫了。我感到孤獨和安靜,一心想逃。

羅福興年輕的時候 圖 / 網路

大概小學四年級,母親回到梅州,把我接到奶奶家照顧。因為學習成績不好,在學校,老師對我要求就是不要惹事。那時我還被欺負。我們的村裡的小孩把「操你媽」這樣的話當成口頭禪。罵我的父母等於觸碰我的底線,挨了罵,我就狠狠地瞪回去,接著就會挨打。我告訴母親,她也只是讓我別惹他們,後來我挨了打,乾脆說是摔傷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渴望被關注。

玩殺馬特的時候,我幾乎一天到晚都是摸著電腦的,在網路的世界裡,我玩我的,你玩你的,現實生活和我沒有什麼關係,我享受到自由和滿足感。

這種滿足感以前只有在初一那年,我在學校畫黑板報時才享受過。

那年有一次考試,我沒答題,只寫了名字和班級,整張試卷畫滿了畫,又是龍又是鳳。結果,我的試卷引起了老師的關注,他讓我去畫學校的黑板報。全校有三千多人看到黑板報,他們都說「畫得可以哦。」那一次是現實中有人看,現實中有人誇我。

要說原創,「殺馬特」這個名字才算是我原創的。起初,我沒想過這些圖片會這麼火,我只是模仿了日本視覺系的頭髮造型。

我上六年級的時候,網癮很重。學校附近有很多黑網吧。一間小屋子裡,放了兩排桌子,有十到十五台電腦,我幾乎每天都去上網,一個小時一塊錢。

我沒什麼零花錢,為了上網,我和朋友偷電線賣。別人把電線放在路邊,我們就趁沒人看見的時候去撿。帶外皮的和用火燒過的電線價格低,所以我們會用小刀削了外皮,再去賣。換到錢,我們就去網吧。實在沒錢了,我就去網吧看別人上網,「請一下我唄,一個小時不行,半個小時咯,五毛錢而已。」求得人家不耐煩,他們就會請我上網。

那時我已有自己的QQ群,用「火星文」起了個名字,我記不清是什麼了。後來,我看到很多QQ群都稱某某家族,勁舞團里也有很多家族,我想創一個自己的家族,就在百度找英文做名字。

一開始,我找了一個「mark」,用中文音譯成「馬士特」,我覺得不夠牛,後來找了「smart」,譯成「斯馬特」,還不夠氣勢,又改成了「殺馬特」,我用這個詞給QQ群命了名,沒想到流傳到現在。

後來因為「殺馬特」的圖片火起來,我不斷壯大「殺馬特」家族。最多的時候,我建了十個QQ群,每個群有五百人,我在群里相對有話語權,管理員由我分配。除此,我還號召群里的人入侵其他QQ群,佔領百度貼吧,攻佔開放性論壇。只要是能發圖的論壇,我們都貼上殺馬特的圖片,附上我們的簡介和QQ群。

我記得當時我還模仿了其他QQ群和動漫里的西方貴族的等級名稱,把殺馬特成員按照「創始人-副創始人-長老-成員」進行分級。之後,我把自己的名字改為「殺馬特偶像教父」,後簡稱教父。我們還有線下活動,約上同城的殺馬特,一起做造型,拍照,打遊戲,溜冰。

許多年輕人爭相模仿殺馬特的髮型 圖 / 視覺中國

2009年到2012年,有不少護膚品廣告商找我,讓我在QQ空間和微博上發廣告。那段期間,我賺了幾萬塊,一部分被我拿去找媒體寫宣傳殺馬特的軟文,一部分被我花掉了。

廣告沒什麼效果,兩三千的轉發和四五百個贊全是我讓殺馬特們刷出來的。不久,我的微博被封了,也沒人找我做廣告了。

其實殺馬特流行的時候,就不斷夾雜著「反對殺馬特」的聲音。起初,有些人加我的QQ,用髒話罵我,他們膚淺,不理解殺馬特,我不理會他們。但後來,媒體的攻擊讓我有點hold不住。那些站在精英階層的人認為我們是嘩眾取寵,把殺馬特定義為亞文化,他們一說就定下來了。這讓我很受打擊。

2011年,我在工廠工作的時候,老闆覺得我的髮型和廠服不搭配,要求我把頭髮剪短。我剪了頭髮,找了個理由退出殺馬特家族,就沒怎麼使用QQ了。沒多久,我離開了工廠。

後來,母親把我送到一家美容美髮學校學習。我以為學了美髮,玩髮型會更自由,又開始留爆炸頭。我學了一年,就去了一家檔次高的理髮店工作。有一次,有個客人拒絕了我的服務,他說「我不要你剪,看你的樣子就是個學徒,沒什麼水平。」

我很失落,我是來做事的,又不是相親,我的技術是過關的,我的髮型怎麼樣關他什麼事?

之後,我的頭髮在紅色和黑色,長和短之間不斷轉變。

4

2016年父親的去世是我人生的轉折點。我很愛我的父親,雖然他對我很不負責任。

2歲到5歲的這段時間,是我和父親在一起最長的時間。那時,我一個星期可以和爸爸見上兩三次面。我在幼兒園畫鉛筆畫很牛,比老師畫的還好,老師打了高分,我就拿回家給爸爸看,他會誇我厲害,偶爾還會給我帶吃的。

我爸不止我媽一個妻子,也不止我一個兒子。五歲多離開深圳後,我跟父親相處的時間很少,甚至四五年見不上一面。但是我覺得他把我生出來,讓我看到這個世界,我已經很幸運了。

2016年2月,我突然收到我哥的信息,說我爸病了,讓我回家。我說,生病了我回去幹嘛。他說是大病。我說死不了就不回去。他說是癌症,我就回去了。

直到同年七月,父親去世,我都一直陪在他身邊。他還提過去撞車(碰瓷),要點賠償金留給我,那一刻,我覺得他心裡是有我的。

我爸的去世留給我一份責任。我爸還在時候,我是為了我自己而活,我的重心都是放在殺馬特世界裡,現實中有錢就賺,沒錢就跑回家。但我爸去世後,我是家裡唯一的兒子,我覺得我要肩負起養家的責任。我想開家理髮店,養活家。

今年年初,我在深圳開了家理髮店,店名也挺殺馬特的,現在不盈利也不虧錢。我打算之後把我媽接到店裡,以後一起過。我的頭髮也剪短了。

其實我很怕,以後我媽去世又重複我爸去世的場景。

羅福興開的美髮店 圖 / 羅福興微博

5

目前,我有三個職業:現代藝術家、紀錄片副導演和理髮師。

去年,獨立導演李一凡幫我在深圳策展。當時深圳工業站有個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這片區域從前是火車站,我把其中一個車廂改造成理髮店,掛了個「臨時理髮」的牌子,給路人理髮。

那時,我開始接觸到一些藝術家,藝術家為了做喜歡的事情可以散盡家財,我很震撼,原來藝術家是這樣的,我想我當年已經是個藝術家了。

有些大學生和媒體採訪我,給我拍片子,他們本想通過我去研究殺馬特文化,但做得不太好,做著做著就變成做我的個人故事。這些人試圖通過我去理解殺馬特整體,其實我覺得不能單從我個人去寫整個殺馬特群體。我是殺馬特,但殺馬特不是我。

很多人簡單地把五顏六色的頭髮、濃濃的容妝、個性的配飾理解為殺馬特,但我認為殺馬特不僅是日韓時尚和年輕激情碰撞下產生的街頭文化,同時是中國80、90、00後在時尚浪潮中追求個性自我的表現。更深層次的殺馬特文化,我也說不清楚,需要當年的群體來告訴大家。

後來,李一凡提出要為殺馬特拍一個紀錄片,一是為了解釋什麼是殺馬特,二是告訴大眾審美是平等的。我聽到「審美是平等的」這句話,被打動了,就答應一起搞一下,尋找當年的殺馬特和現在的殺馬特來談談他們對殺馬特的理解。

現在,我除了在理髮店工作,就是拍紀錄片。我大概會在紀錄片最後總結幾句,殺馬特到底是什麼,以及告訴大家審美是不分等級的。

羅福興的現狀 圖 / 羅福興微博

我找了一些殺馬特群的成員來講述,大多數的人都支持我。殺馬特有的現在已經30歲了,有的當年為了做殺馬特髮型花了800塊,我覺得他們比我更牛。

也有人拒絕我。一些人是因為有了家庭,孩子都三四歲了,不想再講當年的事;一些人是受到主流審美的影響,覺得殺馬特很丟臉。

我不勉強他們,我自稱殺馬特教父,這樣的胸懷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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