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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死求生

子彈穿過李來貴的腦殼的時候,他突然間聽清了奶奶臨死前的那句話。

從判處死刑到執行,這段漫長的時間李來貴把他貧瘠的一輩子翻來覆去思量了好幾遍,到最後他經常想著,他娘個球的!怎麼不早點槍斃算了!早死早超生!可是他的死亡是一個精準的流程,不會早來,也絕不會缺席。

在那些個輾轉反側的夜裡,有一個場景反覆出現在李來貴的腦海,那是十五年前,他奶奶去世的時候。

十五年前李來貴十二歲,讀小學四年級。

那天放學後他照常搬了兩個小板凳在走廊寫作業,他爹照常喝大了酒正在屋裡呼嚕震天,他奶奶也照常在旁邊的小屋裡哼哼唧唧的喊疼喊餓。

李來貴也不知道他奶奶得的是什麼病,總之是癱在床上,每天他二姐給端碗飯進去,總是很少,因為拉了尿了還要他二姐收拾。總是躺在污穢里他奶奶屁股上生了嚴重的褥瘡,已經腐爛見骨,那個小屋裡瀰漫著屎尿和腐爛混合的惡臭,沒人願意進去。

「貴兒哦!貴兒…」

奶奶喊他,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捏著鼻子開了門,他奶奶精神似乎好些了,伸長脖子看著他,又開始嘟囔著那些話。

「貴兒啊,你可是咱老李家獨苗苗,你娘生了三個賠錢貨奶奶才終於把你盼到呦,我的好孫子,過來奶奶再看看。」

從小這樣的話李來貴聽了無數遍了,還經常是當著他媽媽和姐姐們的面,所以不管他私下怎麼討好姐姐們,她們永遠對他沒有好臉色。

李來貴依然捏著鼻子站在門口,看著他奶奶眼裡的光漸漸暗了下去,正打算關門回去繼續寫作業,突然他奶奶喉嚨里發出尖利的呼嘯聲,眼睛瞪大,青筋暴起,出氣多進氣少。李來貴驚恐的看著,不知道要怎麼辦,他奶奶嘴唇艱難的顫抖的,像是要說話,李來貴顧不得骯髒惡臭撲過去,只聽見絲絲拉拉難以辨別的聲音。

「這…啊…沒有…沒…」

原來人死了是這樣,李來貴想,他看著奶奶暴突的雙眼想幫她合上,但是徒勞無用,一股嶄新的臭氣擴散開,原來人死了是這樣的味道,李來貴想。

他跑到他爹房間搖著他爹的大腿。

「爹!奶奶死了!」

回應他的依舊是震天的呼嚕聲,於是他又跑去村東頭王麻子家,他娘在那兒打麻將。

「娘!奶奶死了!」

他娘正要摸牌,看他大呼小叫的衝進來心生惱怒,順手給了他一耳光。

「叫叫叫!叫個屁!沒看我打牌嗎?那老東西命硬著呢,拖了這麼久也不死,早該死了…誒!胡了!自摸!哈哈哈哈!」

最後確認奶奶死了的是早上送飯的二姐,她帶著笑臉宣布了這個可喜的消息。

奶奶最後跟我說了啥呢?奶奶的葬禮上李來貴一直想,後來也就忘了這碼事。

警車呼嘯著開進村子裡的時候,鄰居們都出來圍觀這件新鮮事,當聽說是李來貴殺了人時一片嘖嘖聲。

「這咋可能嘛,那孩子又膽小又老實,小時候還幫俺家卸過柴火呢!」

「咦!越是這種蔫兒不噔的人越能幹出來這種事!都在心裡憋著呢!」

「他那婆娘長得多俊啊,可惜了了。」

「是啊,他那閨女多可愛,才剛一歲,誒!怎麼下得去手?!」

「親媽都殺了!真是畜生啊!」

「這是滅門啊!幸虧老大老二沒在家。」

「三姐在家呢,不過沒殺他姐,但聽說嚇瘋了,嘖嘖嘖。」

一身是血的李來貴帶著手銬被壓出來的時候,看見烏泱烏泱的圍觀群眾,似乎人人手裡端著瓜子睜著等待被八卦餮足的眼神看著他。

喋喋不休唾沫飛濺的是王麻子,他娘總去他家打麻將,王麻子老婆總是跟他娘說羨慕他家婆婆死得早,家裡這位身體硬朗不知道啥時候死呢。

翹著蘭花指指指點點的是黃鐵匠家老婆,她家兩個老人被她安排住在豬圈旁邊的小屋裡,她總和別人說,那兩個老傢伙現在是享福了,啥活不幹就吃白飯,你們說說哪去過這神仙日子去!

長得很像卻站的大老遠的是齊大和齊二,這倆是雙胞胎,不過老早就鬧掰分家了,老大得了三畝田和村東頭家裡的瓦房,老二在村西頭自己蓋了個新房子,分了兩頭牛,三頭豬,還有兩千元存款,於是經常能看到齊老爺子駝著幾乎對摺的背,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再走到村東頭,然後經常露宿在誰家的牆角。

一瞬間他腦子裡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

「應該把他們也殺了再自首的。」

警察局裡李來貴毫無保留的交代了作案過程。

「他們吵架。」李來貴面無表情的說。

「我娘眼瞎的,昨晚吃飯不小心摔了碗,小君,就是我媳婦,說,老不死的,摔了碗著急去要飯啊!我娘開始破口大罵,你這沒用的賤逼生不齣兒子來,這家裡有你說話的份兒,這裡是我家!小君也罵,要不是來貴非要回家照顧你這個瞎眼睛死老太太我們會回來這鳥不拉屎的農村?我生一個女兒就是賤逼那你生了三個女兒豈不是賤逼中的賤逼!」說著李來貴突然嘿嘿嘿的笑了,看著對面表情嚴肅的警察。

「她們老娘們吵架真有意思,你們怎麼不笑?」

「別磨嘰沒用的,繼續交代!」

「我娘開始嚎啕大哭,拍著大腿扯著嗓子喊,來貴你個天殺的不孝子啊!你爹剛沒你就合著你媳婦一塊兒欺負瞎眼老娘啊!你看你娶回家這浪貨母老虎啊!你給我打她!撕爛她的嘴!小君嘁了一聲,說,你也不問問現在這個家誰當,你兒子白長了兩個卵蛋根本他媽不是個男人,要不是我往家掙錢他早就餓死了!」李來貴說到這兒又笑了,看了眼警察同志解釋到。

「我是沒本事,一個大男人喜歡做手工,就是那種金屬絲繞的工藝品,但是我做的大,我之前繞了一個半人高的變形金剛!我設計了兩百多處細節!絕對逼真!」李來貴說的興奮起來,眼睛發亮,脊背前傾,然後忽然又沉寂了下去。

「那玩意兒沒用,賣不出去,後來讓小君踩扁賣了廢品,我平時就繞點小擺件到天橋擺地攤兒賣,賣不了幾個錢。」

李來貴想著自己這個愛好是怎麼來的呢?

小時候有一次過生日,他奶奶特地給他頓了一鍋紅燒肉,筷子夾起來一塊,肥肉部分顫動著,油光一閃一閃的,真亮啊。除了他爹和他娘各吃了一塊,其餘的他奶奶發號誰都不可以動,留給他吃,吃不完下頓吃,連湯汁都必須留給他拌飯。那個時候大姐已經出嫁了,都沒怎麼動筷,簡單吃了兩口飯就回夫家去了。二姐默默吃飯,眼睛時不時瞟幾眼裝紅燒肉的盤子,把嫉妒和恨意暗暗藏在眼底。三姐還小,比他只大了一歲,望著紅燒肉饞的口水快留下來,伸出筷子小心翼翼的沾了下湯汁,卻被奶奶狠狠的用筷子打了手背,饞死你算了!賠錢貨!三姐還是把筷子塞進嘴巴里,眼淚在眼圈打轉不敢掉下來。

那天晚上李來貴偷偷端了肉碗出來,讓三姐吃一塊肉,三姐吃完抹了抹沾滿油光的嘴巴拿出一個線圈纏的端著槍的大兵,是之前姨奶從城裡來的時候送給她的玩具,李來貴一直喜歡,但是他不敢講,因為他一講這玩具就肯定被奶奶勒令拿給他了。

李來貴拿到之後愛不釋手,反覆端詳,甚至最後把它拆開又塑造成別的樣式,後來就喜歡上了,立志當一個金屬線圈藝術家。後來當他跟他媽媽說了這個夢想的時候,得到的是一個耳光。

「繞那破逼玩意兒能賺錢嗎?滾去寫作業,要不多跟老高家小子你亮哥學學,聽說他今年去南方倒騰玉石,賺不少!」

李來貴的爹死於酒後心肌梗死,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李來貴正拎著袋子在街上狂奔著,他匆忙接起電話,然後茫然的站定,手裡的袋子掉下來,裡面零零碎碎的線圈小工藝品滾落一地。城管並沒有追上來,李來貴蹲下,把那些東西一件一件撿起來,抱在懷裡,哭了起來。

在李來貴記憶里,關於他爹最鮮明的印象是酗酒。幾乎每一天都喝得爛醉,兩眼赤紅,合著濃重的酒氣吐出大段的髒話來,這個時候他的三個姐姐和他都必須仔細的安靜的躲起來,爭取不被注意到,一不小心就是一頓暴打,不打人的時候就在家裡摔東西,折騰累了倒頭就睡,他們要在他娘打麻將回家之前把家裡的狼藉收拾好,否則還要挨揍。

大姐被他爹以五千塊的彩禮錢嫁給隔壁村張瘸子的時候是完全沒有掙扎過的,李來貴那個時候還很小,他好像問過大姐,「張瘸子可是個瘸子,你喜歡他嗎?」大姐似笑非笑,張瘸子家的彩禮錢不是借的,他家就他一個孩子,隔壁村的,挺好。李來貴不知道這些是不是能回答他的問題,反正大姐出嫁之後就很少再回家,後來乾脆再也不回來了。

奶奶最討厭二姐,大概是再次失望之後分外的惱怒,李來貴有記憶以來,每一次被奶奶抱在懷裡叫大孫子的時候,角落裡總是手臂上布滿青紫的二姐陰冷的眼神。李來貴私下最常討好二姐,把奶奶留給他的好吃的偷偷孝敬給她,他喜歡纏著二姐嘰嘰喳喳的講話,二姐經常是撇撇嘴不說話,偶爾也會摸摸他的頭,但大部分時候是不願理他的。

李來貴最後一次見到二姐就是在奶奶的葬禮上,二姐摸摸他的頭,又蹲下來給他擦了眼淚,他從來沒見過那麼溫和的二姐,二姐說,「對不起,弟,二姐真的沒辦法喜歡你。」

第二天二姐留了張字條說南下打工去了,從此杳無音信。

有一次,李來貴他爹心情很好,小酒微醺,突發奇想把李來貴抱到腿上,倒了小半盅白酒給他喝,看見他辣的小臉揪在一起吐著舌頭,被逗得哈哈大笑。他爹把他抱到脖子上騎著,乘著酒興在村子裡兜了一圈,還說,等他長大了,他們爺倆要好好喝一回。

李來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不是因為他爹的死訊,而是,他惦記了那麼多年的好好喝一回,再不能實現了。

認識小君是在洗頭房裡,發工資那天一起打工的華子非要帶他來這裡開開葷,那是李來貴第一次和女人睡覺。釋放之後李來貴獃獃的望著小隔間里低矮骯髒的天花板,心裡正經歷著一場海嘯,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女人還可以是這樣的,這麼溫暖、柔軟,激情間的呻吟是那麼嬌媚、順從,沒有對抗沒有恐懼,只有兩個人共赴高潮的極樂。李來貴把頭埋在小君柔軟的胸脯里,哭了,從那天起他一有空就來找小君,把賺來的每一分錢花在她的身上。

他和小君是有過短暫的甜蜜的,他們住在小破出租屋裡,小君總是要睡到下午,桌子上留著李來貴一早做好的飯菜,隨手仍在地上的裙子絲襪也被洗乾淨晾在了窗外的繩子上,小君吃過飯玩玩手機晒晒太陽,等著李來貴下了班買好菜回家。李來貴也沒什麼其他的愛好,閑著了就坐在桌子前繞他的銅線,一圈圈一天天,甜蜜就這麼繞沒了。

李來貴打工的施工隊解散了,他也就失了業,找到新工作前他決定帶著他這段時間繞出來的工藝品去夜市賣一賣,看能不能賺點錢,可是賣出的那點錢連一日三餐都保證不了。小君也受夠了每天大眼瞪小眼的看著他擺弄那些破玩意,原來洗頭房的李姐說總有老客過來點她,人手不夠,喊她回去幫忙,她也就帶著幾件絲襪短裙抹胸背心回去了洗頭房。

小君走後李來貴更是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繞線圈上,螳螂孔雀單車,越來越惟妙惟肖,在那些寂靜的深夜裡,李來貴偶爾會生出這樣的錯覺,這個世界都變成了一條銅線,在他的手中幻化成型。他每天都只吃一點白飯和鹹菜,好像進入了一種無欲無求的狀態,只有死亡才是終點。直到幾個月後小君的歸來打破了這種平衡,小君挺著一個大肚子回到了這個堆滿金屬線的小屋,對李來貴說,結婚吧。

小君回到洗頭房後不久就意外懷孕了,是一個熟客,本來想直接打掉,可是那個男人說他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後來發現是老婆不能生,就離婚了,小君懷孕他十分驚喜,懇求小君生下這個孩子,說他要娶她。小君看那個男人年紀也不算太老,自己做點小生意,想著嫁了吧,也挺好的,沒想到有一次產檢的時候那個男的賄賂了大夫,知道了她懷的是個女孩,就消失不見了。孩子已經太大了不能墮胎,大著肚子的她也沒辦法再呆在洗頭房,走投無路之際就想起李來貴來,沒想到他還住在原來的地方。

泫然欲泣的小君讓李來貴又想起了第一晚的溫暖柔軟和嬌媚順從,他沒有拒絕她。結婚後的李來貴白天出去打零工晚上去天橋賣他的手工藝品,這些收入並不夠養一個女人和一個嬰兒,小君生下女兒後不久,就又回了洗頭房,李來貴沒有阻攔她。

那些記憶一點點褪色了。

「警察同志,你說人活著是為了個啥呢?」看著對面皺著眉頭不做聲的警察,李來貴像是也感覺到自己問題的好笑,勾起嘴角輕輕搖了搖頭。

「我閨女燕子嚇哭了,不是親閨女,是小君和別的生的,這個不重要,燕子哭的撕心裂肺的,我就過去想哄哄她,我娘抄起手邊的剪子就扔過去了,說,喪門星,哭哭哭,再哭弄死你!剪子扔到小君身上了,小君一下子就炸了,撲過去和我娘廝打起來。」

「你們知道我那個時候在想啥嗎?我在想天橋上我賣出去的那些小玩意兒,大部分是家長帶著小孩兒,孩子看見了吵著要,有的家長不給買拉著孩子走,孩子就哭,還有的躺地上打滾,家長就沒轍了,我賣的也不貴,小蜻蜓小孔雀,十幾塊錢,家長也就給買了。玩具拿到手小孩馬上就不哭了,眼角還掛著淚呢,就笑了。其實他們也不在乎手裡捏著的是啥,想要的要到了就心滿意足了。沒人跟我說過我東西做的好不好,氣球、橡皮泥還是金屬線工藝品,都一樣的,就是個玩具。」

「回過神來我就聽見她們一邊喊一邊罵,我弄死你我弄死你我弄死你我弄死你,我覺得這個解決辦法其實不錯啊,就去廚房拿了把刀,小君正騎在我娘身上打呢,我就從背後一刀下去,她一聲沒出就倒下了,我娘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感覺小君不動了,就啊啊啊的叫喊著,薅住小君的頭髮往地上撞,咚,咚,咚,咚,實在是太吵了,我就又捅了她兩刀。」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只有咕嚕咕嚕流血的聲音,我坐在地上,血流過我的手,特別熱乎特別舒服,後來我乾脆躺下來,枕在小君的胸脯上,女人的奶子真柔軟啊。」

「躺了一會兒我看見燕子從床上掉下來了,張大了嘴巴,應該是在哭,不過我聽不見聲音,就覺得她肯定是看見這個場景嚇到了,她看起來很痛苦,很害怕,我不想讓她那麼害怕,就走過去對著她的心臟一刀刺進去,她就安靜的睡過去了。」

「就是這麼回事,我交代完了。」

案情清晰證據確鑿,犯罪嫌疑人也對此供認不諱,殺害妻女母親三人,情節惡劣手段殘忍,李來貴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等待執行的七天時間裡李來貴很少想起自己,也很少想起他娘小君和燕子,他更多的想起他的三個姐姐,他想問問大姐喜歡上張瘸子了嗎?想問問二姐過的好嗎?現在還恨他嗎?最愧疚的是三姐,不該讓她看見那個場面的,這次回家還沒來得及給三姐做一碗紅燒肉。

還有就是十五年前他奶奶去世的時候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場景一直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那股腐敗的惡臭,氣息在喉嚨間呼嘯的聲音,和最後那半句聽不清的語言。

子彈穿過李來貴的腦殼的時候,他突然間聽清了奶奶臨死前的那句話。

「這輩子活了一回啊,沒意思。」


這個小說前一部分是16年寫的···

當時想著提前發出來能督促自己趕快把後面的寫了,但是我太高估我寄幾了···

一年半過去了,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咩哈哈哈哈啊哈哈~

故事荒唐,感謝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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