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4左圈內戰—《唯一者及其所有物》

一、青年黑格爾內戰

1844年在哲學史,更重要的是在政治思想史上還有一事件被批註——即施蒂納《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在萊比錫的出版。施蒂納作品甫一發表便在青年黑格爾派中引發了爭議,其結果一方面使古典人本主義遭到了全面的批判,另一方面則使施蒂納的學說成為現代無政府主義的先聲。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第一個結果是主要影響。而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第二個結果意義更大。

儘管施蒂納不自稱為無政府主義者,但不妨礙相比蒲魯東,施蒂納對無政府主義的理論支援更豐富。一直以來,在蘇東體系下,施蒂納常作為一個小丑出場,供以批判之用,現在是重估一切價值的時候了。

儘管施蒂納在建構自己的學術框架上顯得狂妄自大,但其學說內含一種負促進作用。使得古典人本主義得到全面批判,而其內在的後現代性也使其能夠與尼采、克爾凱郭爾等人共同成為研究後現代主義源流的素材。

由施蒂納引發的這場爭論,代表了青年黑格爾派中「類」與「個體」的對立。對立以施特勞斯和鮑威爾、費爾巴哈和施蒂納的學術爭論最為著名。不過施特勞斯和鮑威爾問題的論域還停留在宗教和國民哲學體系內部。施特勞斯把宗教、世界聯繫以「歷史無意識」。而鮑威爾針鋒相對,強調歷史進程中的「自我意識」。上述思想家的學說對施蒂納、馬克思影響一言難蔽。由於學力與文章篇幅所限,暫且按下不表。

二、唯一者及其所有物的文本分析

在結構上,《唯一者及其所有物》模仿以費爾巴哈《基督教的本質》一書,施蒂納以類似的結構來對費爾巴哈類的「古典人本主義」進行批判。

此書緒言抒情,闡述作為一種事業的「無」。正文中第一章論人生,論人生是為第二章論人類歷史做出鋪墊,施蒂納關注的也是人類歷史部分。

第一章

論人生:其先論述人自作為嬰兒呱呱落地時其時,尋找自我、保衛自我,也就是從他者之中發現自我、保持自身於自身之中、將自我從雜多中區別出來的過程。利己主義者首要考慮的就是自我保存,自我保存是其預設的第一法則。自我,按照三分法被區分為三個發展階段,兒童-青年-成人。兒童的自我還處於世界之中,在事物表面。黑格爾在小邏輯的序言里表達過:「思想是思維的實體,也是事物的實體,是事物背後的本質。」所以到了青年階段,自我深入到事物的背後,也就發現思想或者說精神。

施蒂納對青年缺陷的分析說,青年時期的自我是精神,然而是至善論的自我,也就是尚未成熟而處於自我發展、自我完善的精神,這樣同時也就是預設了一個至善的精神在彼岸。這個最高善是高於我的,同時也就壓迫著現實的我。這個至善的精神,相對於還處於完善中精神,是更強力,更具有實在性的,如斯賓諾莎言:「存在就是有力,非存在就是虛無。」處於完善中的精神相對於完善的精神是缺乏實在性的,也就是無力的,虛無的。這樣自我作為精神,相對於完善的精神,就不再是真正的精神,從而也喪失自身的存在。

施蒂納的第三階段,通過辯證法將現實的利益與精神融貫起來,使精神成為有形體的,完整的精神。這種人有資格被稱為成人也就是唯一者。

第二章

古代人和近代人:施蒂納將人類成長階段劃分為古代人,近代人現代人三個階段,對應人類的童年,青年和成人階段。施蒂納的歷史學說帶有西方中心論色彩,在當時這很難避免。施蒂納認為,古代人作為人類的童年時期是凝滯於物的,受困於自然的必然性,其無法享有精神的奧義。

在古代人中,代表性的族群有兩個。亞伯拉罕出走之際誕生的希伯來人被視為早熟的兒童而窺視到了青年的世界。希伯來人也許是施蒂納的例外中的例外,其的超越性是不徹底的,早熟兒童的代價就意味著早衰,於是猶太人也就恆久地陷入了衰老之中。

第二個族群是希臘人。讓我們先把目光聚焦在伯里克利時期前後,正如西塞羅所說:「智者將哲學從天堂帶到了人間,將注意力從外在自然轉向人自身。」自然哲學家們關於自然和宇宙的學說引發了知識問題。在古典時期,哲學的關注點開始由物轉向知識本身。哲學在研究他物之後開始批判自身,並伴隨著對形而上學長久的漠視。施蒂納論述,智者們傳播的啟蒙學說打破了凝滯於物的僵局。「智者開始了傳播辯論術、演說技巧的時期。人在精神中尋找到人反對世界的真正武器。」智者們開始傳播啟發智力的學說,個人主義開始發端。限於物役的人們發現了精神,邏各斯被人作為武器與世界的對抗。但這種精神離神聖的精神還差的很遠,因為人們把邏各斯當做武器、手段,而不是目的。

由古代到近代的第二個階段是心的發現,被施蒂納稱為心的純化階段。心靈或者說努斯,是一個自發的積極存在者。維繫於塵世的智力開始得到凈化,教育心靈的時期開始了。

施蒂納借蘇格拉底說到:

「不要僅教育你們的智力,也要教育你們的心。倘若心沒有擺脫其自然的衝動,而仍然充滿著最偶然的內容,而且作為一種無批判的貪慾完全置於事物的威力之下,心就無非是各種慾望的容器……」

哲學史上,蘇格拉底提出了美德即知識這一判斷,其倫理學理論是對智者挑戰的一種回應。對於施蒂納來說,蘇格拉底美德即知識這一判斷建立在其利己動機論上,由於認為道德的生活是最好的,蘇格拉底才把知識與道德等同。利己動機論對蘇格拉底來說極其重要,雖然這個論點缺乏論證。

可以看到,施蒂納精心挑選了智者學派和蘇格拉底作為其古代盟友,為其利己主義理論打下伏筆。斯多葛派和懷疑派以蘇格拉底的繼承者自居。就這樣,古代社會在經過摒棄物質的斯多葛派、伊壁鳩魯派與懷疑派後最終與世界決裂。

施蒂納說:

「這樣古代就終結了與事物世界、世界秩序和世界整體的關係……由於古代人致力於克服世界並努力將人從與其他事物相束縛、纏繞的紐帶中解脫出來,這樣他們最終導致(羅馬)國家的解體和突出了一切個人的東西。社會、家庭等作為自然的關係是沉重的障礙,它縮小了我的精神的自由。」基督教開始興起了。

若有人信基督教,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哥林多後書》

在施蒂納看來,古代人與近代人的區別以是否信仰基督教為準。如果說古代人將物質世界看做真理的話。那麼近代人看來,精神則是真理:這種真理就是近代人力求通過知悉在它的非真理背後的情況,而最終洞察到了真理。

在近代人這一部分,施蒂納的主題千呼萬喚始出來。其論述費爾巴哈對宗教的批判,以及他對費爾巴哈的批判。相比可憐的施蒂納,費爾巴哈在歐洲久負盛名。早在1830年費爾巴哈就發表了《論死與不朽》,其奠定了費氏在「正統人士」內部的惡名與激進人士內部的美名。截止1844年,費爾巴哈已發表了《論基督教的本質》、《未來哲學原理》等19部作品,其認同者包括馬克思、恩格斯、瓦格納、施特勞斯等眾多名人。費爾巴哈的兩大理論突破在於其對基督教和黑格爾哲學的雙重否定與顛倒。「如他所說,他的理論就是: 將上帝現實化和人化 ,就是說 :將神學轉變為人類學 ,將神學溶解為人類學。」將彼岸轉變為此岸,我們就能得到人(類);將黑格爾的主謂倒轉,我們就能得到唯物主義的感性的真理。馬克思以及絕大部分青年黑格爾派學者都援引這種古典人本主義和自然唯物主義理論來修飾自己的頭腦。在《巴黎手稿》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兩種理論對馬克思的影響。

但施蒂納認為這種倒轉,只不過是概念和概念間的替換。這種言語上的修辭,只不過是從概念到概念的運動。人在打倒神後成為了新的神,虛幻的類本質繼續壓迫者個人,費爾巴哈只不過進行了一場假性革命。「人殺死了神 ,為的是成為高高在上的唯一的神。」對於費爾巴哈來說,神和人是一體兩面。彼岸的東西越少,此岸的就越多。但費爾巴哈的批判是不徹底的一方面上帝被驅逐出了伊甸園,但人還沒有被現實化、具體化,費爾巴哈的思維陷入了那個抽象的類本質中。唯一者的學說一石激起千層浪,因為施蒂納本來就是針對所有「古代人和近代人」的。從赫斯到費舍,從左圈到右圈,一條針對唯一者的戰線結成了。而馬克思,他在未發表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用了7/10的篇幅批判施蒂納。這可能與唯一者點名批判馬克思有關,事實上唯一者可能把他能想到的所有人都關照了一遍。

在批判完費爾巴哈後,施蒂納繼續開始批判所有人的行動。這裡指「從中世紀逃離的三類人」:政治自由主義者、社會自由主義者以及人道自由主義者都遭到了施蒂納的批判。其中以鮑威爾為代表的人道自由主義者被視為沒有批判的價值,所以實際上施蒂納只批判了兩類人。由於施蒂納的狂妄,作為施蒂納好友的鮑威爾也不得不匿名反擊施蒂納,這是很悲哀的。對於政治自由主義,也就是當時的自由主義學說,以洛貝爾圖斯、李斯特等人為代表。施蒂納反對自由主義學說中虛幻的國家利益、普遍利益。其認為虛幻的集體利益只不過是用來壓制現實個人的手段。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施蒂納並未把對國家/民族這類虛幻共同體的批判普遍化。他所論述的是基於德國民族主義的批判,比如國民哲學將國家實體化的學說。

針對社會主義,施蒂納也有自己的褒貶。施蒂納將社會主義稱為社會自由主義,其認為社會主義中那個虛幻的類本質還是在壓迫著個人。用他的話說:在社會主義中「我們能從中擁有一切的社會,是一個新的主子,一個新的幽靈。一個新的最高本質,它把我們置於效勞與義務之中。」

三、唯一者造成的社會影響

爭論在1845年結束。對於施蒂納來說,生活的軌跡仍在繼續,日子依舊貧困,他開始繼續追求無的事業。施蒂納的餘生不算成功,但用他的學說來評價他的話。失敗和成功這種詞在唯一者面前只會黯然失色,用一些符號化的東西來形容一位唯一者似乎太失禮。

值得留意的是,施蒂納在其他人,特別是費爾巴哈的生命中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記。費爾巴哈為了應對施蒂納那些無法應對的「刁難」發生了現實主義轉向,雖然這些轉向稍顯倉促。作為研究費爾巴哈的巨擎,拉維杜維茲的觀點更為刻薄,即:施蒂納迫使費爾巴哈對他的學說進行全面的、甚至有時粗糙得讓其難堪的解釋。毫無疑問的是,費爾巴哈為了應對施蒂納的批判用完了畢生的力氣,甚至走向了庸俗唯物論。

關於施蒂納,與他最親近的人是繼承他的無政府主義者。施蒂納一生追求無的事業,沒有子嗣。但無政府主義者們直接繼承了他無的事業。對於無政府主義來說,自由是要被現實的個人現實地佔有的。而我們把辯證法向左邊發展,自我佔有的反面就是自我毀滅。如巴枯寧所說:「破壞的激情也是創造的激情。」值得好好思考的是,上世紀宣傳機器所宣揚的精神是否造成的只是集體的迷茫,其宣揚的美好世界是否只又是一個彼岸的世界,概念是否又在壓迫著現實的個人?

對於無政府主義來說,施蒂納的預言正在上演。當我們想像那種消除了中心—邊緣劃分的社會運動,一定回想起幾年前佔領華爾街。沒有領導,去中心,像極了傳言中那種基於唯一者的聯盟。從紐約到巴黎,一種基於無的社會運動正在形成。佔領華爾街運動中,以Todd Gitlin為代表的激進左翼認為,佔領只是一個時刻,而不是一場運動。他們佔有或破壞的只是一個時刻,因為彼時彼刻的烏托邦也許並不存在,那倒不如追求一種即刻的解放。這種解放就在此時此刻的佔有中實現。

這是施蒂納學說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在當代的實踐,值得所有人認真對待。

四、唯一者對馬恩的影響

在施蒂納之後,馬克思很快參與到了批判費爾巴哈古典人本主義的行列中。對於馬克思、恩格斯,施蒂納則為其歷史唯物主義的產生貢獻了最後一塊地基,雖然施蒂納顯然不想當什麼地基。評價施蒂納為最後一塊地基與其說是因為其為馬克思準備了替換類本質的質料。不如說是他迫使馬克思開始重構理論體系,最終喚醒了馬克思身上的歷史唯物主義線索。這條線索是馬克思透過政治經濟學看到的社會現實本身。「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馬克思離開舊哲學,轉向社會科學的進程被大大推進。

對於馬克思來說,施蒂納的唯一者並沒有離開舊哲學本身。他認為施蒂納企圖批判和超越費爾巴哈,最終卻也不得不和費爾巴哈一道回落到形而上學之中。表面上兩人針鋒相對,實際上卻同出一轍。施蒂納的唯一者是脫離具體歷史環境、社會關係的個體,唯一者抽象的解放建立在空中樓閣上。

1888年恩格斯發表了一篇論文,更多的是因為非學術原因。恩格斯大力褒揚費爾巴哈等青年黑格爾派的歷史貢獻。在論述費爾巴哈時,恩格斯順帶提到了施蒂納。恩格斯這篇論文中的施蒂納並不客觀,施蒂納也不重要。而這篇不客觀的論文也成了日後蘇東學術體系評價施蒂納的重要材料。

無論如何,對於科學社會主義來說施蒂納都不是無足輕重的人物。就像施蒂納死之時,馬克思1856年在對恩格斯的回信中提到:「除了施蒂納的死,沒有新聞。」

參考資料:

《馬恩全集》

《回到馬克思》

《論施蒂納與費爾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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