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甘沙的四次轉身
文 |@史中
吳甘沙的微信頭像是他和女兒。
2014年,帶女兒去雲南旅行的時候拍下了這張照片。父女二人凝望遠方,枯榮草木之外,彷彿有一條金色的河流。
自從創業後,他沒有再帶女兒旅行過一次,養育女兒的責任也大多落到了太太身上。女兒會在學校驕傲地向同學們介紹:「我爸爸在做自動駕駛汽車!」
八歲的女兒大概理解「自動駕駛」。但與之相關的一萬種瘋狂和執念,吳甘沙還難以向她一一傾訴。
2016年初,吳甘沙從英特爾辭職,創立「馭勢科技」科技的時候,一紙」檄文「攪動無數英雄熱淚:
這次傳統汽車行業面臨的對手並不是一個孤獨的復辟者,呼嘯而來的是一個全新的時代。。。即使你在過去x個世代一直獨領風騷,僅僅在下一個時點,後來者會將你x世的榮耀顛覆。
他這樣寫道。
2018年,他在我對面,標誌性的白頭髮又如被霜打了一圈兒。
此刻,他不是那個曾經靠挑燈夜讀從基層走到英特爾中國研究院院長的技術英雄;他不是那個涌動一腔熱血要改變全球出行產業樣貌的「自動駕駛」創業者;他只是為了留給女兒一個更好的世界而鼓起勇氣走入荒野的父親;他是和你我一樣,難免惶惑卻不甘退後的普通人。
創業,意味著吳甘沙給自己定了清楚的目標,面向目標,對錯一瞬間變得涇渭分明。我把他這兩年的轉變,總結為四次轉身。
一、從「先知」到「Mr. Nobody」
我第一次聽吳甘沙以「馭勢科技 CEO」的身份演講,大概是在他創業之後半年。
偌大的舞台,空曠,沉靜,聚光燈如排浪一般湧向他。台下數千觀眾屏氣凝神。他向所有人展示了那個經典的 DEMO:
幾輛汽車,或者說幾間帶著輪子的休閑倉,在馬路上任意排列組合,如同血液中的紅細胞一樣順暢流淌。上車之後,人們不用關心身在何處,可以隨意工作、放鬆交談。這些車有顏值,有動力,有智能;卻唯獨沒有方向盤、油門和剎車。
他面帶先知一樣的神情,像《盜夢空間》里的造夢師一般,為所有人植入了一段對未來世界確定的想像:駕駛這項技術將失去存在的理由,每個人從出發到抵達,只需要一個按鈕或者一句命令。
觀眾們熱血奔流。那一刻,我看到吳甘沙頭頂閃爍著光環。
以他的目標來看,馭勢科技需要戰勝兩方面的對手:
一方面,在無人車領域先跑幾年的谷歌沒什麼了不起,很快就能趕上;
另一方面,自己對於傳統汽車廠商就是標準的降維打擊,「我來滅你,和你有什麼關係?」
左手懟新智能汽車領頭羊,右腳踢傳統汽車貴族,幾年內一統天下。「一開始我自己都相信。是真的相信。」他說。他用「狂妄」來形容2016年的自己。
吳甘沙找到傳統車廠,一般都會表達這樣的觀點:「我們具備全棧能力,所有相關的軟硬體都可以生產,並且比你的好。你自己的別做了,採購我的吧。」
這就像班上的同學忽然對別人說,反正你們也考不過我,就不要學了。這樣做的後果有兩個:1、其他人會問:「憑什麼」。2、沒人願意和他做朋友。
說到底,舊世界從來不會拱手讓人。
整個產業重心都穩穩地捏在傳統車廠手裡,吳甘沙的「兇猛」讓其他廠商對於合作採取了非常警覺的態度。而在這個生態博弈里,對方可以沒有馭勢,馭勢恰恰不能沒有對方。
之後,谷歌無人駕駛汽車路測了十幾萬公里,傳統汽車廠商依舊生龍活虎。「先知」吳甘沙第一次感覺到理想主義的無力。
為了生存,他必須去尋找合作的可能。
在真正的談判中,以前在大公司所謂的經驗,只可能是你的負擔。別人不會因為你曾是一個大公司的高管而和你合作。對不起,你是 Mr. Nobody。
他說。
意識到這一點,他決定重新分配馭勢的角色。只做自己最優勢的部分:智能、大數據和雲。然後想辦法把這些「最核心的能力」插入既有的汽車生態中。
「我們試著創造出一種品類,然後讓合作夥伴來造車。」他說。
簡單來說就是,馭勢科技探索出種種可行的自動駕駛的場景(例如停車場、園區),然後兵分兩路,馭勢提供自動駕駛能力,傳統車廠提供整車,用合作方式把適合這種場地的車造出來。
這在本質上是當眾劃定自己的邊界。用「自虐」求得信任。有了這種自我限定,再舉頭看之前設定的宏偉目標,實現它的預期時間自然就變得漫長。看來,吳甘沙接受了這個事實。
扮演「Mr. Nobody」並非易事。吳甘沙回憶了一件小事:
供應商允諾三月份交付一個零件。到了三月底,對方說:「我們有更重要的客戶,對不起」。
對不起這三個字是出於尊重,或者憐憫。殘酷的商業世界,對方其實連「對不起」都不必說的。
我猜人間細緻的堅硬,總會隨著時間一秒一秒,不急不緩地雕刻每個人的神經迴路。吳甘沙站在創業的風口,砂礫更是猛烈,躲閃無處。
二、從「成本控」到「安全控」
在我看來,如果自動駕駛的滿分是100分的話,我們現在的技術能達到60分。
就像成績中庸的孩子,也要早早幫家人承擔家務。60分的技術也可以用來幫人做事,這就有兩種選擇:
1、由人來填補剩餘的40分,讓系統「輔助」人類駕駛。遇到艱難的路況,就切換給人類駕駛員操作。
2、把「考題」難度降低40分。這就是限定場景下的無人駕駛。
從吃瓜群眾的角度來看,車自動開到一半兒,還要交回人類爸爸手裡,這事兒有點不酷;而完全自動駕駛,雖然只能在規定的區域跑,但看上去著實「狠」智能,天然容易博得人們的注意力。
作為追趕者,吳甘沙的路線是從第二種場景入手。比如園區、停車場。
自動行駛的汽車就是園區服務的一部分,它們「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所謂「閉著眼睛都會走」。
這種車已經不僅僅存在於 PPT 里了。在杭州來福士超市的地下車庫,或者廣州白雲機場的停車場,都已經能看到馭勢科技在運行的自動駕駛車。
一旦落地,自動駕駛汽車就已經脫離了烏托邦的想像,需要接受商業的考驗了。
商業最重要的鐵線就是「成本」。
「感測器」是自動駕駛汽車的重要「器官」,就像我們的五官一樣,負責探查周圍的環境究竟是什麼樣子。感測器種類越豐富,數量越大,當然採集的信息就越準確,自動駕駛系統出錯的概率就越低。隨之而來的,就是成本的上升。
如果不限成本,這世界上幾乎沒有達不到的性能。
讓馭勢科技製造一個99.99%路況下都能安全行駛的汽車,吳甘沙未必做不到。只不過以目前的技術,這輛車的成本一定大得驚人(也許足夠你僱傭一個司機一輩子)。
2017年中,吳甘沙在演講中說馭勢科技全套的自動駕駛硬體目標成本要做到2萬以下。2018年,他對我說,已經把目標成本定在了1萬以下。
「普及的先決條件就是成本。」吳甘沙就是得用小米步槍幹掉對手,古往今來創新者都是這樣,沒什麼好商量。
但最近,吳甘沙對目標做了很大的調整:「安全」被頂到了關鍵詞榜首。這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的智能駕駛汽車要到達第三個階段了。
第一個階段是 DEMO,你可以做一百次,挑出唯一成功的那一次做成視頻,投資者聞風而至。
第二個階段是試運營,不能套路,不能 ToVC,要完全坦誠在大眾面前,誰想來試就能試,這時性能很重要。第三個階段就是量產。量產意味著所有人(包括小白用戶)都可以無差別地使用這款車,所以這個階段最高的準則變成了「安全」。這個安全要從最底層的設計,一直貫穿到頂端的智能。演算法、系統、失效分析,一樣都不能少。
性能和成本是一對矛盾,安全和成本同樣是一對矛盾。在安全和成本上,取捨的平衡點非常微妙,存乎一心。
這不是玩具,造車要有敬畏之心。將來你的車上,會坐著無數無意之間和這輛車產生因緣的人,你對他們的生命財產,是要負責任的。
他一臉嚴肅。
2018年,是吳甘沙給馭勢科技規定的「量產年」。然而,他面臨的困難繁雜瑣碎,例如:
本來系統調的好好地,突然有一天就不工作了。仔細檢查,發現有一個部件產生了電磁干擾。相關的軟硬體就都需要調整。如果在真實環境下出現這樣的問題,就意味著一次事故。
他說。
這樣的事故,在馭勢科技的合伙人姜岩身上曾經發生過。
姜岩是2013年中國智能車未來挑戰賽的冠軍,而就在這次比賽上,他兩輛車中的一輛發生了事故,徑直撞到了樹上。
在比賽中,這終歸是一次可以容忍的失誤。但如果這件事發生在量產車上,無疑就是災難,它會成為這個汽車品牌信譽上的硬傷。
吳甘沙說,現在每有新員工入職馭勢,第一項培訓就是觀看當年的事故錄像。用他的話說,現在「沒什麼好說的,只是日拱一卒」。
三、從滿懷熱念到思考冬天
「2015年6月12日,你絕對想不到股市會崩盤。」
吳甘沙說。
在他的人生里,見過很多「轟然崩塌」。當年入職英特爾,吳甘沙得到的股票價格是七十多美元。不久互聯網泡沫破裂,直到今天,英特爾的營業收入已經翻了無數倍,股價卻依舊沒有漲到當年的高度。
這是產業發展的標準模型,也是人性的標準模型。
無論是2000年的互聯網泡沫破裂,還是2008、2015年的A股崩盤,吳甘沙都算是一個看客。
但在人工智慧的這一波浪潮里,作為馭勢科技 CEO 的他註定是主角,註定被別人「圍觀」。自動駕駛這個技術方向擁有巨大的想像力,而想像力的巨浪會把它推向天際。非理性的狂熱必然導致幻滅,隨著浪頭一波高過一波,站在潮頭的吳甘沙內心兩重冰火。
時至今日,他還可以充分調動資本和客戶的信心。但他覺得,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社會對人工智慧這個底色的想像之上。
如果有一天人工智慧退潮,連資本和客戶都對它產生了懷疑,覺得之前過於樂觀是一個錯誤,那對於智能駕駛將意味著什麼?
他說,
你透過玻璃往外看,有些公司興旺,有些公司死掉。這些東西都沒有發生在你身上。但這個玻璃是反光的。你忽然在其中看到自己。
其興也勃,其亡也忽。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曾經在公眾心中無往不利的他,此刻充滿強烈的危機意識,這讓我感到強烈的落差。正在我寫這篇文章之際,曾經的創業英雄茅侃侃黯然離去。我不禁仔細咀嚼吳甘沙的「危機感」。
面向風口,而能居安思危,是一種遠見和修行。
他說自己一直試圖和其他創業家共情。「很多人到了山窮水盡的階段。恨不得桌子椅子全賣了,到橋下揪頭髮。要跳河。」
這條路上的諸多痛苦,他何嘗不能體會。
如同馬雲當年高喊互聯網的冬天再長一些,吳甘沙也清楚地看到,每一次寒潮,必有一些人死掉,而活下來的人,將擁有整個世界。
寒潮什麼時候會來,說實話我不知道。但是我們一定要在寒潮到來之前,積累客戶,積累現金流。寒風吹過來的時候,你需要有強壯的體魄。
他說。
現在馭勢科技的客戶達到了兩位數。但這些「冬糧」仍然不夠,他需要更多的合作者。風口上的每一分每一秒, 吳甘沙都不敢浪費。
「馭勢科技今年肯定大發展,但不是轉虧為盈的階段,而是用今年的發展,形成造血機制,讓公司能夠挺過一到兩次寒潮。」做馭勢科技的兩年,吳甘沙更準確地掌握了一種技能——用別人的教訓,讓自己清醒。
四、從吳甘沙成為另一個吳甘沙
吳甘沙每天坐地鐵上下班。
我問他為什麼,他給出的答案出乎意料:地鐵是最接近自動駕駛的形態。它是共享的,你不用自己駕駛,你可以處在一種非常放鬆的狀態下。
這是一種特別的宣言。
但他也會開車。開車的目的更多是為了收集「自動駕駛經驗」。
你坐在前排開車的時候,想的是 L2、L3(輔助駕駛)怎麼做;你坐在後排的時候,想的是 L4、L5(高度自動駕駛)怎麼做。
他笑。
所有馭勢科技的車都安裝了數據採集裝置,每每遇到智能駕駛沒見過的場景,就趕緊收錄進來,用於改進系統。前一段時間,汽車收集到了一種場景:地上的車道線是重疊的——在舊的線上直接刷了新的線。類似這種人一眼就能看明白,機器卻需要特別學習的情況,還有很多。
谷歌智能駕駛系統,每8000公里需要一次人類干預,這意味著花8000公里的時間和汽油,才能找到一處系統的改進點。所以,每當出現自動駕駛系統不能良好工作的情況,吳甘沙和團隊都如獲至寶。這意味著演算法的進步,很值得。
從公司到家,坐地鐵要一個半小時。
每天早晨七點半,吳甘沙離開家之前,是唯一能見到女兒的時候。而每天晚上十一點,他從地鐵站走出來的時候,女兒已經睡了。
「從地鐵站走回家的這段路,是我每天思維最活躍的時候。」他說。問及他都會想什麼,他說:得失成敗。但更多的是具體的事務。這是吳甘沙留給自己的一個岌岌可危的角落。
「我的夢想就是坐在那裡一天,靜靜地看書,偶爾起身走兩步,思考一下。」他說。但目前看來,這個小願望都很奢侈。他的 ToDoList 永遠望不到頭。上一件事情剛完成,下兩件事情已經填進來。
「每一件事都很煩心,我更多的是被動應對。一件一件來,沒有更好的辦法。」他說。用了兩年時間,他說服自己接受了這樣的生活。
所謂說服,就是改變:每一個這樣的時刻,原來那個吳甘沙走遠,新的吳甘沙走到近前。
吳甘沙覺得,有朝一日自己也許可以過上理想中的閑適生活,只不過必須同時滿足兩個前提:1、女兒出去讀書了。2、公司走上良性軌道。
相比微信頭像里的照片,女兒已經長大了許多。她喜歡看書,最近愛上了成語故事。還在小小創客的比賽中,製造了一台自動掃地機器人。
前幾日,女兒跟吳甘沙走在街上,看到一輛車。她忽然仰起臉,問爸爸:這是不是無人駕駛的汽車?吳甘沙笑笑說:「暫時還不是,但爸爸明年就能做出來了。」
我問吳甘沙,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終局?
「功成身退。」他說。
再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史中,是一個傾心故事的科技記者。我的日常是和各路大神聊天。如果想和我做朋友,可以關注微博:@史中方槍槍,或者加我微信:shizhong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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