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山尋虎———我們不曾面對過自己

十多年前的周正龍因偽造華南虎照片詐騙獎金和其非法持有彈藥而被判刑,當年眾所周知的他隨著鋃鐺入獄而湮沒在大眾的注目中。鮮為人知的是,在2012年4月27刑滿釋放後,周正龍繼續證明著自己的清白——這隻老虎不是他用年畫偽造的,於是他至今還在尋找那隻華南虎,在深山裡徘徊、風餐露宿,用相機捕捉那隻對於我們而言根本不存在的老虎。

這不是一個關於《月亮與六便士》「我思故我在」的故事,根本無關信念。而是我們在面對一個潛在的未知的,不可證明的陰謀時,該以怎樣的姿態去面臨這樣的突發路徑。

周正龍或許始終堅信是未知的陰謀在愚弄他,他或許真得拍到了華南虎——但不知為什麼這隻華南虎出現了在年畫上,這樣的解釋在大眾眼裡是可笑的。對於周正龍出獄後繼續尋找華南虎,我們並不會視這等執著為冒險,反而周正龍這等偏執行徑恰巧把自己從正常社會的運轉系統給剔除了,所以在我們所謂正常人的眼裡,他不過是個神經病。

相對於周正龍,我們才是正常的,我們不會住在深山老林,不會放棄晚期資本主義帶來的焦慮去尋找不存在的老虎而謀求自身的清白,我們不在乎清白,只在乎「正常」與否。

但我們要承認的現實是——我們「正常」與否是必須依據一個相對的標準,它延伸到我們具體的社會活動,文化思想,一種賣相好看的參照排演,才是維持我們社交活動正常運行的基礎。

我們的生存之道是學著在「正常的觀念」中表演欺瞞,而不是暴露我們的本念,孔子所言「我欲仁,斯人至矣」,我們想要「仁」,但在現實里「仁」並不會不請自來。所以我們經常所做的事情不是主動的需要,而是被動的選擇。這兩者結合,便是一種篩選,我們在環境與自我衝突之間,學會過濾現實,這便是一種自欺。

魯迅先生道破了中國人的自欺,他說: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道路來,而自以為正路。

我們通常的想法是魯迅先生在批判國人一種不正常的現象,但換一個角度,魯迅何嘗不是在批判一種我們自以為知的「正常」。喜歡觀賞砍頭的看客是不會覺得自己「頸項都伸得很長,彷彿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樣子是不正常的,看砍頭可不得拚命踮腳,死命往裡鑽嗎?

在吃人世界裡,吃人的人是不會覺得世界是不正常的。

等到「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我們才會驚覺世界原來是個砧板,但我們何嘗又不是已經吃了千年人肉的饕客。

在《狂人日記》里,魯迅先生表達對人世抱有罪惡感——同時也包括他自己。否則他也不會寫「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這是魯迅先生最值得尊敬的地方,他批判社會,同時也無情的剖析自己,他未曾把自己剔除於這個骯髒的刑場——或許陰謀不存在,其實不正常的是自己。

所以通常面對社會矛盾熱點,我的態度一向是「漠然」的,不是不關心,而是不想去看共謀的篩選——一個個顯而易見的答案,我的唯一能做的是只能是觀望,而不是把所有結症都歸結到一個個不可證偽的陰謀上,對待陰謀,不視自己為陰謀之中的成員,那麼陰謀也只是一個可擺弄的空無容器,隨意溢滿便會創作出一個個成本低廉的看客。

就如電影《楚門的世界》,楚門相信他的生活被操控,溺亡的父親突然歸來變成了一個乞丐,所有的親朋好友都是職業演員,他的生活就是一個大型的娛樂秀場,他被巨大的陰謀愚弄,自己成為了扯線木偶。但電影一開始就公開了詭計,當陰謀被公開,陰謀就是失去使其成為陰謀的形式。

所以電影中消費者並不會認為楚門身陷一個陰謀,這只是楚門單純的個人感受。

但值得注意的一個場景,當楚門最後逃離這個秀場,重獲自由的時候。觀眾爆發了欣悅與掌聲,但不要忘了,這些歡呼的觀眾其實也參與了迫害楚門這門戲碼,正是他們的需求構建這個龐大的陰謀,而觀眾卻把這樣的魔幻主義和嘲諷包裝成一種人道的磨礪,相比陰謀本身,這才是讓人真正不寒而慄的地方。

走出巨大攝影棚的楚門之後的生活會怎樣?他會面臨怎樣的世俗目光,無人在意。每個人都在叫好之後,拍拍屁股走人。

這不就是魯迅筆下的看客嗎?但這些觀眾並不會剖析自己,他們純粹視楚門為窺視的快感,對他們而言楚門的世界是楚門的,而不是他們的。

所以當我們面對陰謀這個輪廓時,是該以怎樣的姿態的面對呢?

或者說恰巧我們本身也是陰謀的共謀者時,又該以怎樣的姿態面對自己呢?

這個時候是否還是應該堅持陰謀的存在,如果陰謀存在,又是否可以接受自己也是加害者這個可怕的形象呢?

至少在《楚門的世界》,加害者並不認為自己是加害者,甚至他們還覺得人血饅頭還挺好吃。

美國入侵伊拉克和阿富汗時,就和《楚門的世界》一樣,無處不在直播信號,把災難禁錮在安全的全息視域中,爆炸轟鳴掩蓋了血腥殘骸,這一切被幻化成了新聞素材的單純堆砌。我們在觀看這樣的轉播,真得會視為這是美國人對伊拉克人的無差別屠殺嗎?我們會同情阿富汗人嗎?即使在得知所謂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並不存在,我們似乎也完全忽視了本該對此的人道觀感。

這是美國政府對美國人對現實維度把握的一種修正,讓我們忽視了伊拉克藏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陰謀,但事實每個人都知道,伊拉克沒有陰謀,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並不存在。

美國關於伊拉克的陰謀不過是賣相漂亮的包裝,其現實意義是積極得告訴你,在現代文明的秩序之下,依舊隱藏著洶湧的噩兆,你要做要準備迎接這樣的失衡。

但究竟陰謀是什麼?或許你可以當作她是皇帝的新衣。

2017年,國內導演文宴憑藉《嘉年華》獲得金馬最佳導演。

《嘉年華》是一個關於未成年遭遇性侵的悲哀故事。(電影的故事原型就是在2013年轟動的「校長帶女生開房案」,被侵犯少女都是所謂的邊緣人物,即學業不佳過早踏入社會的童黨,校長最終因強姦罪獲刑13年而鋃鐺入獄。)

關於這樣的題材,文晏提出一個問題:

「我們在盡旁觀者應該盡的責任嗎?我們是否在消費這些東西?尤其是對侵害,我們是否給予過她們真正的關心?」

文晏描述了一個場景:「我們經常會看到有人特別憤怒,說這件事氣死我了!下一秒她又被另一件事吸引,說太好笑了。等再過一會兒,她就開始去曬晚餐了。」

通過文宴的話,我想她是想尋求一個理想的姿態去面對傷痕,而不是承認一個陰謀好從而繼續維護自己對保持沉默的動力,但現實是,我們目前做不到或永遠。

——就像周正龍一樣,踏山尋虎,我們卻不曾面對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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