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走了》
2018年1月24日上午8點28分,農曆丁酉年臘月初八,姥姥走了。
前一天中午,我在京處理一些小事,接到媽電話,說姥姥病危。火速開車往回趕,三百多里地開了兩個小時到了家,生怕趕晚了錯過最後一刻。沒想到,已經穿上了壽衣的姥姥竟然呼吸又正常了。姥姥該是要等她最愛的心尖子——在京工作的小孫子回來吧。半小時後,表弟到家了,攥著姥姥的手,告訴她他回來了,讓她放心去吧。
然而,姥姥呼吸還是正常。前一陣我給她買的指測儀此刻派上了用場,心跳在120下左右,血氧75左右。心跳快是因為併發症引起的高燒,姥姥1月1號發的病,後來檢查出是左丘腦出血,體溫調節中樞損壞,意識昏迷卧床到如今,已經二十多天了。
看來,姥姥還是不想走。全家大小急壞了,生怕姥姥多受罪,輪番上陣跟姥姥告別,勸姥姥走。姥姥放心不下三姨,讓三姨到姥姥跟前說,讓她放心。我怕三姨說不清楚,湊上前跟姥姥說,三姨將來有我們小一輩照顧,讓她踏實離開,去天堂享樂。我又怕姥姥擔心媽和我,上前告訴了姥姥我的計劃,要孩子的事早已經提上日程,正在進行中,讓她放心我,放心一直得不到安慰的我媽。四姨、老姨、舅也溫言勸慰,讓她老人家安心離開。
結果,還是不奏效。
姥姥的生命力簡直太頑強了!2018年新年前一天,我放假回家,幾個姨們也都齊聚在姥姥身邊。姥姥很高興,精神也很好,給她了剝了一瓣柚子吃,她吃前還問,這個吃到沒有,那個吃到沒有。第二天一早,睡眼惺忪中,我就被媽叫醒,讓趕快去姥姥家,姥姥快不行了。我「騰」一下子就全醒了,趕緊穿衣裳,找了半天襪子沒找到,急得要抽自己腦袋。著急忙慌趕過去才知道,姥姥早起穿好衣裳要下床,突然吐了,大小便失禁,隨即就昏迷了。
而此刻,姥姥躺在床上,昏迷的樣子就像睡著了一樣那麼安詳,臉色已並不像剛開始發現那樣難看。我在心裡安慰自己,不會那麼快的,姥姥一向身體很硬朗,應該沒事。事實也證明,即便姥姥到了最後一刻,心肺功能也是相當的棒。用來看診的大夫摸完脈的話說,小心臟「倍兒倍兒地」蹦。
要知道,姥姥活了98歲!在病中,全家給姥姥過了98歲生日,姥姥平生第一次吃到了生日蛋糕。儘管蛋糕是我用豆漿機攪碎,弄成糊糊,給她打進胃管里的。
我們家的長輩們是不過生日的,這是個延續了二十多年的傳統。因為姥爺二十多年前,就是過完生日不久就去世的。後來就有了忌諱,從姥姥到爸媽,都不過生日。有時候小輩們過生日,吃生日蛋糕,姥姥看到後就感嘆,這會兒的人真是把人當人看,活得值!後輩們攛掇著給她過生日,她又忌諱,連讓人問年紀都不讓問。在她生命末期的兩年里,見了我,她常念叨的幾句話就是,你說人有活過一百歲的嗎?我說,有,有,那不前一陣電視新聞上還報了呢,重慶市有一對老夫妻,都活了一百零幾歲,身體還硬硬朗朗的,您也一定能!姥姥聽了就嘿嘿樂了,很高興。
是的,姥姥很怕死。她很想活,想活過一百歲,想看所有的孫男嫡女都結了婚,想看更多的重孫子重外孫,想看看這個新世紀的人們是怎麼把自己活得這麼像個人!
(2013年5月23日,姥姥對攝像頭很好奇)
1920年庚申猴年,姥姥出生在本縣小廣安村,自小裹了小腳。據她說,鬧日本那一年,十里八鄉都傳說日本人來了會強姦婦女,家裡有姑娘的就都趕緊逃難或嫁出門。就是這時候,太外姥爺著急將不到20歲的姥姥嫁給了姥爺,那年姥爺十幾歲。嫁過來不久,姥爺帶著太姥姥、姥姥逃難去了天津做工,家裡就留下了姥爺的奶奶。
日軍把全村的壯年男女趕到場院里集合抓八路,要徵用姥爺家的麥秸垛燒火做飯。老太太是個剛強的人,跟小日本鬼子講了幾句理,把小日本講急了。一刺刀捅破了老太太的肚皮,腸肚流了一地。太姥爺本來也去逃難,不放心他媽,半夜趕了回來,鄰居告訴太姥爺,趕快去村東水坑邊看看去。太姥爺一聽要壞,趕緊跑過去,給他媽收了屍。
舊時代的人,尤其是女人,農村的女人,命就真的跟草芥一樣,說不準什麼時候,卻必定是往下走,而被隨意處置了的。
姥爺屬狗,小名兒也叫狗,舊時代農村人命賤,起了土名字反而或許能把小命保住。幾代單傳的老齊家,想來給姥爺取這個名字,反倒是看出了對姥爺這個家族唯一香火的寶貴。事實上,姥爺年輕的時候一表人才,沒讀過幾年書,卻寫得一手娟秀小楷。何況,姥爺是個極孝順的大孝子。
姥姥嫁過來,除了要伺候公婆,操持家務,最重要的是要給這幾代單傳的老齊家傳宗接代。而這,成了姥姥前半生的噩夢。以至於姥爺過世後很多年,姥姥一度身體不好的時候,常跟我們說她最近又做了那個夢,兩條狗,一大一小,沖她凶神惡煞地叫,還要咬她。這一大一小,在姥姥的理解,就是太姥姥和姥爺,因為太姥姥也屬狗。
據說,姥姥最早也生過男胎,但舊社會衛生條件差,前幾胎都夭折了。生大姨的時候,姥姥都二十六,嫁到姥爺家已經六七年了。不能生男胎延續香火,對一個農村婦女來說,是尊嚴上的精神壓力,用村裡人話說,「在村裡抬不起頭來」。在家裡,則更是受婆婆的冷眼對待。想來當年姥姥面臨的精神壓力甚至苛待會更大吧,因為從大姨、媽、三姨、四姨,直到姥姥四十多歲的時候,才生了舅這根獨苗。在漫長的將近三十年里,姥姥背負著冷眼和苛待,不停生育,只是為了給自己爭一口氣。甚至在她四十八歲的時候,又生下了老姨。
1960年左右,正值大飢餓時期。姥姥被逼得沒辦法,就偷偷去地里拾隊里收剩下的谷穗、高粱穗,或者偷偷拿苕帚去掃隊里的碾子碾糧食剩下的殘渣。在那個年代,即便「拾」的,也是公家的東西,是不被允許的,被抓著是要被批鬥的!糧食搜集回來,混著榆錢或高粱面、棒子芯,甚至於大醬渣做成窩頭吃。靠著她的勤勞和精打細算,竟然也能勉強填飽一家大小的肚子。
饒是這樣勉強,看到鄰居一家因為兒子多嘴多,不會過日子,餓得浮腫,脹著肚皮躺在大街上等死,姥姥不忍心。她從自己牙縫裡擠出來的,地里拾來的糧食里,背著太姥姥和姥爺,偷偷折了一叵羅高粱小米的混合面給了那家。直到幾十年後,那家的老人每次見了姥姥,都不忘提那一飯的救命之恩。
姥姥不高,記得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覺得自己長個兒了,長到了一米四幾,躥著蹦著跟姥姥比高,那時就跟姥姥差不多。很難想像,身形這麼小的一個老太太,竟蘊含著那麼強大的能量。她依靠著自己的頑強和善良,熬過了所有苦難,擁有了一個幸福的晚年。
(姥姥在我家)
我是姥姥帶大的。大姨年輕的時候叛逆,死活不待在家裡,外嫁到了外地。姥爺做主,把排行老二的我媽嫁給了本村的我爸,圖的是將來能幫襯著舅一把。所以孫子輩里,我姐和我最大。也因此,獨享了幾年的受寵愛的好時光。有了自己的孫女孫子後,姥爺就看我哪兒都煩了,也碰巧,趕上我煩人的那幾年。小時候沒得吃,饞,天天有事沒事跑姥姥家一趟,掀鍋蓋找吃的。幾次都被姥爺抓著,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只有姥姥,從小到大,三十幾歲回到家,姥姥那裡的好吃的,從來沒落下我一份。小時候是點心江米條,後來就是蛋糕酸奶八寶粥。也不只有我的,誰趕上了,必定少不了誰的一份。據妗子說,發病前一天晚上,姥姥還高高興興地拄著拐棍,捧著好吃的,塞給舅一把。
近兩年來,尤其是今年,姥姥的老年痴呆愈加嚴重,表現就是忘事,有時候不認人,性情也有點變,會罵人。對長期照顧姥姥的媽、姨舅們來說,有時候會有點接受不了,多少傷害了一點親子關係。媽是個直性子的人,姥姥斥責她有時候她就會嗆回去。病中四姨提起一次姥姥和媽的爭執,媽委屈回嘴,姥姥說,你現在還有媽,能說說你,等哪一天你沒媽了,想找人說你都沒有了!
嗚呼哀哉,人之至痛,莫過於此乎!
而我,因為成年以後在外學習工作,多是每月回一次。自己家裡待不了一會兒,就要跑去姥姥家看看姥姥。也因此,能留下彼此的溫暖印象。雖然在她生命末期的兩年,交流都成了障礙,更多的時候,是靜靜地坐在她身邊。姥姥生病後到過世,二十多天,成了我大學畢業後在家待得最長的一段時間,也成了難得的和姥姥在一起的親子時光。給姥姥翻身,喂飯,量體溫血壓心跳,記錄攝入量和排尿量,幫姥姥按摩。
甚至有一次幫姥姥擦身子,看到姥姥乾癟的乳房,我一下子想起了幼年在姥姥懷裡吃姥姥的干包包(baobao, 乳房的北方俗稱,一聲輕讀)的情景。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學說話嘴笨,姥姥不會喊,只能喊成「yaoyao(三聲輕讀)」。隔了三十多年,我幾乎都已經將這些忘記了!
謝謝姥姥,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都不忘引領我找到我精神上的根!
(姥姥病後的每天體測記錄,到了後期已經不記了)
姥姥病情的每一次變化,都牽動著家人的心。
姥姥病發後,一開始大家不知道病況,不敢送醫,怕把老人折騰壞了。後來找來了縣醫院的大夫,初步診斷是腦出血或梗塞。看著昏迷中的姥姥,想起昨天還說笑如常,如今可能就快要沒了,我有點接受不了,偷偷地找個地方抹淚。
沒想到,一天過後,姥姥竟然能睜眼了,手也能動了,嘴裡雖然說不清,但嗚哩哇啦也不知在說什麼。所有守在身邊的家人都鬆了一口氣。可轉過兩天,姥姥就已經不能排尿了,肚子脹得老大。
情況嚴峻,家人決定給姥姥送醫院。到了醫院則很順利,下了尿管,CT拍出來確定是左丘腦出血,量不大,位置卻很關鍵。如果姥姥年輕20歲,也許就能緩過來。如今,就看姥姥的生命力了。醫院也沒別的法子,年紀太大,情況也沒嚴重到做腦穿刺的程度,何況家屬也不接受,只能保守治療了。
所謂保守治療,就是輸基本的營養液。燒則加退燒藥,有炎症則加消炎藥,定期做霧化吸痰。考慮到姥姥年紀大,腎臟功能承受不了,醫院裡的液輸入量不大,每天在1300ml左右。這就保證不了病人的基本營養。而姥姥能吞咽,卻量不大,於事無補。這樣情況下,下胃管勢在必行。
這也為難壞了家人們。下過胃管的人一定知道有多難受,一根管子從鼻腔通過喉管到胃裡,想咳咳不了,想甩甩不掉。四姨不願讓姥姥受這種罪,可不下胃管,就等於乾耗姥姥的生命力。兩難之下,還是決定下了胃管。
1月7日,姥姥病後第七天,仍沒醒過來,血壓一直飆高。家人商量,決定將姥姥接出院。
8日下午,姥姥的腹部又開始脹。眼看著躺在炕上仍昏迷的姥姥,還插著胃管和尿管受罪。家人們忍著眼淚給姥姥過完98歲生日,拔了胃管。
9日,姥姥竟然又能大量排尿了。腹部的腫脹在按摩之下也有好轉,可以喂一點流食了。幾個姨和表妹們開始輪番陪床。有一天夜裡,四姨和我陪床,四姨一邊按摩姥姥的身子,一邊說,如果你姥姥能多活上兩個月,她就是這麼天天陪床,也心甘情願。二十幾天里,四姨也就回家了一兩次,換洗了一下衣服趕緊就回來了,生怕錯過了。
媽年紀也大了,連續幾宿陪床。其實說是陪床,卻架不住精力不濟,總是睡過去。睡又睡不好,總醒過來,要守在姥姥身邊才心安。幾番這麼折騰下來,心臟有點吃不消,讓她去醫院看看還堅決不去。
看護最多、照顧最細心、姐妹中也最年輕的老姨,也最先病倒了。
妗子則天天照顧這一大家子人的吃喝。
而中間一度,姥姥竟能吞咽下流食,有時一天甚至能喂上400-500ml的奶粉、米粥和果汁,讓家人們重燃起一點點希望。
1月24日凌晨,所有的親人都回來了,守在姥姥的身邊。四姨怕親人們聚在姥姥身邊,她牽掛太多,哄著小輩們去睡覺。她們幾個兒女守在姥姥的身邊。我坐在客廳,不敢進屋,隔著門望著躺在炕上的姥姥。
有一刻,裡屋剛才還說話的大人們,不知因為疲倦還是什麼,靜了下來。客廳里的鼾聲也小了。只有姥姥規律的呼吸,從兩片乾癟的嘴唇中擠出來。
撲,撲,撲……
生命是什麼?是意識昏迷只剩下生物機能的軀體,還是曾強烈影響並至今仍攪動我們這些至親的能量的場?當生命的燭光逐漸微弱,指測儀上的心電圖開始拖線,偶有起伏,姥姥是要漸漸離我們而去了。
可我相信,姥姥的能量並沒有隨著她肉體的死亡而消散,反而是因她肉體的死亡而再次強化,傳遞給我們每一個愛她並被她愛著的家人。
是姥姥,教給了我們什麼叫生命力,什麼叫無私的仁慈的愛。只有沐浴在這種愛的光輝之下的人,才會懂得什麼叫愛,才會有愛的能力。
有一年,因為我個人的一些事,我和爸媽之間有過一次爭執。我怕媽出事,承受不了。媽的反應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媽跟我說,我還有媽,我不能有事,我有了事,你姥姥怎麼辦?!
謝謝姥姥,我們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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