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一些人的「愛國」,愛的是誰的國?

今天我們來談一談那些「愛國的不同〇見者」、那些有著「高貴品質」的「民國大師」、那些「傷痕文學」(例如最近大火的《無問西東》)中永遠善良、正直、熱愛祖國卻遭受「X黨」殘酷迫害的主角們。

舉個大名鼎鼎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例子吧,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蒲寧,1870年生人,1887年開始寫作,1917年十月革命後反對蘇維埃政權,然後移居至弗蘭格爾控制下的克里米亞。克里米亞被紅軍解放後流亡法國繼續寫作,1953年逝世。

中國的讀者們實在是給了這位諾貝爾獎得主以極高的評價和禮遇,「美麗」、「純凈」、「可愛」、「對生命價值的尊重與關注」、「對黑暗俄國的極好描寫」、「對貧苦農民極大同情」……

而在蒲寧的故國,蘇聯作家出版社在1990年出版了他的作品《該死的日子》/?Окаянные дни?,足足40萬冊。此後又出版了這部作品的大眾版,印數是足夠「覆蓋」知識分子中的積極部分了。改革和改革以後這些年來,俄國政治家們幾乎像鸚鵡學舌一樣的喳喳著:該書是伊萬·蒲寧——這位傑出的俄羅斯愛國作家的睿智和崇高情感的表達,甚至差不多就是關於革命和蘇維埃政權第一年的真理,是對所有愛國者的教益了。

很有趣,在中國為這位可敬的作家大唱讚歌的人們卻似乎選擇性的把這本《該死的日子》遺忘了。當然,如果這本書被引進到國內,大家還是會對這位高貴的良心大唱讚歌就是了。

俄國作者和中國讀者的一個共通的特點是,我們和他們總是喜歡在虛擬的世界中,在自己的想像中勾勒出歷史和世界。

有一位傑出的俄羅斯作家曾經再三告誡過讀者和作家們,即:

文學形象是虛構的,絕不可以把它當做對歷史事件和真實生活的寫照來加以利用,更不能依據這種東西做出任何歷史、社會、科學和政府結論。

文學形象有可能歪曲現實!

文學形象中震撼了作家的現象和思想是以十分誇張的形式出現的。

為了忠實地認識人、歷史與生活,人們應該求助於科學,而不是去找文學。

當然,安東·契訶夫的這番話沒什麼人聽了進去,無論是讀者還是作者。

讀者們還是像閱讀《啟示錄》一樣把文藝書籍的一詞一句一切觀點當真,並且將故事搬到現實當中,結合自己的想像在現實和歷史中找一個人、事、物對號入座。

而作者們也沒有理解自己的責任和義務……「話爛到肚子里也不要隨便吐出去」……見鬼去吧!

話說回來……

《可詛咒的日子》是一項極為珍貴的見證,它本應有助於我們很好地理解那個時代,如果當時能冷靜地領悟事理的話。可是權威文化活動家們給該書製造的光環卻把它變成了蒙蔽人意識的重要工具。何以至此?

原來,在俄羅斯人中至今仍有一種舊的信念,以為崇高的藝術語言、學者的天賦或者其他任何一種才華都具有神聖性、美好性,是不會放縱邪惡的。

而這就等於說,在人民命運的轉折關頭,只要有才華的人有感而發表什麼見解,就應當信服。人們就是這樣信服院士們,信服歌唱家們,信服名演員們——特別是信服作家們的。

而作家本身卻沒有告誡說,這種信念是靠不住的,其中摻雜著許多偶像崇拜的成分。告誡一下本來不難,只要一個做公民的良心未泯就夠了。其實完全有根據說,往往在同一個問題上,我們同親愛的可敬的蒲寧與布洛克(或者蒲寧與葉賽寧)立場卻是完全相反的——這一點從蒲寧的日記中就可以看出來。這就說明了才華與真理毫無關係,所以切不可因為我們非常欣賞其才華,就絕對相信一位作家。

蒲寧是站在讓俄羅斯愛國者感到簡直不可思議的立場上寫出《可詛咒的日子》的。其實,從蒲寧身上流露出來的首先是自己階層的怨恨情緒和社會種族主義。而且那種不加掩飾的怨恨是神聖的怨恨。 恨誰? 恨人民。 人民成了一群叛逆造反的無賴,而不是善良而又寬容的上帝信徒。

「愛國者」蒲寧在日記和其作品中滿懷恨意的寫道:

「在敖德薩,人民急切地盼望布爾什維克一一『咱們的人就要來了』!

……可(我們)大家(指蒲寧圈子裡的那些「文化人」)是多麼強烈地巴望他們死絕滅光啊。

用不著採用聖經里的那種可怕的處決方式,我們不願意看到他們這樣。哪怕有一個魔鬼闖進城來,在他們那齊脖子深的血泊里遊盪一遭,半數敖德薩人就會高興得號啕大哭起來。」

而對那些揭竿而起——不,那些僅僅是走上街道,規規矩矩地舉著標語,奏著樂器,表達自己訴求的和平遊行者呢?

「起來吧,起來!工人們!」

呼聲粗獷,原始。

婦女們的面孔像楚瓦什人、莫爾多瓦人男人們的面孔一色都像罪犯,簡直就跟薩哈林充軍的一樣。

當年羅馬人曾在他們的苦役犯臉上打上「Cave furem」的烙印。而這種面孔用不著打任何標記。他們是什麼東西,沒有烙印就一目了然了。

全是亞洲人,亞洲人——士兵、小夥計,還有賣點心、酥糖、煙捲的商販。

東方人的叫喊聲、土話、光看臉色就覺著噁心,焦黃的頭髮跟耗子毛似的!

士兵和工人們不時地乘卡車轟鳴駛過,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

好一個「對祖國對人民進行理性思考」的「憂傷但潔凈的靈魂」!

在這些紅軍當中,有多少都是慘白的臉、高顴骨、面孔七歪八扭。

反正普通俄國老百姓都是這樣!這些返祖特徵明顯的傢伙,這些蒙古雜種!全都是野人,白眼睛的怪物……

普通老百姓——返祖特徵明顯的傢伙!暴民!雜種!野人!怪物!

那我們這些X匪、雜種和野人,以及暴民和怪物的子孫還能說什麼呢?

「報上在議論,德國人已經開始進攻了。大家(蒲寧和他的知識分子朋友)都說:『哦,要是這樣就好了!……』

昨天Б君家裡聚集了許多人。大家異口同聲說:「謝天謝地,德國人正在向前挺進,已經攻下了斯摩棱斯克和博洛戈耶……到處都在紛傳波蘭軍團好像要拯救我們……德國人似乎不像通常那樣且戰且進,而是,而是走鐵路乘火車直取彼得堡……昨天晚間傳來彼得堡已被德國人攻克的消息以後,報紙使人們大失所望……好像是德國有一個軍開進了彼得堡。

明天要頒布銀行非國有化法令。

見到了B.B.大罵德國,抱怨他們不但沒有佔領俄羅斯,反而開始與布爾什維克談判……

以蒲寧、高爾察克、弗蘭格爾為代表的「愛國者」、「知識分子」、「貴族精英」們對人民意識的覺醒,對改天換地的革命是自生理上產生了強烈的厭惡,以至於不惜對這些與他們同文同種同血脈的「暴民」們準備好了一場內戰!

「流言蜂起。彼得堡被芬蘭人攻下了……興登堡不是往敖德薩,就是往莫斯科進軍……我們大家在盼望著隨便什麼人的——甚至天降奇蹟的援助!

現在我們天天都要到尼古拉林蔭道去走走,看看法國那艘裝甲艦托上帝的福是否還沒有開走,結果發現它不知為什麼顯然還停在泊地,有它在就總感到踏實些……」

還能說什麼呢?蒲寧在他的那些小說和散文當中,對「俄羅斯祖國」、對農村和農民溫情脈脈的描寫。你們可得想清楚,他們是把農民、人民當做平等的對話對象,還是一種居高臨下施捨的接受者,一幅田園溫情場景里的景觀和寵物?

好嘛,當人民們站起來了,要掙脫身上的枷鎖的時候……暴民!野種!韃子!

這會兒農民既不樸實,也不可愛,而是活該要被殺的血流成河了。

至於「俄羅斯祖國」,去他的!要德國人佔領彼得堡!請法國人殖民烏克蘭!讓英國人統治高加索和中亞!遠東和西伯利亞進貢給日本人!(當時給日本當狗的北洋政府也敢要這片遍地布爾什維克游擊隊的所謂「故土」才是)只要能把這些灰色牲口,把這些畜生重新趕回農莊和礦井裡幹活,管他呢!

如果彼得大帝看到自己所締造的西歐教育卻不幸培養出一批自私自利、鄙視人民、踐踏祖國的東西,我相信他絕對會去當一個契卡,還是最為殘酷無情的那個。

「我在波瓦爾斯卡亞街上碰上一個衣著襤褸、瘦弱不堪、髒兮兮、醉醺醺的娃娃兵。他一頭撞到我胸前,向後踉蹌了一下,又唾了我一口說:『你這霸道傢伙,狗崽子!』」

深感委屈的蒲寧回憶說,他在1915年曾像個慈父般對待一個女佣人,而在1916年,還賞過一個送電報的娘們1盧布(按慣例,給她70戈比足矣)。

而自己這位可敬的大善人,居然被人叫做霸道傢伙!?

窮生奸計,富長良心!黃世仁誠不欺我!真是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他最好想想列夫·托爾斯泰在正鬧饑荒的鄉下寫的一段話:

「就要離開鄉下之前,我遇見一個剛從地里運土豆秧子回來的莊稼漢,於是停住腳步問他:

『你這是從哪裡弄來的?』

『從地主那裡買的。』

『怎麼買的?什麼價?』

『現在給我一俄頃的秧子,夏天給他收拾一俄頃的莊稼。』

也就是說,依約定,這個農民要拿到一俄頃的土豆秧子,就必須在一俄頃土地上完成翻耕、播種、收割、捆紮、運輸糧食等一系列活計。」

托爾斯泰據此做出了一個沉重的結論(雖然似乎有點誇大,但卻可以使『髒兮兮的娃娃兵』說的話容易為人所理解):

「伏爾泰說過,如果可能,在巴黎碰一碰哪位達官顯宦,就會導致中國殺掉一個大官,那巴黎是不會有哪個人願意失去這種尋樂的機會的。

幹嗎不說真話呢?

如果在莫斯科或者彼得堡按一按『紐扣』,就能導致察列沃科克沙伊縣殺掉一個莊稼漢,而且誰也不知道的話,那麼我以為,我們這個階層里很少會出現願意放棄摸紐扣習慣的人——只要這種習慣能夠給他們帶來些許樂趣。這可不是一個推斷。

全部俄羅斯生活,全俄國不間斷地發生著的一切,都可以確證這一點。難道現在不是正如大家說的那樣,大批大批的人在餓死,而富豪們則囤積居奇坐等糧食再漲高價,而廠主們卻狠壓工錢嗎?」

這位為安東·鄧尼金賣命效勞的白軍文化馬前卒,被高爾察克海軍上將盛譽的「俄羅斯良心」,幾度想參加白衛志願軍「殺幾個赤匪」,流亡國外也不忘到處呼號僑民們警惕「列寧主義的惑眾妖言」(?ленинских заповедей?)①的白軍分子忘了這一切,卻想起來:「我慷慨賜予一個可憐的女佣人瑪霍特卡足足1盧布呢!」

然後他大方的把這1盧布寫進書里,讓全世界人們都知道:我可賞過一個女佣人足足一盧布!可憐的俄羅斯貧苦人!可憐他們沒能逃離布爾什維克的「殘酷與冰冷的深淵」!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就像斯大林對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此公同樣是個文化「白衛軍分子」)所說的那樣:這些人懼怕蘇維埃而離開,被布爾什維克所驅逐,不是『X匪』們神經病發作,而是他們自找的。

①:怎奈他的好友馬克西姆·高爾基都被「妖道」豬油蒙心,回了蘇聯。

本文大段抄襲自С·Кара-Мурза的著作《Манипуляция сознанием》

推薦閱讀:

TAG:俄羅斯歷史 | 俄羅斯 | 俄羅斯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