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父親威權的喪失

1、

《神秘巨星》看到將近結尾時，我一直在想，會不會給父親一個鏡頭，讓那個失敗到家的老男人在前往沙特的航班上，看見女兒成為萬眾矚目的巨星。

不知他該做何等感受？

然而沒有。

女兒在聚光燈下，說真正的巨星不是我，而是媽媽。

隨後丟掉話筒，衝下舞台，和母親擁抱在一起。所有人起立，喝彩。

沒有人提起父親。

片子到底沒有原諒那個失敗的父親，那個每天工作17個小時養活全家五口人，最終隔著機場玻璃門捶胸頓足，不得不正視自己一敗塗地的父親。

從第一場家暴開始，甚至早在之前，從母親腫著一隻烏青的眼，告訴女兒那是自己不小心碰傷的時候，到全片結束，我一直在想：也許我的父母應該來看看。不過我也知道，他們很難看到，我們縣連電影院都沒有。

2、

片子中，父親為了女兒上補習班，花了兩倍的學費，求老師收下。

花兩倍的學費，不僅是錢的問題，還牽涉到丟人的問題。這個父親，恰好是一個既沒有錢，又特別怕丟人的父親。因為沒錢，多年只給老婆買過一隻金項鏈；因為好面子，怕別人看出窮，最好的衣服要留到赴宴的日子穿，還要讓老婆帶上項鏈。

女兒在補習班，並不好好學習，經常遲到，心不在焉，成天想著唱歌當明星，只考了30分。

父親很在意女兒的成績，甚至連女兒旅遊回來，都要盤問她是不是學到了真東西。

不能說他是個不負責任的父親。

父親的暴力傾向很嚴重，但沒有打過女兒。最緊張的時候，是用手捏起女兒的臉。毆打妻子前，父親先命令女兒把小兒子抱開。

這個父親很差很差。但也不是差到底了。今天很多家庭，丈夫毆打妻子時，不僅孩子在場，甚至親戚朋友都在場。不僅毆打妻子，甚至毆打孩子。

而這個父親，心情好的時候，還會拿出糖給家裡每個人吃。

3、

父親對女兒的暴力，不是毆打，也許比毆打更可怕。

女兒夢想當巨星，父親把她的吉他挑斷了弦。

但要知道，父親是為什麼挑斷吉他弦。

那是父親花兩倍的學費懇求輔導班老師收下女兒後，女兒考出有史以來最差的成績——30分，並找父親簽字。

這隻吉他，最早是母親偷父親的錢給女兒買的。而父親也不是一開始就禁止女兒玩吉他。

很難說，女兒後來堅決要求母親與父親離婚，有多少是因為母親被毆打，有多少是因為父親禁止她追求夢想。

母親被毆打，是很久以來的事；而父親挑斷吉他，是新近的事。

在女兒成績一落千丈的時候，母親還偷偷賣掉項鏈給女兒買電腦，讓她上網玩，卻欺騙父親，說電腦是親戚送的。直到謊言沒法編下去了，母女還打算繼續遮掩。

盛怒之下，父親命令女兒扔掉電腦。

他們是很窮的。父親作為工程師，都沒有一台屬於自己的電腦。父親捨得扔那麼貴重的東西嗎？也許只是發發脾氣，回頭還會撿回家。

但女兒直接把電腦從四樓摔下，摔成粉碎。

吉他被挑壞，直接導火索是女兒考了30分；筆記本被摔碎，直接導火索是母親的謊言暴露。

很多時候，錯不是一個人的錯，是大家的錯。

只是人們往往喜歡把錯歸到一個人頭上，似乎有個壞人，應該為一切負責。

女兒抓起筆記本怒摔的瞬間，是不是像極了家暴的父親？

4、

知不知道這部片子里，哪些地方是真的？哪些地方是假的？

說真假，是說它們在現實中，有沒有可能性。

大牌音樂人夏克提面對小姑娘的質疑，說：你是對的。這首曲子最初的版本，十年前的版本，是更好的，我並非不知道，但後來為什麼越改越爛，是電影方的要求，我沒辦法讓所有人都聽我的。

很多從小聽寶萊塢的業餘歌迷，都能發現一個老牌音樂人創作越來越爛，但她們不知道，一個多方合作的成果，其中到底有多少能由一個人拍板。

這是真的。

而結尾，最佳女歌手獎本來頒給了另一個人，她在領獎台上卻突然說：我不配，我比起神秘巨星黯然失色，大獎應該頒給她。

現實不會這樣。你臨時這樣做，等於狠狠扇了評委和主辦方一巴掌。

有沒有拿到諾貝爾獎的人，領獎時說：我不配，某某的工作比我更出色，我把獎轉給她。

你也許有拒絕領獎的權利，但你沒有凌駕評獎人之上的權利。敢這麼乾的人，壓根兒不可能有機會站在領獎台上。

這種假，是顯而易見的。但還有一種更隱蔽的假，是整個故事得以成立的基石。我們之所以被感動，就是因為那個假定，但在現實中，那幾乎不可能：

熱愛唱歌的小姑娘，第一次把匿名的歌發到網上，馬上燃爆了。

全天下那麼多音樂愛好者，你發個試試。

別說音樂愛好者，就是陳奕迅、王菲匿了名，蒙上臉，在家用普通吉他彈，清唱，電腦麥克風錄音，新註冊一個賬號髮網上，你看看能不能火。

要是能火，說明所有營銷公司、經紀機構、宣發活動、品牌推廣方，統統是吃素的，毫無存在的必要。

如果你真的在網上突然爆紅，千萬不要相信是你唱功好，那是你運氣好，而且好到爆。

至於爆到整個八線城市的人連上街買菜都停下摩托車聽，上報紙，上電視，一流音樂人來私信請你給電影錄歌——那是戲。

我看電影時，也感動得一塌糊塗。但我提醒自己，感動歸感動，別信，信就上當了。

上什麼當？一個愛唱歌的中學生，看得熱血沸騰，補習班也不好好上了，買了吉他錄歌傳網上，就想一夜爆紅，這就壞了。

為什麼說這個？

要明白這個道理，才能知道，片子里，父親給女兒選擇的道路，其實是一條最穩妥的道路：要好好學習，才會有出路。

好好學習固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是，好好學習是一條最保險的路，最容易的路。走這條路，你做到差不多，中等偏上就可以了。但想當明星，你做到萬分之一，還不一定夠。

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你是出不來的。

可是，世人總喜歡盯著萬分之一，總喜歡假想自己是萬分之一。

有多少坑是打著「夢想」的幌子。

不能認清現實，又特別喜歡談夢想的人，最後都成了韭菜。

5、

片子結尾時，在機場，父親看到離婚協議書之後，就像被閹割過的公雞，雖然語氣還有點硬，實際上已經是在告饒了。

然而，沒有人原諒他。

這位一敗塗地的父親，自始至終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他錯的地方恰恰是女兒勝利的地方——他錯在不肯老老實實面對自己是個無能小人物的現實。而女兒之所以成功，也正在這裡。

不同的是，女兒真的靠唱歌走紅了。而父親靠做工程師，仍然要一天工作17個小時，養家糊口，活得很累。

這個男人，以世俗的標準看，是不成功的，甚至是沒有本事的——娶老婆只能娶個不識字的，老婆懷孕時逃跑了，回來他照樣得要。他處處怕人家看不起，嫌他窮，但他真的就是這樣。

他不想承認自己的無能，但在外面，他不能不接受。於是，在家裡，他想樹立起威權。畢竟家裡所有人的飯錢，是從他這裡來的。

他在家中是暴君。之所以是暴君，無非是想把外面碰得滿地破碎的存在感找回來。

家庭暴力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施暴者的無能。因為無能，要用暴力去制伏比自己更弱小的人，依賴自己的人。

這就是父親不肯直面的赤裸裸的真相。

他希望女兒認清真相：好好學習才是出路，不要心存幻想。但臨到自己頭上，他不肯。

為什麼他老婆連飛機都沒坐過，連換登機牌都不會？

不僅因為窮，更因為他怕老婆會換登機牌，會了外面很多事情之後，他的無能就無處遮掩了。所以要讓老婆特別依賴他，連換登機牌都要依賴他，他才能勉強維持做男人的尊嚴。

他的家庭暴力是力量的體現嗎？不是。恰恰是不肯面對無能的黔驢技窮。

多麼可憐可悲的小人物呀。

他和他老婆真的挺搭。他老婆十幾年來一直在配合他，把自己變得越來越無能，一切都要依賴他。這種家庭暴力，實際上是夫妻二人的合謀。

丈夫無能，作為妻子，也是抬不起頭的。要維護丈夫的權威，變得比他更無能，並將這種無能保持下去，也是一個辦法。一個蠢辦法。

實際上，一個能夠支撐起全家生活的男人，無論如何不能說是無能的；但當自己懼怕無能，又企圖用家庭暴力來否認無能的時候，就真的無能了。

暴君式的男主人有兩種威權，一是作為丈夫的威權，一是作為父親的威權。

作為丈夫的威權，只要妻子配合，是可以長久維持下去的。但作為父親的威權，是遲早會喪失的。

每一個父親，都要老去。

一家之長，如果靠暴力來樹立威權，必然會在其他成員心中種下嗔恨的種子。隨著他一天天老去，子女一天天成長起來，父親的威權終將喪失。

當父親的威權喪失，丈夫的威權也就不復存在了。

片子里，母親從一個極度懦弱的人，突然變成十分勇敢的人。你能想像一個懦弱的人，在短時間內，性格轉變到如此大的程度嗎？

為什麼？因為她有了新的憑恃。——女兒已經取代父親，成為在這個家裡說了算的人。以前，登機牌只有父親會換，現在，女兒也會換了。

隨著父親的老去，他將從一言九鼎變得毫無分量。說話再也沒有人聽，再也沒有人懼怕他。無論他曾經為家庭付出過什麼，他的命令將不再被服從，他的威嚴將喪失殆盡，蕩然無存，如果沒有早逝，他勢必會變成一個孤僻倔強的老頭。

片子中，有個從來沒出現的人物——爺爺。

從奶奶的經歷中，我們可以窺見，爺爺必定也是當年的暴君。奶奶的一切，都是被安排，被決定的。後來，爺爺早死了。

為什麼？因為隨著兒子成長起來，這個家裡自己說了不算了。

你看，父親對奶奶的愛，和女兒對媽媽的愛，如出一轍。

女兒換登機牌，讓自己、弟弟、媽媽坐一起；父親和奶奶坐在別處。

6、

片子最終，也沒有諒解父親。

這是個完美的結局嗎？

女兒和母親成了巨星，萬眾矚目，好像很完美。

可是要知道，以暴力推翻暴君的革命黨，往往會成為新的暴君。

從來不敢和父親叫板的母親，是什麼讓她在機場得到了加持？得到了勇氣？難道僅僅是一台吉他？

是女兒即將成為巨星，是女兒準備的材料，足以將父親送進監獄。

女兒最終沒有諒解父親，這意味著女兒繼承了父親。

一切嗔恨，都是通過嗔恨傳染的。一切暴力，都是通過以暴力對抗暴力複製的。

這與性別沒有關係。

女兒對父親的勝利，並不是因為她的勇敢，也不是因為她擁有夢想，只是因為她正當盛年。

每一個暴君父親和叛逆兒子的對抗，總會以父親的壓制、兒子的憤怒開始；以兒子的力量壯大、父親的威權喪失告終。

在血氣方剛的年紀，做出的無畏舉動，很難說有多少是勇敢，有多少是少壯的憑恃。

每一個暴君父親的晚年，都不會太好。因為他賴以建立起威權的手段，不是正當的。如是的因，必然會有如是的果。

而那些安享晚年的老人，在盛年時，一定是對家庭、對子女慈愛有加的。絕不是靠暴力來樹立威權。惟此，才能得到長久的尊重和愛戴。如是因，如是果，不會錯。

而暴力壓迫下的子女，憑恃少壯，以決絕的手腕，令父親的威權崩塌，這絕對不是勝利。

真正的勝利，是不再讓暴虐的基因在自己身上延續，是清醒地看到，凡是父親的問題，自己身上也有。因為自己是從父親那裡來的。

能夠降伏魔王的，從來不是暴力，而是慈悲。

諒解父親不是為了諒解父親，而是為了諒解自己。惟此一法，能教無始劫來流轉的嗔恨，化作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