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高版:多收了三五斗
故事背景:自從元老院打下了廣州,掃蕩了舊廣州的牙行,米價就此穩定下來,很多米商發現了商機,不再單純販米,而是在廣州開起了米鋪,特別是在此次商業整頓中獲得大量好處的潮汕幫的海陽會館,他們也不單純從廣西運米,而是大量從瓊府、安南和台灣買來澳米,傾銷給廣州當地。當時,廣州當局正在緊鑼密鼓的改造舊廣州,需要大量廉價勞動力,因此也對這些米商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就使得廣州附近的小農經濟大量破產,令廣州附近農民不得不進城務工,充當澳洲人的廉價勞動力的歷史事件,上演了一出臨高版的多收了《多收了三五斗》 。
最近停不下來了,就讓我爽下去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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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陽米行的珠江埠頭,橫七豎八停泊著鄉村裡出來的敞口船。船里裝載的是新米,把船身壓得很低。齊般舷的菜葉和垃圾給白膩的泡沫包圍著,一漾一漾地,填沒了這船和那船之間的空隙。河埠上去是僅容兩三個人並排走的街道。海陽米行就在街道的那一邊。朝晨的太陽光從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來,光柱子落在櫃檯外面晃動者的幾頂舊草帽上。
那些戴舊草帽的大清早搖船出來,到了埠頭,氣也不透一口,便來到櫃檯前面占卜他們的命運。「糙米五塊澳銅,谷三塊澳銅,」米行里的先生有氣沒力地回答他們。
「什麼!」舊草帽朋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滿的希望突然一沉,一會兒大家都呆了。
「在六月里,你們不是賣十三塊澳銅么?」
「十五塊澳銅也賣過,不要說十三塊澳銅。」
「哪裡有跌得這樣利害的!」
「現在是什麼時候,你們不知道么?各處的米象潮水一般湧來,過幾天還要跌呢!」
剛才出力搖船猶如賽龍船似的一股勁兒,現在在每個人的身體里鬆懈下來了。今年天照應,雨水調勻,小蟲子也不來作梗,一畝田多收這麼三五斗,誰都以為該得透一透氣了。
哪裡知道臨到最後的占卜,卻得到比往年更壞的課兆!
「還是不要糶的好,我們搖回去放在家裡吧!」從簡單的心裡噴出了這樣的憤激的話。
「嗤,」先生冷笑著,「你們不糶,人家就餓死了么?各處地方多的是澳米,澳面,頭幾批還沒吃完,外澳大輪船又有幾批運來了。」
澳米,澳面,外澳大輪船,那是遙遠的事情,彷彿可以不管。而不糶那已經送到河埠頭來的米,卻只能作為一句憤激的話說說罷了。怎麼能夠不糶呢?田主方面的租是要繳的,為了雇幫工,買肥料,吃飽肚皮,借下的債是要還的。
「我們搖到廣州去糶吧,」在廣州,或許有比較好的命運等候著他們,有人這麼想。
但是,先生又來了一個「嗤」,捻著稀微的短須說道:「不要說廣州,就是搖到北京城裡去也一樣。我們同行公議,這兩天的價錢是糙米五塊澳銅,谷三塊澳銅。」
「到廣州去糶沒有好處,」同伴間也提出了駁議。「這裡到廣州要過兩個局子,知道他們捐我們多少錢!就說依他們捐,哪裡來的現澳錢?」
「先生,能不能抬高一點?」差不多是哀求的聲氣。
「抬高一點,說說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話。我們這米行是拿本錢來開的,你們要知道,抬高一點,就是說替你們白當差,這樣的傻事誰肯干?」
「這個價錢實在太低了,我們做夢也沒想到。去年的糶價是七塊半澳銅,今年的米價又賣到十三塊澳銅,不,你先生說的,十五塊澳銅也賣過;我們想,今年總該比七塊半澳銅多一點吧。
哪裡知道只有五塊澳銅!」
「先生,就是去年的老價錢,七塊半澳銅吧。」
「先生,種田人可憐,你們行行好心,少賺一點吧。」
另一位先生聽得厭煩,把嘴裡的澳洲香煙屁股扔到街心,睜大了眼睛說:「你們嫌價錢低,不要糶好了。是你們自己來的,並沒有請你們來。只管多啰嗦做什麼!我們有的是澳錢,不買你們的,有別人的好買。你們看,船埠頭又有兩隻船停在那裡了。」
三四頂舊草帽從石級下升上來,舊草帽下面是表現著希望的醬赤的臉。他們隨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來的光柱子落在他們的破布襖的肩背上。
「聽聽看,今年什麼價錢。」
「比去年都不如,只有五塊澳銅錢!」伴著一副懊喪到無可奈何的神色。
「什麼!」希望猶如肥皂泡,一會兒又進裂了三四個。
希望的肥皂泡雖然迸裂了,載在敞口船里的米可總得糶出;而且命里註定,只有賣給這一家海陽米行。米行里有的是澳錢,而破布襖的空口袋裡正需要澳錢。
在米質好和壞的辯論之中,在斛子淺和滿的爭持之下,結果船埠頭的敞口船真箇敞口朝天了;船身浮起了好些,填沒了這船那船之間的空隙的菜葉和垃圾就看不見了。舊草帽朋友把自己種出來的米送進了海陽米行的廒間,換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疊流通券。」
「先生,給現澳錢,文大頭,不行么?」白白的米換不到白白的現澳錢,好像又被他們打了個折扣,怪不舒服。
「鄉下泥腿子!」夾著一枝水筆的手按在算盤珠上,鄙夷不屑的眼光從眼鏡上邊射出來,「一塊錢流通券就作一塊錢用,誰好少作你們一個銅板。我們這裡沒有現澳錢,只有流通券。」
「那末,換臨高流通券的吧。」從花紋上辨認,知道手裡的流通券不是臨高的。
「嚇!」聲音很嚴厲,左手的食指強硬地指著,「這是廣州德隆票號的,你們不要,可是要想吃官司?」
不要這流通券就得吃官司,這個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誰也不想弄明白,大家看了看流通券上的 光頭人 像,並不是大家熟知的有頭髮的人像,又彼此交換了將信將疑的一眼,便把流通券塞進破布祆的空口袋或者纏著褲腰的空褡褳。」
一批人咕嚕著離開了海陽米行,另一批人又從船埠頭跨上來。同樣地,在櫃檯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趕走了入秋以來望著沉重的稻穗所感到的快樂。同樣地,把萬分捨不得的白白的米送進海陽的廒間,換到了並非白白的現澳錢的流通券。
街道上見得熱鬧起來了。
舊草帽朋友今天上鎮來,原來有很多的計劃的。澳皂用完了,須得買十塊八塊回去。澳火也要帶幾匣。澳油向挑著擔子到村裡去的小販買,十個澳洲銅板只有這麼一小瓢,太吃虧了;如果幾家人家合買一聽分來用,就便宜得多。陳列在櫥窗里的花花綠綠的澳布聽說只要八分半流通券一尺,女人早已眼紅了好久,今天糶米就嚷著要一同出來,自己幾尺,阿大幾尺,阿二幾尺,都有了預算。有些女人的預算里還有一面蛋圓的澳鏡,一方雪白的澳洲毛巾,或者一頂結得很好看的絨線的澳洲小囝帽。難得今年天照應,一畝田多收這麼三五斗,讓一向捏得緊緊的手稍微放鬆一點,誰說不應該?繳租,還債,解會錢,大概能夠對付過去吧;對付過去之外,大概還有多餘吧。在這樣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買一個澳洲熱水瓶。這東西實在怪,不用生火、熱水衝下去,等會兒倒出來照舊是燙的;比起稻柴做成的茶壺窠來,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他們咕嚕著離開海陽米行的時候,猶如走出一個一向於己不利的賭場——這回又輸了!輸多少呢?他們不知道。總之,袋裡的一疊流通券沒有半張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還要添補上不知在哪裡的多少張流通券給人家,人家才會滿意,這要等人家說了才知道。
輸是輸定了,馬上開船回去未必就會好多少,鎮上走一轉,買點東西回去,也不過在輸賬上加上一筆,況且有些東西實在等著要用。於是街道上見得熱鬧起來了。
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簇,拖著短短的身影,在狹窄的街道上走。嘴裡還是咕嚕著,復算剛才得到的代價,咒罵那黑良心的米行。女人臂彎里鉤著籃子,或者一隻手牽著小孩,眼光只是向兩旁的店家直溜。小孩給賽璐珞的澳囝囝,老虎,狗,以及紅紅綠綠的澳鐵銅鼓,澳鐵喇叭勾引住了,賴在那裡不肯走開。
「小弟弟,好玩呢,澳銅鼓,澳喇叭,買一個去,」故意作一種引誘的聲調。接著是——冬,冬,冬,——叭,叭,叭。
當,當,當,——「澳瓷面盆刮刮叫,四角臨高流通券一隻真公道,鄉親,帶一隻去吧。」
「喂,鄉親,這裡有各色花澳布,特別大減價,八分五一尺,足尺加三,要不要剪些回去?」
萬源祥大利老福興幾家的店伙特別賣力,不惜工本叫著「鄉親」,同時拉拉扯扯地牽住「鄉親」的布襖,他們知道惟有今天,「鄉親」的口袋是充實的,這是不容放過的好機會。
在節約預算的躊躇之後,「鄉親」把剛到手的廣州流通券一張兩張地交到店伙手裡,店裡夥計看到是廣州「光頭」流通券不覺皺眉,並言明這錢要打9折用,這些就舊草帽聽罷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澳火,澳皂之類必需用,不能不買,只好少買一點。整聽的澳油價錢太「咬手」,不買吧,還是十個澳洲銅板一小瓢向小販零沽。衣料呢,預備剪兩件的就剪了一件,預備娘兒子倆一同剪的就單剪了兒子的。蛋圓的澳鏡拿到了手裡又放進了櫥窗。絨線的帽子套在小孩頭上試戴,剛剛合式,給爺老子一句「不要買吧」,便又脫了下來。想買熱水瓶的簡直不敢問一聲價。說不定要一塊半澳銅或臨高流通券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買回去,別的不說,幾個白頭髮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陣陣地罵:「這樣的年時,你們貪安逸,花了一塊塊半澳銅買這些東西來用,永世不得翻身是應該的!你們看,我們這麼一把年紀,誰用過這些東西來!」這啰嗦也就夠受了。有幾個女人拗不過孩子的慾望,便給他們買了最便宜的小澳囝囝。小澳囝囝的腿臂可以轉動,要他坐就坐,要他站就站,要他舉手就舉手;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別的孩子眼睛裡幾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覺得怪有興趣。
「鄉親」還沾了一點澳洲朗姆酒,向熟食店裡買了一點皮皮蝦,肉是買不起了,皮皮蝦還沒被土著廣泛接受,還屬於賤食,但是下酒正好。回到停泊在海陽米行船埠頭的自家的船上,又從般梢頭拿出盛著鹹菜和豆腐湯之類的碗碟來,便坐在船頭開始喝酒。女人在船梢頭煮飯。一會兒,這條船也冒煙,那條船也冒煙,個個人淌著眼淚。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艙里跌交打滾,又撈起浮在河面的髒東西來玩,惟有他們有說不出的快樂。
酒到了肚裡,話就多起來。相識的,不相識的,落在同一的命運里,又在同一的河面上喝酒,你端起酒碗來說幾句,我放下筷子來接幾聲,中聽的,喊聲「對」,不中聽,罵一頓:大家覺得正需要這樣的發泄。
「五塊錢澳銅一擔,真是碰見了鬼!」
「去年是水災,收成不好,虧本。今年算是好年時,收成好,還是虧本!」
「今年虧本比去年都厲害;去年還糶七塊半澳銅呢。」
「又得把自己吃的米糶出去了。唉,種田人吃不到自己種出來的米!」
「為什麼要糶出去呢,你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裡,給老婆吃,給兒子吃。我不繳租,寧可跑去吃官司,讓他們關起來!」
「也只好不繳租呀。繳租立刻借新債。借了四分錢五分錢的債去繳租,貪圖些什麼,難道貪圖明年背著重重的債!」
「田真箇種不得了!」
「退了租逃荒去吧。我看逃荒的倒是滿寫意的。」
「逃荒去,債也賴了,會錢也不用解了,好打算,我們一塊兒去!」
「誰出來當頭腦?他們逃荒的有幾個頭腦,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聽頭腦的話。
」
「我看,到廣州城去做工也不壞。我們村裡的小王,不是么?在廣州城什麼廠里做工,聽說一個月工錢有十五塊文大頭。十五塊文大頭,照今天的價錢,就是多少擔米呢!」
「你翻什麼隔年舊曆本!廣州城澳人要打仗,好多的廠只進不出,天天做工,小王在那裡被當做騾馬你還不知道?」
路路斷絕。一時大家沉默了。醬赤的臉受著太陽光又加上酒力,個個難看不過,好像就會有殷紅的血從皮膚里迸出來似的。
「我們年年種田,到底替誰種的?」一個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問。
就有另一個人指著海陽的半新不舊的金字招牌說:「近在眼前,就是替他們種的。
我們吃辛吃苦,賠重利錢借債,種了出來,他們嘴唇皮一動,說『五塊錢澳銅一擔!』就把我們的油水一古腦兒吞了去!」
「要是讓我們自己定價錢,那就好了。憑良心說,八塊錢澳銅一擔,我也不想多要。」
「你這囚犯,在那裡做什麼夢!你不聽見么?他們米行是拿本錢來開的,不肯替我們白當差。」
「那末,我們的田也是拿本錢來種的,為什麼要替他們白當差!為什麼要替田主白當差!」
「我剛才在廒間里這麼想:現在讓你們沾便宜,米放在這裡;往後沒得吃,就來吃你們的!」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網著紅絲的眼睛向岸上斜溜。
「真箇沒得吃的時候,什麼地方有米,拿點來吃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氣壯的聲口。
「前幾年,聽說江南地方不是鬧過搶米么?」
「最後衙門拿人,打死了許多人。」
「今天在這裡的,說不定也會吃銃,誰知道!」
散亂的談話當然沒有什麼議決案。酒喝乾了,飯吃過了,大家開船回自己的鄉村。
船埠頭便冷清清地蕩漾著暗綠色的髒水。
第二天又有一批敞口船來到這裡停泊。鎮上便表演著同樣的故事。這種故事也正在各處市鎮上表演著,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穀賤傷農」的古語成為廣州日報上的時行標題。
鄉紳感覺收租棘手,便開會,然後向廣州方面上書,大意說:今年收成特豐,糧食過剩,糧價低落,糧農不堪其苦,應請共籌救濟的方案。
廣州錢莊,特別是德隆銀行本來在那裡要做買賣,便提出了救濟的方案:(一)由德隆牽頭各大錢莊籌集資本,向各地收買糧米,指定適當地點屯積,到來年青黃不接的當兒陸續售出,使米價保持平衡;(二)提倡糧米抵押,使米商不至群相採購,造成無期的屯積;(三)由德隆牽頭各大錢莊負責募款,購屯糧米,到出售後結算,依盈虧的比例分別發還。
廣州各作坊廠主是不聲不響。米價低落,僱傭小工的「米貼」之類可以免除,在他們是有利的。
臨高的各類機關雜誌上則發表著各類論文,從統計,從學理,提出糧食過剩之說簡直是笑話;「穀賤傷農」也未必然,谷即使不賤,在偽明等封建殘餘勢力的壓迫之下,農也得傷。
這些都是城裡的事情,在「鄉親」是一點也不知道。他們有的糶了自己吃的米,賣了可憐的耕牛,或者借了四分錢五分錢的債繳租;有的挺身而出,被關在駐在警的派出所里,兩角三角地,忍痛繳納自己的飯錢,有的沉溺在賭博里,希望骨牌骰子有靈,一場贏它十塊八塊文大頭的;有的來人去說好話,向田主退租,準備做一個乾乾淨淨的窮光蛋;有的溜之大吉,悄俏地爬上開往廣州城的四等車。
更多的鄉親回到村子裡後,發現地主老爺們已經把他們佃租的地收了回去,租給了澳洲人的啥什勞子「天地會」,他們的債也一併轉給了「天地會」,擺在他們面前只有兩條路,還債滾蛋。不還債的話,駐在警也在了,駐在警說,「天地會」是澳洲首長開的,還不出錢可不是蹲派出所那麼簡單了,直接送去安南挖煤,在地下沒個日夜勞作到死!當然,首長們是宅心仁厚的,還是給了第三條路,父母進天地會做農工,沒成年子女由帶工帶去廣州做工,簽定所謂「勞務合同」,去城裡做工人!這骨肉分離,鄉親們如何肯,奈何天地會背後的地主老爺的家丁一個個凶神惡煞,拿著鞭子就打下來,催著還租子,旁邊帶工則是說著好話,什麼進了城住澳房,拿澳元,頓頓有肉,當澳洲人的工人,那可是吃香的很,那是孩子前世修來的福氣,要不是同鄉可便宜不到這些鄉親們身上!漸漸鄉親們也被打動,給誰種地都是種,孩子有個好去處也是好的,將來自己說不定進城享福,最後迷迷糊糊簽了「包身契」,自願進天地會做農工,自願讓帶工帶孩子去城裡做工!
一個血腥的時代就這樣到來!
——原文:《多收了三五斗》葉聖陶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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