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三個

01

寒冬的冷空氣跑不開,被暖春截下,整個操場籠罩在霧裡。我想起早上在玻璃杯灑下豆漿粉,點點融入清水暈開,上層的水染上乳白,沒有攪渾的粉末沉澱在杯底。一群綠色衣服的活魚在杯底踩著豆漿粉做的跑道遊動,攪渾了粉末讓眼前更加模糊。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腔劇烈地起伏,上唇與下唇一張一合,像一隻缺水的魚在空氣中掙扎。直到機械性地邁開腳步,身邊一條又一條的魚甩著尾巴游過,我落到隊伍後尾。

一隻手托著我的後背往前推,何堂在我身後喘著氣。

「吃早餐了嗎?」我似乎回到睡惺忪意的早上。

屋子最裡面的房門吱呀打開的響聲傳來,我媽踩著拖鞋踢踏踢踏走來。

她問我,「吃早餐了嗎?」何堂的聲音與她重疊。

我咬著牙刷含糊回答,「我喝豆漿。」她看了我一眼,回房間去。空氣中只剩下沒有擰緊的水龍頭往地板漏下水滴,地板發出鉛塊砸向地板的聲音。我伏在洗手台吐出牙膏的唾沫。忽然喘息聲厚重起來,廁所昏黃的燈光打在牆壁上,印在上頭的影子是一個個漱口杯的排列。實體的距離那麼近,虛體的影子又那麼遠。

我停下來,扶著膝蓋拚命地咽口水。嗓子里充滿著血腥味,我想像著喉嚨的構造,裡面密密麻麻的血管破了一個口滲出血珠子。

「你怎麼了?」何堂問我。

我搖頭,「我很討厭跑步,因為呼吸困難。就,好像臨死時的苟延殘喘。」

哪有那麼恐怖。我說有。

我對楊海說他與跑步不搭,他只是疑惑地看著我。

我沒有告訴他原因:對我來說,生命的兩極連在一起,一端是與何堂散步,另一端是跑步。幸好跑步快要撐不住時,總有何堂在身後推著我。

所以我總是問何堂:有一天你會離開嗎?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在卷子上的幾何圖添加幾條輔助線,又胡亂擦掉。我知道輔助線的正確添加位置,但是我不肯告訴他答案,除非他也給我一個答案。即使我知道答案總是在出題人提出前存在,只是有不同的方程式可以解開。但是無論是什麼方法,它的答案只有一個。也許我害怕的不僅是跑步時沒有人在背後推我一把,還有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的離開。

「我聽說你學習成績很好,可以教我一下嗎?」我看著眼前的男生,焦點許久聚集到他的面孔,電路剛接上,才認出他是新轉來我們班的同學,他對我說他叫何堂。那一晚,這兩個字在我耳邊重複數次,都是出自安琪的喋喋不休。我知道那一晚的記憶直到至今也潛伏在我和何堂之間。「主觀對客觀,客觀對主觀,它們彼此是雙向運動的。」我偶然看到這句話。所有的預感都不是憑空而來,因為安琪喜歡何堂成為事實,所以我覺察何堂也喜歡她。因為何堂喜歡安琪成為事實,所以安琪大方地表現自己喜歡上他。我曾經有兩個預感,一個是我和何堂在一起,另一個是他們在一起。幸運的是,前者比較快到來。

02

班裡曾經有一段時間因為老師在作文課上講了《百年孤獨》三個時空同現的開頭,以致於整個班開始盛行馬爾克斯熱。那一段時間裡,老師總能在每一次的平時考試時,改了無數個這樣的開頭。也是在二零一五年,我在日記的開頭記下,「幾天以後,安琪面對兩人牽住的手,忘不了獨自回校的夜晚。」我也想過要是當時東風不與我便,何堂還會扶我一把嗎?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是詹妮弗《飢餓遊戲3》上映之時,冥冥中註定我們三個人同時對這部電影抱有期待,於是何堂到處托偷偷帶手機的同學幫忙買三張周六上映的電影票。那時臨近考試,他們兩個打算看完後留宿學習,聽到這個消息的我夜裡輾轉反側,幸好期待的東風來了。老師在周五急急忙忙宣布考試時要用身份證的複印件,我的失落甩到安琪身上。在電影結束後我們順著「詹妮弗應該喜歡又高又帥的蓋爾還是又矮又丑的彼特」的討論下順理成章的回家,在那晚的不久後我們成為男女朋友。

何堂終於找到輔助線的添加位置,仔仔細細寫完過程才拿起書包送我回家。我問他為什麼那麼在意過程,他說每道題的答案不同,被大家總結只有過程而不是答案。我猶豫了,直到公車的終點站也遲遲下不了結論。

回到家裡,門口頂頭亮著一小盞的燈,微弱地照亮腳底下踩著的四四方方的板磚。周圍都被濃稠的墨水淹沒,只有電視機的屏幕閃著對面人家照進的光亮。我媽在房間對我說飯桌上準備著我最愛吃的拔絲地瓜。我打開蓋子,看著完全乾掉抽不開絲的地瓜,強硬的戳開再放進口裡,忽然有人把玻璃杯摔向上顎,發出咔嚓咔嚓聲。我真的喜歡吃拔絲地瓜嗎?我只不過貪戀以往熱乎乎的時候用筷子抽出千絲萬縷。既然抽不開絲,何必強硬拔出來。

屋門再次被打開,我爸看到我愣了一下,「你今天回來啊。」我點點頭,他嘴張了張,好像要吐出什麼,又咽下去。我心裡在叫囂,隨便發脾氣也好,抱怨也好,扔東西也好。不要形同陌生人的對待。面前站著一個小小的我在哭泣,為什麼還要在一起,為什麼不離婚,不要再拿我當借口,你們要真為了我就不會這麼對我。黑夜的靜默無言回答了我。

03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切都改變了。有時候明明表面上那麼風平浪靜,實際上只有窗前的大片大片綠葉沒有說謊。我托著下巴,思索著上邊的墨綠與翠綠色是怎麼的相得益彰。是新嫩葉與舊葉的相撞?我搖搖頭。還是它們都是一樣的顏色?只是陽光在上方,印得上面的葉子亮一面背光的葉子暗一面,所以新舊顏色不同?我搖搖頭。等待我想看清時,那已經是黑夜,黑夜籠罩著所有,無法辨別顏色。我知道只要有一天是光亮,我就永遠無法知道它原本的顏色。只要有一天是黑夜,我也永遠無法知道它原來的顏色。它到底是什麼顏色,我無從知道。嘴裡唾出紅唾沫,白唾沫是原本的顏色嗎?我搖搖頭,也許紅唾沫才是真正的顏色。

偶爾一回頭看到他和安琪坐在一起說笑,我馬上側過頭用背影遮住狼狽。窗邊一陣風路過,外面滿樹墨綠與淺綠的葉片交錯抖動,似乎在替我瑟瑟發抖。我伸手摘下一片,沿著中間的骨架向四周延伸葉脈撕開,汁液沾滿雙手,似乎這樣我可以理所當然拿出紙巾擦乾淨,順便伸向臉龐。我側著身子抬頭,樹枝戳破的天空漏出幾片灰雲,我想起蘇童把它們比作幾具屍體浮在上頭,但願潰爛的一面不要面對著我。

第一個預感的實現後,很快,第二個預感也隨之而來。

「安琪,你能不能不要再跟我用同一瓶洗衣液了?」

「用一下會死人呀,我們都那麼熟了。」她瞟了我滿手的泡沫,背過身子走向床。

我冷著臉徑直走去,鏡頭似乎定格在我背後。我戲劇性地把泡沫擦在她背後的衣服,「是啊,會死啊。」她失語。那一天,我為了一瓶洗衣液和我的好朋友絕交。一塊鏡子總不知道它什麼時候碎,但事前總是有些徵兆,比如有人摁了藍月亮的開口。但我知道那不僅僅是一瓶洗衣液,她也知道。畢業後的不久,何堂沒有再聯繫過我,隨之傳來的是他們在一起的消息。我聽說在我們吵架那天他們就已經在一起了,從頭到尾我都是在謊言中。

「我不想要做什麼,我只是想要一個原因。」

何堂在電話里對我說:他只想要一個過程,而我想要的是結果。既然我們兩個要的東西不同,怎麼分享相同的愛情。

我媽說我小的時候總喜歡看著她往臭水溝倒髒水,她很奇怪這件事。因為我真的羨慕水,無論它們有多少摩擦,彼此有多臟,總是能冰釋前嫌,匯在一起。可人不同,一點的碰撞,一點的小差異,他們一輩子不會再相見,人真是小氣的動物,龍之介在我耳邊說:發現了民眾的愚蠢,並不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情。但是,發現我們也是民眾,這倒的確是一個值得誇耀的事。

對了,我只不過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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