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虞美人草》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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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虞美人草》

五年是古昔。

第一次讀《虞美人草》是在2012年,人物姓甚名誰、他們是什麼樣的個性、故事發生在哪裡,統統忘記了。唯一能記住的,就是「讀不懂」三個字。納博科夫說過:「你不能讀一本書,你只能重讀一本書」。只讀一遍,等於白讀。因為讀不懂,這本《虞美人草》,五年間我讀過四次。

其實,《虞美人草》的故事極為簡單:

一個年輕的詩人,名叫小野。小野蒙受老師關照,上進努力,從京都考進了東京,鯉魚躍龍門。老師也將自己女兒小夜子許配給他。但是,來到東京的詩人,雖然學業很好,但是從小物質上的窘境,使他成為物質和地位的奴隸。他想捨棄老師和小夜子,他想娶的是外交官的富家女兒藤尾小姐。他未必真愛藤尾小姐。藤尾小姐亦有親事在身,但是她愛慕詩人的身份。結局是,詩人醒悟過來,不棄小夜子,愛慕虛榮的小姐含恨自殺。

故事並不出奇。人物少,人物關係也很單純。情節也不曲折,沒有什麼起伏波瀾。故事就發生在一個春天之內,空間上也只有京都和東京而已。但是夏目漱石卻將它寫成了23萬字的長篇。情節推進得緩慢,這之間,充滿了比喻、詩句、寓言。

小說開始於對白。這讓我想起海明威。

我不喜歡海明威的大部分小說,主要原因就是對白太多,人物名字難以記住,甚至,只有對白,連代詞都省略了。這極為考驗讀者的耐心和閱讀功力。

同樣地,《虞美人草》開篇就是對白。兩人的對話,從山腳延綿至山頂。整部小說,連篇累牘的對白。但是這部小說,我就能讀下去,我就有興味讀下去。他跟海明威的區別,就是——海明威是外國人,小說是西方文化。而夏目漱石,僅從這部小說文字上來說,幾乎就是中國人了,讀起來沒障礙,親切。

《虞美人草》不太像小說。它由日本舊時代的駢體文寫成,講究句式、對偶,辭藻華麗。中國的古詩,日本的俳句、和歌,隨處可見。夏目漱石几乎用這些寫就了這本小說。當時其他的小說家批評道:「炫示文筆、喋喋不休地講道理」。對此,我同意前半句。

這部小說發表的當時,引起了日本社會的風潮,百貨公司都競相推出這部小說的周邊文創產品:耳環、戒指、禮服之類的裝飾品。可見這部小說的華麗。

中國的古詩,講究賦比興。夏目漱石的這本小說,也講究「比」和「興」,極具詩意。

「比」就是比喻,「興」是托物起興,先言他物以引發聯想,營造情緒。詩意是不具像化,詩擅於擬物。夏目漱石就大量地擬物。就連小說的名字——虞美人草,也是比喻為小說中的女人。在中國,在日本,虞美人草,都是悲劇的象徵。

他寫小夜子來到東京投靠小野是這樣寫的:

「真葛原的黃花敗醬開了。黃花敗醬順溜地穿過芒草,挺著隱含悔意的高挑身子,孤獨文雅地避過秋風,淋著秋時雨跨入冬天。漫長冬日不停下著砭骨的褐霜、黑霜,黃花勉強於朝夕維繫著微弱性命。冬日不厭其煩地長達五年。寂寞的黃花鑽出寒夜,混入充滿紅花綠葉的春色世界中 。天地萬物在春風的吹拂下均燃燒成富貴顏色,細莖頂端悄悄開出黃花的敗醬草 ,只能在不被允許居住的世界中,瑟縮地吹出拘謹的氣息。」

黃花敗醬就是小夜子,她是多麼可憐,和老父相依為命,過著清苦的日子。好不容易賣了房子來到東京,卻坎坎坷坷,猶如穿過芒草而來。芒草是什麼?芒草會割人血肉!芒草就是殘酷無情現實窘狀。

小野離開他們的這五年,父女倆有多清苦?就像那冬天,漫長冬天的黑霜一樣,差點把他們父女二人摧毀。東京是美好的,春天般的美好。可憐的小夜子卻感到她不屬於這個原本看似春天的地方。小野對昔日恩人的冷漠甚至於厭惡、拒絕,是殘酷無情的。她在這不被允許居住的世界中,拘謹著,瑟瑟發抖!

有這麼寫故事的么?其實這就是一件事,平鋪直敘地寫,就是:京都的小夜子來東京找小野了。但是夏目漱石不這麼寫!一件小事這麼多描寫,就是「比興」。為的就是深刻剖析人物內心。細緻綿密的文筆,營造出了一種悲情的凄涼感。

他描寫小野,是這樣描寫的:

「水底下的海藻在陰暗處漂蕩,不知道白帆駛去的岸邊有陽光 。海藻只能任由波浪愚弄,搖右漂左。只要隨波逐流便沒事。習慣了就不會在乎波浪的存在 ,也無暇思考波浪到底是何物,更遑論去思考為何波浪總要殘酷地擊打自己。即便去思考此問題 ,也無法解答問題。命運之神命海藻生長在陰暗處,於是海藻便生長在陰暗處;命運之神命海藻朝夕晃動 ,於是海藻便朝夕晃動─ ─小野是水底下的海藻。」

「然而混入水中的一滴油很難再回到油壺中 ,不管願不願意都必須隨水一起漂流。」

小野,就是這海藻、浮油,他沒有根、沒有依靠。京都來的寒酸學子,他只能找一個有財富、有地位的依附,才能在東京立住。貼切的比喻,讓人更加同情小野的命運。

小說中類似這樣的比喻,數不勝數。借物喻人,是這本小說最拿手的把戲。

其中有一個意象讓我印象深刻:小野聽到樓上學生拉小提琴,老師和小夜子即將來到東京,他不想他們來,不想與他們再有聯繫。他內心焦躁不安。他羨慕那個小提琴學生的悠閑。

「他很羨慕那個悠閑的學生——山茶花有掉落了一枚花瓣」

這句描寫,不僅僅是小說的手法,更是視覺化、電影化的蒙太奇手法。不過,這句話更重要的是它的比喻。

這裡的山茶花,換做是牡丹花、桂花、牽牛花……換作別的什麼花,行不行?在很多人看來,山茶花就是一個道具,換做什麼都行,只要寫了景物就行。甚至,沒有山茶花,也行。

我拍過一些視頻短片,但是常常因為經費和別的資源短缺,劇本一改再改,道具能將就就將就,不能將就就找別的代替。甚至沒有道具,也就算了。在我最初的認知里,背景道具,是無足輕重的。

但是!夏目漱石是大師,又不只是大師,甚至是日本現代文學的宗師。大師就意味著,沒有一個字是多餘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物,都有它的作用,每一個物體,都不可替代。山茶花是什麼,是1-3月份盛開的花。它交代了故事的時間背景——春天。這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別的春天的花,也能交代出時間來。山茶花在這裡最重要的特點,是它的凋謝方式:山茶花的凋謝,是一瓣一瓣地凋落,直到生命結束。依依不捨、慢慢地、殘忍的方式死去。

小說中第一次出現山茶花,是小野在桌上支著下巴,望著插著山茶的花瓶暢想自己的未來。山茶花,就是小野自己。

小說中的寓言,極為頻繁。

在小說前半部分,小野和藤尾在家裡聊天。對於小說文本來說,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對話,夏目漱石卻在其中穿插了大量的心理描寫,以及寓言故事。心理描寫就不舉例了,在這裡我想說其中的寓言,藤尾問小野:「清姬是幾時化為蛇的?」。清姬是日本傳說《道成寺緣起》中的女子,清姬暗戀僧人安珍。安珍卻背叛了清姬,最後清姬化為蛇噴火燒死了安珍。自己也趁河自盡。

一句簡單的問話,背後卻是不簡單、甚至於機巧、辛辣的女人形象,藤尾這麼一問,既像小野表明了喜歡他的心意,又警告了小野不要背叛自己,自己可是性格很烈的,得不到死!

這個問句,不僅僅描繪出了藤尾這麼個主動、機巧的烈女的鮮明形象。最重要的是《道成寺緣起》這個小寓言,如果讀到小說的最後,你就知道這則寓言就預示了小說的結局。

藤尾小姐和母親迷女,討論起和自己定了親的宗近。他倆都認為宗近不如詩人小野,譏諷他連外交官都考不上。對於二人的行為,漱石寫了一則小寓言:馬廄和雞舍在同一處。聽說母雞對馬的評語是:既不會報曉也不會生蛋。母雞說得很有道理。

我本人非常喜歡這則寓言,經常藉此,聊以自慰。

這部小說,這種寓言很多、寓言色彩濃重。寓言色彩濃重有一個好處,增添作品的古典韻味,使其極具審美價值。《莊子》是這種古典美的開端,夏目漱石也將寓言的功效,發揮到極致。

《虞美人草》,不僅僅有比、有興、有寓言,還有詩情畫意。簡單舉一個小例子,他寫河川的油菜花,寫的是兩岸塗滿了油菜花,燦爛得想燃燒;他寫雨,寫的是:雨絲斜斜落下又乍止,怎麼看都不像降自上空,更不像落於大地。雨絲的壽命僅有一尺余。多麼美的意境。什麼都有了,漱石不愧是中國學的專家、大師!

美學家李澤厚說過:直言敘述,易於窮盡,難與感發,惟有所寓托。正言直述流於事實、概念認知,「比興」才具審美效果。

《虞美人草》如是。

另外,這部小說在語言上,也充滿趣味。

孤堂老師在火車上和女兒小夜子在吃盒飯時的對話:

「嗯,快到了。」山藥往鬍鬚移動

「今天天氣很好。」

「碰到這種天氣真幸運。剛才的富士山很漂亮。」山藥自鬍鬚回到盒飯內

他不直接寫孤堂老師吃飯了。寫一個人吃飯了,誰不會寫?直寫顯得太無趣。換一種寫法更有趣。夏目漱石又豈止有趣,你想想,為什麼是山藥往鬍鬚移動,而不是勾著頭去吃山藥呢?因為孤堂老師是正襟危坐的,只有正襟危坐用筷子搛著山藥,才會是「山藥往鬍鬚移動」。

火車上這麼亂糟糟的環境,還這麼講究!

為什麼不是往嘴巴移動,而是往鬍鬚移動呢?顯然是,孤堂老師鬍鬚較長、較多,看不見嘴巴了。

山藥往鬍鬚移動。一個小小的動作,一個講究形象的、可愛的、可憐的老學究的形象,就活脫脫地躍然紙上了。

換作我,我寫不出來這樣的趣味和內涵。所謂文字大師,就是短短几個字,把什麼都寫出來了的那個人!

這部小說,除了「比興」多、寓言多、對白多,還有心理描寫,同他的其他小說一樣,也是極多。夏目漱石,是一個擅於捕捉內心的人。

這本小說的故事,開始於春天,也終結於同一個春天。春天走到了盡頭,故事也走到了盡頭。

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但是結尾一句,卻是:「此地只流行喜劇」。頗為諷刺。

這個結尾,我尤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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