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腐、政斗、現代化改革—沙特王室風暴背後的政治危機

最近，沙特的一場王室反腐，引發全球輿論廣泛關注。11月4日，沙特國王薩勒曼頒布國王令，宣布成立最高反腐委員會，將包括11名王子在內的數十位沙特「皇親國戚」「達官顯貴」逮捕入獄。而在這場反腐大戲中，王儲穆罕默德的身影也十分活躍。透過剛剛成立的「最高反腐委員會」，穆罕默德將大量手握經濟、政治、軍事大權的王室同胞打入大牢，將國家核心權力進一步集中到自己手中。

薩勒曼和穆罕默德父子為什麼要這麼做？要搞清楚這一點，我們首先要從沙特王位的「兄終弟及」制度說起。

沙特開國國王阿卜杜勒於1953年去世後，沙特王位便大致按照長幼之序，在他的一眾兒子手裡傳承至今。

不過，隨著現任國王薩勒曼的上台，情況逐漸發生了變化。薩勒曼2015年上台後，不到三年的時間，他已先後廢黜了兩位依照兄終弟及制冊封的舊王儲，最終將自己的兒子穆罕默德推上王儲之位，用父死子繼代替兄終弟及的意圖已經是昭然若揭。

只不過，此舉不僅是打破傳統，更是將從法理上，剝奪其他侄兒的王位繼承權，所以在王室內部理所當然的引發了王室其他核心成員的不滿。

如果沙特是傳統意義上的君主集權制國家，君王大權獨攬，那這種王室成員的不爽也無所謂。只是，沙特雖然是封建君主專制，但其之國家權力，卻並非集中於國王一人，而是由一眾王室核心成員共同掌控。國家的政治、經濟、軍事要職，均由國王的兄弟或侄兒們擔任。

這種王室成員共掌權力的做法，構築了兄終弟及制的根基，當薩勒曼想推行父死子繼制時，他的侄兒們就成為擺在國王父子面前的最大阻礙？

這該怎麼辦？當然是收權、削藩。不把這些侄兒們打倒，穆罕默德的上位之路必然充滿荊棘，就算僥倖坐上王位，這屁股也不穩當——薩勒曼在時，尚可以勉強鎮住那幫侄兒，等自己一死，毫無根基，且缺乏足夠政治合法性支撐穆罕默德，又豈能鎮住那些手握大權的堂兄？

鑒於薩勒曼國王八旬高齡之際才得以繼承王位，留給他的時間已經明顯不多。這就有了薩勒曼短短兩年之內兩廢王儲，強扶穆罕默德上位；也有了今天的借反腐為名，對一眾子侄的瘋狂圍剿——雖然這種劇烈政治鬥爭會嚴重激化王室內部矛盾，甚至鬆動國家和政權的根基，但薩勒曼時間有限，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只不過，僅此還不足以確保穆罕默德的安全。

畢竟穆罕默德的上位，違反了沙特沿襲多年的政治傳統，缺乏足夠的道德合法性支撐；而薩勒曼的這一系列政治權謀，雖然能夠對其他子侄造成一定打擊，但畢竟這些子侄手握大權多年，勢力盤根錯節，想短期內連根拔除是不可能的——如果搞的太過火，那甚至有政治博弈擴大化，引發王室內戰的風險。

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穆罕默德的王位，依然存在極大風險。現在大家懾於薩勒曼之勢，只要他不太過火，大家或許會選擇忍得一時。但等薩勒曼一死，穆罕默德上台，這些王室親貴肯定會發動反撲——穆罕默德的「得位不正」，已經給了這些王室親貴充分的反對理由，而薩勒曼對他們的殘酷打壓，更使得穆罕默德與親貴們的矛盾更加進化。這種情況下，後薩勒曼時代的王室內訌，是可以預見的。

這該怎麼辦？這就牽出了穆罕默德的另一張大牌——改革。

早在去年4月，穆罕默德就推出「2030願景」，內容包括建立主權財富基金、出售國家石油公司股權、削減石油補貼和擴大投資等，試圖通過經濟結構性改革，擺脫對石油的過度依賴，實現沙特經濟結構轉型。此外，穆罕邁德還宣布了一項空前宏偉的「造城計劃」，將投資5,000億美元，在沙特西北部打造一座新城，作為沙特的經濟特區，並將這座未來新城形容為「全球追夢者之地」。

同時，在文化和意識形態層面，這位王儲也大搞文化革新，倡議開放婦女駕車、允許婦女進入體育場觀賽以及鼓勵娛樂休閑活動，試圖擺脫沙特封閉保守的形象，把沙特重塑成一個開放溫和的伊斯蘭國家。

穆罕邁德的這些表現，一時間聚集了世人目光，也讓他自己成為沙特的改革派代表性人物。

穆罕默德之所以如此，是有其政治目的的。作為封建專制國家，沙特的國家權力完全掌握在王室核心成員之手。沙特的5000多名王子親王，掌握了這個國家的絕大部分國家資源，民眾的政治權利十分有限。

在這種體制下，沙特國王的權威，實際上是構築在王室成員支持的基礎上。只有得到體制內的認可，國王才能夠上位，王權才得以產生實際效力。

但由於穆罕默德的上位本身，以及上位過程中的表現，嚴重侵犯了其他實權派王室的利益，所以可以預見的是，薩勒曼死後，他不可能在現有體制中尋求到足夠支持——甚至體制內還會存在大量反對派，欲置其於死地而後快。

這種情況下，穆罕默德要想將來王位坐穩當，那除了趁老爹還在，將體制內資源儘可能多的搶到自己手中之外，還需要從體制外尋求新的力量，作為自己的權力支撐——而這股力量，就是民眾的支持。

這就有了沙特版「改革開放」的出爐。通過這種構畫國家美好藍圖，賦予民眾更多的自由權力，穆罕默德可以贏得民眾的支持。而政治和文化氛圍的寬鬆，以及民眾政治參與權的提高，也意味著這股支持穆罕默德的力量，能夠對政治產生更多的影響。

新的政治力量崛起，必然會引發沙特權力結構的重新洗牌。鑒於而這股新力量又是穆罕默德一手培育，所以可想而知，他們肯定會是穆罕默德的擁躉。有了這股力量，再加上穆罕默德的現有權力資源，兩股勢力結合，就有可能壓倒現行體制內的反對派勢力，進而鞏固穆罕默德的權力根基。

這就是薩勒曼與穆罕默德的如意算盤。對體制內的現有權力份額的搶奪，加上對體制外力量的培育及引入，一內一外，共同鑄就穆罕默德的王位保障。

只不過，這種做法，是有風險的。

首先，王室分裂乃至內戰的風險依然存在。畢竟薩勒曼和穆罕默德此舉，其思路依然是對抗，而非政治妥協。這種情況下，如果薩勒曼與穆罕默德權謀之術高超，加上時間足夠，能夠用政治手段逐步將反對派削弱到無力反抗，那倒也罷了；可如果薩勒曼父子能力有限，或者沒幾年薩勒曼就翹了辮子，穆罕默德即位時，反對派依然有足夠的實力，體制外力量也還不成氣候，那在雙方實力對比不夠懸殊的情況下，反對派肯定是不可能束手待斃的。到時候必然以維護沙特祖製為名，向穆罕默德發起反擊，甚至不排除直接興兵靖難。

而退一步說，就算穆罕默德最後搞定了反對派，也並不代表著其就一定高枕無憂。畢竟穆罕默德為了奪取體制內博弈的勝利，不得不激活民間力量。而沙特現有的封建專制政體，決定了民權與現有體制在本質上是對立的。雖然穆罕默德的溫和寬鬆，會讓其贏得這些民間力量的支持，但這種支持，說白了不過是民權與王權的一種合作；作為封建專制體制的代表，王權與民權本質上依然是衝突的。

這就給穆罕默德出了個難題。為了打倒體制內反對派——他的那些叔侄們，他必須培育民權；但如果民權過於強大，那麼當民權協助他打倒了哪些維護極端保守體制的王公貴族後，穆罕默德這個國王，就成為民權進一步伸張的阻礙，二者之間，也極有可能化友為敵。

所以，穆罕默德的這種做法，是很有風險的。他既需要一個強大的民權，來幫他搞定體制內反對派；又不能讓民權過於強大，進而將自己這個封建國王的權力剝奪太多。這種度的把握，本身就不好衡量。甚至，若將來反對派過於強大，穆罕默德有可能只能在被反對派打倒，與放任民權做大之間二選一！而一旦穆罕默德選擇後者，沙特的現行體制，就將面臨徹底顛覆。

而除了體制內的反對勢力，薩勒曼——穆罕默德未來也有可能面臨體制外宗教力量的干預。現在的沙特，雖然以極端保守聞名，但在權力結構上，教權是被治權壓制的。沙特的伊斯蘭宗教權力，受到王室世俗權力的嚴密控制。

但是，隨著薩勒曼打破兄終弟及，以及穆罕默德試圖通過社會世俗化改革，從民間爭取支持，那麼為反擊這對父子，保守派也有可能尋求對宗教權力的鬆綁，通過宗教權力的擴張，來增加自己對抗薩勒曼父子的底氣。甚至，王室內訌這件事本身，就足以削弱王權對教權的管制。

這就很危險了。現在無論是民權還是教權，都被王室世俗權力鉗制。如果王室內訌擴大，那世俗化改革力量與傳統宗教力量都會因此鬆綁。屆時，沙特境內有可能出現現代化民權、封建世俗權力和傳統宗教權力三大勢力同台博弈的場面——這就相當於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前的翻版。如果真要這樣，沙特將來的日子，就有得熱鬧了！

當然，現在沙特的形勢，還遠遠沒到這一步。不過隨著薩勒曼父子的強勢出手，沙特傳統政治結構已經無以為繼，現行體制的破裂與改變在所難免。至於這種改變將走向何方，沙特究竟是會順利轉型開明專制，還是陷入內亂，甚至會像伊朗那樣，宗教勢力上台執政，這些一切都有待各方博弈結果而定。關注微信公眾號：雲石，雲石君會根據形勢發展，持續追蹤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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