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 | 殺妻
文 @川明
壹
我殺死了我的結髮妻子。
她的眼睛還沒有閉上,大張著鑲在她死灰青色的麵皮上,瞳孔邊盤著紺紅血絲。我想起她身子奮力掙扎時,抽搐與彈跳的樣子,就像我幼時掐在地上的麻雀。我沒有再去看她,她的眼睛還沒有閉上,而門外人牽著馬欲行,一聲嘶鳴。
我遇見她的時候還小,年紀才剛夠跑跳。
「安子!莫要急,動作準些。」我聞聲抬頭望了爹一眼,悶悶一應,反手逮住樹杈沿上蹦跳的小東西,掐著它對爹一笑。我的爹是村裡小有名聲的獵戶,每日可在林子里逮些野禽回來,不濟也有烏鴉麻雀可以填肚。在收成慘淡的年歲里,能保著家人不餓肚子,就已然是不容易的事。爹是個強大的人,從此我也跟著他學本事。
我捏著一拳大的麻雀,感受著它的五臟六腑在我的手中掙扎擠壓,接著便是爹教的,揪著它後頸毛向地上狠狠一摔,那雀兒「嘰」地叫喚一聲,只剩下幾口氣。我便蹲下去狠掐住麻雀脖子,它開始還想著彈跳幾下,一用力,便脖子一歪死去了。
我剛想向爹展示我的獵物,便只聽得背後軟軟糯糯一聲,「你抓它做甚麼」。
那是一張泛桃紅的臉兒,在樹榦子後邊匿著一半,露出一隻浸了清水樣子的眼睛。她怯怯地又移出一些身子來,原來是個清麗的女娃。她又開口,問我,「雀兒,那麼可憐,你抓它做甚麼?」
我一手提著麻雀屍體,胡亂塞進了我的麻布兜兒里,看著那如雀兒般軟小的娃娃不敢說話。
那是我第一次見著阿巧,我把那隻麻雀送去她懷裡,她嗔了句「誰要這。」又推了回來,沒有要。
阿巧是個好姑娘。我常聽村裡人說,巧娘兒是討了個好名字,人生的巧,手也巧,將來要是誰娶著阿巧也是祖上修過了福分。
我總是記得那隻明亮的眼,裡面不知道裝著些什麼珠寶似的東西,教我念念不忘。
巧娘兒、巧娘兒。巧娘兒從此總是出現在我的夢裡。
爹老了之後,把他的弓給了我,把他的箭給了我,把他的本事給了我,把他的家給了我。他就埋在後院里,閉眼前他拍拍我的手,對我說了一句,「巧娘」。
我把爹遞給我的弓,遞到了阿巧的手裡。阿巧噙著淚紅了紅臉,嗔道:「誰要這……」,可是又抓著弓不肯放手。
我就是在那天娶了阿巧回家。
巧娘兒是一個手巧的姑娘。我帶回來的血腥獵物,只要是過了巧娘手了,便野膻味全無,只叫人覺得好吃,我也曾與巧娘私下學過兩手,從此也能夠下廚幫著打下手,不再是一個只會殺生的莽夫。巧娘兒也孝順,對我爹遺下的老母無微不至,娘也喜歡這個媳婦得緊,竟是親女兒一樣地待著,自巧娘兒入門以後,一家人和氣得很。
可我卻殺死了我的、這樣的結髮妻子。
貳
劉安,爹娘給我起名為「安」,望我一生安穩度日,直到一把尖矛,滾著血鍍著白光橫在我脖頸之前,我覺得我一生都算是安穩。
那持矛人豹頭環眼,聲若崩雷,活脫脫是一幅地下爬上來的捉鬼鍾馗模樣,矛頭一勾,環眼圓睜,在其身後歪七扭八倒著幾個山賊屍體,地上不免留著斷手斷腳,沾著血。若不是我確信,罅隙前那幾具屍體是會呼出兩句人話的,我只會以為這凶神不過是在皰狼屍罷了。他手起刀落的樣子,與一口咬斷兔脖子的惡狼無異。
「哪來的鬼頭鬼腦的小子!怕是要傷我哥哥!」
那被稱哥哥的人倒是慈眉善目過來,好容易扶起來我,只是安慰,又問我姓甚名誰,是哪裡的人。我瞥著地上血也肉也的一團,想答,我是劉安,是個獵戶,只是尋著打獵來了,卻又一時說不出話來,渾身打著顫,轉過神便見那幾人打馬走遠了,而我手心裡卻恍惚地多了些碎銀兩。關於我曉得那人便是劉豫州時,是後來的事了,唯一記得清晰的便是那幾人騎馬的背影,那強壯寶馬的尾巴,一直在我心裡晃耶晃耶。
那日我沒有帶任何獵物回去,巧娘的臉色也不對起來。
「前段日子就開始缺斤少量的,今天更是甚麼都沒帶回來,安子,你讓我做甚麼給你和娘吃!」
我盤腿坐上木凳,手伸進口袋搓了搓碎銀子,眼前還晃著那善人的馬尾。那人眉目溫善,穿的也不似平民樣子,想來也是,這亂世里能有這等模樣的人,怕也是個官吏了。有官位的人,便可殺人么?不是這麼說的...他們怕餓么、有糧吃么?怕是馬都生養得比我好...我嘬了口酒,轉頭對巧娘說,「你瞧我能混上半個官么?」
巧娘一愣,只是怒,遣著我再出去尋些吃的回來,口裡念著,「麻雀也沒有..」,「麻雀也沒有...」
我心中一急,豎起來不知名的怒火,「哪來的吃的!兵荒馬亂,有甚麼吃的!我今兒走出三十里地,尋遍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還說什麼雀兒!」
我盯著巧娘兒,卻突然發現她不似原來那般好看了,膀子沒了模樣,松垮許多,整個人寬胖出一截兒,只有臉削瘦發黃,顴骨突出來,失去彈性的皮像是縮在骨上的一層破布。她許久沒對我笑過,只是皺著眉整日里怪我,她面目越發可憎起來,就連我念念不忘的,眼裡的明亮珠寶也不見了,只是死氣沉沉地,就像死屍似地盯著我。
我轉過頭不再看她,只覺得巧娘不再是個活物,同整日癱在一旁的老娘一樣,都沒有了基本的生氣。我晃了晃酒袋子,看著裡面的濁物漂浮再下沉。我仰頭將濁酒一飲而盡,黑暗中有什麼東西繞著這口酒,「咕嚕」一聲,順著我的喉口滑了下去。
叄
我沒想到的是,數日後,那善人竟來敲了我家的門。
他還是一幅近人模樣,只是孤身一人來,似是風塵僕僕。牽著一匹好馬,說想借宿一宿。他似乎忘了先前見過我的事,我告訴他我是這村裡獵戶,叫劉安。他拱手作揖,姓劉,名備。
劉備,劉豫州,劉皇叔。
我看著他溫潤的眉目,心中突然似是稻米萌了芽子。皇叔臨門,坐站都不是,只好把人引進房中,先是在破椅兒上請坐,再慌忙去找巧娘兒。
「劉皇叔?」巧娘似是平日里也聽過這名字,點頭著,「曉得是個忠義的善人,我做兩個菜,好生待著。」
「什麼菜?」
「不過也只有些新鮮野菜,本是這幾天的儲糧了。」
「這怎麼行!」皇室宗親哪吃得慣這些糠菜,「要葷的!葷!」
巧娘瞥我一眼,眉目一橫,氣道,「你可仔細算算多少日沒帶獵物回來了,現在要我去給你做什麼葷去。」
「巧娘。」我拉住她,「我先前不是問過你…你看我可謀得一官半職么?」
巧娘先是一愣,又定定看著我。她死屍般灰暗的目光里突然起了波瀾,挾著一絲不可置信的模樣,她手顫了顫,推開我半步出去。我被這驟的一推嚇得咬了舌頭,一股血腥味道從舌苔一路沿到了牙床,這讓人不舒服的味道,就像是嚼著放置幾日、燉了又燉的野菜,幾乎要讓我吐出來。
「安子。」
爹娘給我起名為「安」,望我一生安穩度日。可天下大亂,又怎樣才能讓我安。我眼見著巧娘變得如乾癟走屍,又見著我的娘一日日老去,半口米糊都吃不得。這個家中的人和房子一同衰了,和亂世一同敗了,就連我自己似乎也漸漸枯萎下去,恍惚間覺得自己已是死屍一具,手中已無縛雞之力。我想起那日,那凶神似的大漢卸山賊血肉的樣子,遍地是人血和殘肢。肚肉大敞,流了一地的肝腸,那山賊腦袋被拿下了,眼睛沒闔就這麼直勾勾看我…又是先前誰說的,戰亂的徐州早已開始食人…
「巧娘。」我喚她,「麻雀兒。」
肆
我殺死了我的結髮妻子。
她的眼睛還沒有閉上,大張著鑲在她死灰青色的麵皮上,瞳孔邊盤著紺紅血絲。我想起她身子奮力掙扎時,抽搐與彈跳的樣子,就像我幼時掐在地上的麻雀。
我用她教給我的方法烹了她,空氣里瀰漫著巧娘做的飯菜的味道。只要是用巧娘的燒法做的葷,便吃不出野膻味來。面前的劉皇叔早已飽食,我低頭,笑了一下。
這樣就好了。
改編自《三國演義》劉安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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