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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爾多瓦:所有的溫柔,都來自鄉愁啊!

  剛剛過了下午3點,陽光就已經照不透老城小巷的盡頭了,只能盤踞在街口高聳出來的赭黃色牆頭,耀眼得如同一塊碎金子。

  我在一座華麗的阿拉伯小院兒里喝完最後一口薄荷茶。一下午擠在校園裡操著各國語言喝茶聊天的人隨著午後的最後一絲酷熱潮水般褪走了。本來還嫌那個掛在牆角搖頭擺尾嗡嗡作響的小電扇功率不夠,現在倒隱隱約約地覺出一點涼意。店老闆披上一件早已放在一旁的薄衫,站在門口,操著水煙和鄰居大聲聊天。

  摩洛哥式的小院兒,提供正宗的摩洛哥薄荷茶,當年柏柏爾人征服這裡留下的生活遺產。

  老居民新居民,都對這樣的微氣候習以為常。但這並不是源於老天爺對科爾多瓦的厚愛,而是1000多年前那些建造起科爾多瓦老城的偉大工程師的智慧:他們故意歪曲了每條小巷的方向,並且把每個院子都設置在了建築的深處。即使在盛夏,正午的氣溫輕鬆攀升到40度以上時,小巷裡永遠不會因為陽光直射而整日悶燥難耐。不同角落裡微妙的溫差還能製造細微的空氣流動。所以即使當時數萬人同時生活在城牆之內,依然沒有什麼污濁的氣味。

  No.10,最新的米其林推薦餐廳,最內里的桌子有最好的天井光線;科爾多瓦人知道如何利用光線,但是規避熱量。

  如今,大部分的人口已經遷出,在老城上游10公里左右的地方繼續更為敞闊、便利和現代的生活。騰挪出的空間讓給了首飾店、餐廳、酒店和弗拉明戈俱樂部。正常的人口流動逐漸被潮汐一樣的生意人和遊客替代。我在Parador酒店的大堂和一個純粹的科爾多瓦年輕人聊起老城。他在提及小時候玩耍的街巷,蝸居的閣樓,還有那些美味上天的阿拉伯糖果,需要眯起眼睛,就像在遠眺一座似曾相識的城池的尖頂。

  Parador酒店的天台,這裡曾經是一座阿拉伯古宮殿的舊址。

  他依然會和朋友去老城的餐廳吃飯,在瓜達爾基維爾河的古橋上談戀愛。但這種依存和「拜訪」是淡淡的,淡到不值一提。他還有親戚住在老城,但他已經不願意住回老城了。不方便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遊客太多了」。

  和世界上其他大部分的古城一樣,科爾多瓦老城多少被供奉了起來,成了一場規模宏大的秀。遊客就是觀眾,潮汐一樣的往來,觀看。總是行色匆匆的亞洲遊客甚至都沒有計劃留下來過夜,天剛剛暗一點就趕著大巴走了。但科爾多瓦的不同在於,它從一個地域中心的位置上退下來的時間足夠長,可以從容地重置自己的驕傲,讓生活與「表演」融合得嚴絲合縫,毫無痕迹。你望向那些依然生活在老城裡的人們,他們怡然自得地按照自己的節奏和「台本」生活,生活得太習慣了,台本雜糅了興趣、傳統,情仇愛恨,慢慢就變成了生活本身,絲毫沒有其他新晉景區里的冷漠、敷衍和漫不經心。老城在時刻被塑造著,同時也在時刻塑造著住在老城裡的人。

  阿爾卡薩宮旁,每晚的安達盧西亞馬術演出搭配著弗拉明戈舞,連馬的步子都可以纏綿至死。

  從這個角度來講,科爾多瓦是幸運的。那些因為生活的遷移而讓大把旅行城市「空心化」的後果並沒有在這裡摧枯拉朽式地發生。或許在我不算短的旅途中,我還沒有遇到一座如此茁壯和生機紮實的老城。

  我幾乎把整個白天的時間都花在那些庭院里。相當數量的庭院對公眾開放,只需要在門口的公益箱里放上幾塊錢,就可以在裡面呆上個把小時。即使那些沒有明確標明對公眾開放的院子,主人也不太會拒絕客人入內參觀的詢問。只要他沒有什麼營生上的事情,大多數的主人都願意操著半生不熟的英語,端上一杯茶,和你好好聊聊他在庭院上花了多少的心血。在他長達30分鐘的敘述之後,望著他熱切的,閃閃發光的眼睛,你很難不給出一些讚美。

  整座城市正處在一場重新裝扮庭院的熱情之中。因為一家中國酒店集團的贊助,延續了將近百年,每年一度的庭院節在2017年第一次有了「秋季版」的競賽。以往在歷屆庭院節里獲得好名次的30幾個庭院全部報名參加。對那些長年在庭院節里取得好名次的人家來說,這不僅僅意味著有機會獲得豐厚的獎金(近年來冠軍的獎金已經過萬歐元,不過每年花費在庭院布置上的錢也越來越昂貴),這更關乎家族榮譽。儘管街坊四鄰依然搭著背吃飯喝酒聊大天,但誰都心照不宣地避談新一輪的競賽。討論新創意的家族會議也被列為絕密等級。一直到庭院節開張的當天,標誌參賽的「patio」的標誌掛了出去,別人才可能知道,今年的庭院,究竟換了怎樣的妝容。

  沒人受過什麼專業培訓。1918年第一屆庭院節籌備的時候,大家放下營生拍拍手就自己上了。當年羅馬人遠征西班牙,塞內加時代的大小建築一旦定下來了,就沒怎麼改動過。跨洋而來戰勝了西哥特人的阿拉伯人大張旗鼓地耗費了300年改建清真寺,卻發現他們依然可以享受羅馬人在城市設計和民居建築上帶來的便利和舒適。他們只是稍微改建了門廊,覺得光禿禿的牆壁和地板需要用時髦的,大馬士革式的審美來裝點一下:牆壁被粉刷成白色,或者明黃;窗戶被漆成地中海藍,或者象徵著火與血的紅色。貴族們用昂貴的各色碎石拼出地板上的阿拉伯花紋,平民們則跟隨著他們移栽棕櫚樹,把新培植出來的當地花卉裝在地中海藍的花盆裡吊滿牆。

  這是逃亡至此的拉赫曼一世以及他的後代和隨從們最為體面的鄉愁。在長達300年的強盛時期里,每年一千兩百萬金第納爾的收入不僅支持了軍隊的征伐,阿爾扎哈拉宮的修建,還支持著園藝成為科爾多瓦最奢侈和最雍容的生活習慣。千年過去了,軍隊無影無蹤,阿爾扎哈拉也只剩下殘垣斷壁,從從容容留下的,竟然只有修整庭院的手藝和傳統。

  只不過如今的競爭太厲害了。往牆上掛一排藍色花盆就能取勝的時代再也不會來。比利時的花藝師被請來設計科爾多瓦旅遊局的庭院。在以往的庭院節中,這裡以前衛大膽的園藝設計獲得名聲。當我在院子中閑逛的時候,年輕的花藝師正在準備將十幾面大約3米高的鏡子放置的杜鵑叢里,試圖造一座杜鵑迷宮。而在科爾多瓦文化中心裡,由上萬朵玫瑰,牡丹和蘭花紮成的,兩層樓高的弗拉明戈舞裙需要7個人連續工作14天才能完成。贏得冠軍的家族,往往在籌備期間就墊付了與獎金相當的費用。當然,不為金錢競爭而依然興緻盎然,全力以赴,如果這不是深埋在血液里的,類似鄉愁的東西,很難有別的解釋。

  阿爾卡薩宮花園,目前唯一還能窺見當年羅馬與阿拉伯王朝花園藝術的地方。

  我在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又去了清真寺大教堂。上午還人擠人的入口空蕩了許多,大部分不打算留宿科爾多瓦的遊客,都趕著上午早早在入口排隊,等待著進入可以容納10000人的主教堂,方便在一個小時之內參觀完所有的祭壇、禮拜堂、聖座,然後急匆匆地乘坐大巴趕往塞維利亞或者格瑞那達。在他們潦草的行程上,這至多是一座更肅穆的阿爾罕布拉宮,或者更為古老的索菲亞大教堂,又一座象徵著民族融合、宗教和解的龐然大物。

  但所有試圖高度概括的結論都忽視了,科爾多瓦的清真寺大教堂首先是鄉愁,其次才是宗教,以及隨之而來的藝術的文化。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科爾多瓦,安達盧西亞,西班牙,還從未成為龐大帝國的中心。羅馬人懷念羅馬,西哥特人來自中歐,柏柏爾人從北非而來,阿拉伯人永遠奉當時的大馬士革和巴格達為故鄉。就連法蘭克人一時起了性,沿著比利牛斯山從北往南衝下來,呆不過幾年也匆匆回去了。大家都覺得這是極遠之地,山水迢迢,若不是被迫流浪,或是奉命征伐,誰都不願意著落他鄉。不得已落了下來,鄉愁總是先於生活紮下根來的。羅馬人建造的最初的科爾多瓦,幾乎就是羅馬的小型翻版,除了那些奢侈的,供人歡娛的設施不太適合前線要塞之外,其餘的一應俱全。他們建造的羅馬式神廟,短暫地完成了幾場規模宏大地祈福儀式之後,就被天主教徒改成了教堂,成了日常禮拜的地方。

  隨後而來的拉赫曼一世第一次改變了整座建築的規模、用途和格局。作為老哈里發家族的正朔,因為動亂從大馬士革出逃,一路漂泊到阿拉伯帝國的最邊緣,才像一片鵝毛一樣輕輕落地,永無返回中東的可能。安撫自己的執念和鄉愁幾乎影響了他一生所有的決定。他宣布從天主教徒手中收回歸他們使用的另一半教堂(當年阿拉伯人征服科爾多瓦所達成的投降協議中,就規定了教堂的一半要劃給伊斯蘭教徒使用),來實現自己規模宏大的擴建計劃。

  自立為哈里發的拉赫曼一世希望已經能夠在經濟和規模上與大馬士革和巴格達比肩的科爾多瓦能夠擁有與之相匹配的清真寺,直到他去世,最大的心愿依然是在那個未完工的清真寺里親自主持一次感恩祈禱。好像做完了這一切,他就可以放下對中東的執念,安心守在科爾多瓦終終老去。但事實上,直到孫子拉赫曼三世上台,這鄉愁隨著越來越宏偉的建築和越來越精美的花紋里顯得更加執著。科爾多瓦達到極盛的時候,幾乎就是一個異域的大馬士革。君王也是這樣的口是心非,內心裏面,總是有柔軟的故鄉。

  我在幾乎空無一人的教堂里走來走去。在無人擁擠和打擾的時候,才最後可能在被數次疊加和改動的建築中看到脈絡。支撐起阿拉伯式主殿的立柱來自最久遠的羅馬神殿,收集時造成的長短不一讓主殿連綿不絕的扇型屋頂有了高低起伏。面向內院的迴廊在1236年聖費爾南多和他著名的妻子伊莎貝爾宣布這棟建築「回歸」天主教堂之後被徹底封死。在長達300年的是否需要徹底摧毀清真寺結構的爭論之下,細緻的裝點和修補仍然沒有間斷。伊斯蘭的工匠和天主教的建築師一起,在天主教堂的框架之下填充密集而華麗的裝飾。這種「慕德哈」式的風格蔓延到了整個西班牙南部。直到查理五世抵擋不住天主教激進派的壓力,那座位於建築正中央的主教堂才毀去了大約一半的主殿,衝破清真寺的屋頂,它同時也是世間唯一,無論從哪個外牆角落都望不見的教堂。查理五世時候曾經對主持改建的建築師說:你建造的東西,雖然精美萬分,卻在別處也能建造;而你毀掉的東西,世上獨一無二。

  我時常警惕自己對於任何時光悠長的東西有過於詩意的聯想。征服與被征服,壓制與反壓制始終在拉鋸式的上演。但上面那段經過整理的敘述,依然是歷史文獻之中,少有的溫柔段落。每個征服者都想藉助建築來標註自己的存在。也許恰恰是鄉愁,讓鐵與血的權謀和政治之中,留了一份情感,和隨之而來的審美。這就是為什麼,無論是鬱鬱寡歡的拉赫曼意識,受封的天主教雙王費爾南多和伊莎貝尓,還是四處征伐的查理五世,都不是科爾多瓦的中心。這棟雜糅的清真寺大教堂,或者堅持打理庭院的傳統,自己鏈接起了所有的故事,近的,遠的,歡娛的,悲傷的……

  夕陽掠過科爾多瓦老城城門時,很多人都在想家吧……

  阿爾卡拉宮花園中,雙王費爾南多和伊莎貝爾與哥倫布的雕像。

  哥倫布一路追隨雙王至此,獲得了女王伊莎貝爾的首肯,開啟了由西班牙主導的大航海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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