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究竟是為了什麼?陳楸帆拋出終極疑惑

16年前,全球射電望遠鏡接到了來自深空的信息,定位了地球上十幾個坐標,那是十幾個受精卵,被稱作「信使」。「我」就是其中之一,帶著神秘的信息和神啟,卻不知自己的命運。陳楸帆文字里的維度折射出世界的多重性。信使是什麼人?他們的目的為何?不同的人會看到不同的答案。


【 陶 瓷 信 使 : 回 家 】

作者 | 陳楸帆

陳楸帆,中國更新代代表科幻作家之一,以現實主義和新浪潮風格而著稱,被視為「中國的威廉·吉布森」。作品被翻譯成多種語言,曾獲國內外多項大獎。代表作包括《荒潮》《薄碼》《未來病史》。他還是劇作家和專欄作家,並頻繁受邀出席各類公眾活動,發表於科技、科幻、媒體、影視相關領域的見解觀點。

以我自己的腿腳行走,用我的眼去看,我曾以為,這一天不會到來。

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的人,填滿整個視野,他們注視著我的蹣跚,表情微妙,似笑非笑。他們認識我,我卻不認識他們,這種情況很常見。我是個陌生人,對於這個國家,也許對於所有的國家。我是這個世界的陌生人,而他們,卻熟知我的一切,這讓人感覺奇妙。便衣們跟我保持著適當的距離,隔開人群,我的父親,意氣風發地走在前面,接受眼神的敬意,似乎這奇蹟因他而生。這也許是事實,我的痊癒只是他偉大藝術的副產品,而我的病,才是他靈感的源泉。

一個月前,我從香港大學瑪麗醫院的特護病房,被連人帶床地搬上專列,在九個小時里穿越東部的大片富庶國土,享受兩頓特製的高鐵餐,以及一次眩目的日落景象,最後,到達北京西站,又被迅速轉移到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的另一間特護病房,據說之前有數位副國級以上領導在同一張床上壽終正寢。我的旅途漫無止境,之前是吉隆坡、加爾各答、內羅畢、雅典、梵蒂岡,再之後,誰知道呢。

自我記事以來,這些潔白、乾淨、無菌的房間,便是我的整個世界,即便因緊急情況需要外出,他們也會把我用透明的防護罩層層包裹,然後從一個密閉的容器,滴水不漏地倒進另一個容器,他們把這叫做「無縫對接」。

來源:Rasel

外面的世界很危險,會致我於死地,這就是我自小受到的教育,儘管我清楚知道,患上這種罕見疾病的孩子,十有八九活不到成年。有時候,我覺得那些夭折在恆溫無菌箱里的孩子蒙受了恩典,而我只不過是另一個勉強粘合起來的破碎容器,盛滿了不屬於我的豐饒靈魂。

而現在,我走在一個巨大的廣場上,走在喧嘩的人群中,頭頂是無垠的天空,雲的影子掠過地面,忽明忽暗,四周的建築隨著我前進的步伐,不斷地由低矮慢慢變得高大,空氣中,一股複雜的味道。這是一個完全敞開的世界,同時,我也向這個世界敞開自己。

我害怕,我的腿腳酸痛,汗水沁濕後背,心跳劇烈,卻又不敢用力呼吸,紛亂的景象讓我頭暈目眩,我想放聲大喊,但表面上,我依然面無表情,不露聲色。

父親說,人應時刻與自我情緒為敵,它讓你身陷軟弱,易於潰敗。

他說到,也做到,在我印象中,他從未流露過強烈的情感,幾乎沒有。

我看著父親的背影停下,全世界都認為他是拯救我的英雄,可在我看來,如果他能把活兒幹得再漂亮點,我也許根本不用吃這十六年的苦,從開始,就可以結束這一切。

現在是清晨的6點10分,廣場上聚集了數十萬人,他們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眼神聚焦在同一個方向,個頭矮的踮著腳尖,父母把孩子舉在肩上,情侶相互依偎,呼吸著彼此呼吸過的空氣,無數的耳語融匯成喧嘩的聲浪,似乎在無序中又隱含某種和諧的律動。

這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為壯觀駭人的場面,儘管我並不理解這背後的意義。

父親對受到的待遇表示不滿,便衣用身體圍起一個直徑三米左右的圓圈,將我們與人群分隔開,擁有了較為寬裕的空間和通暢的呼吸,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個小小氣泡,似乎隨時都會有破裂的危險。隨行的官員解釋,空間的規格有嚴格的級別限制,也就是說,在這廣場人海中或大或小的人肉氣泡,都跟接待人物的身份地位密切相關,不能隨便逾矩。

父親揚了揚手,這是他習慣的動作,表示無奈、厭煩或者到此為止。

我不理解這個國家,父親說,我的血脈根源於此,我的父輩在這片土地上,呼吸同樣的空氣,說著同樣的語言,以同樣的邏輯進行思考,儘管他們開枝散葉遍及天下,但骨子裡的東西是不變的,直到老死。我卻表示懷疑,自己身處無法描述的尷尬境地。儘管生於斯長於斯,但在我和這個世界之間,始終存在著一層透明薄膜,它隔離了細菌、病毒或者微生物對我的侵害,但也隔離了親情、友情甚至愛情的可能性,我可以熟練地操作十一種語言進行交流,我可以通過互聯網獲取任何訊息,但對於體驗真實生活,我無能為力。

我了解這座廣場的所有歷史,但我無法理解那些人眼中的熱盼和激動,我沒有記憶在這裡,或那裡,我活在這個世界之外。

現在,我被重新拋回這個世界中,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喊了一聲,快看,開始了。

於是數萬雙眼睛齊刷刷地轉向那座紅色城樓。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突然前方有一名士兵快速穿過看似毫無縫隙的人群,如同一把刀劃開水面,刺入我與父親所在的氣泡。

士兵與官員耳語兩句,官員臉色一變,對父親說,領導請你們到前面觀禮台就座。

父親輕笑一聲,如同他對待世間萬物的反應,闊步向前走去,我只好努力跟隨。

現在我看見了,從一個更高的角度望向人海,與置身其中的感覺完全不同,你會覺得自己與他們不同,是物種與物種之間的那種不同,甚至你會產生某種錯覺,這些人,會隨著你的意志而改變,無論是呼吸的節拍,還是一生的命途。

鼓號聲響起,一隻紅色的鳥兒緩緩飛升,在空中完全展開翅膀,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真好看,我心底讚歎。除此之外別無感想。

來源:Mateusz Katzig

禮畢後,人潮從廣場緩緩退潮,而那個邀請我們觀禮的人,順序一個個握手問候。走到我與父親面前時,似乎多停留了些時間,卻並沒有伸出手。

小鬼,我們安排了專機,你怎麼就坐火車來了?他笑呵呵地問道。

似乎怕我口不擇言,父親搶先一步回答,他身體弱,受不了起飛降落時的顛簸。

看來配型還挺成功,美國人辦不到的,我們辦到了。

是,是,感謝國家。父親低下頭,似乎在掩飾什麼。

找個時間我們好好聊聊。那個人話說著往前走去。

倗國墓地出土的荒帷……我想看。毫無徵兆地,這句話脫口而出,儘管發生過無數次,可我還是無法習慣。

他似乎花了好些時間消化這句話背後的含義,終於回頭點了點,說,該看的總會看到的。

在所有官方消息里,山西省絳縣橫水鎮橫北村北約1000米處的西周倗國墓地出土文物清單里,並不包括荒帷,這種只在先秦典籍中出現的兩周喪葬儀具,是對死者生前居室帷幄的模仿,由於是絲織品,很少能夠完整保留下來。

幾乎在話出口的同時,那帶著複雜紋理與金屬墜飾的暗紅色織物浮現在我腦中,重重疊疊的褶皺彷彿某種魚類充血的鰓部。而我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就是所謂的「訊息」,而我就是那十三個「信使」之一,卻不得不回到這個唯物的國度。

回到酒店,父親似乎心裡有不痛快。我十分理解他的感受,在我生命中相當長一段時間裡,父親都不得不與這龐大的機器搏鬥,僅僅是為了證明我的存在。

時間不得不撥回十六年零十個月之前,全球的超大陣列射電望遠鏡組同時收到了來自深空的一組不明信號,在排除諸如微波爐之類的人為環境噪音及數據錯誤之後,分析師們得到了一組精確的經緯度及時間數據,分布在一個月後某24小時內地球上十三個精度正負5米內的定點位置。這些位置看似與任何軍事設施或政治動機無關,直到很久以後人們才覺察這些數據意味著十三個胚胎的受孕著床。科學家們試圖定位不明信號的來源,但由於信號持續時間過於短暫而無法追蹤。這件事情的全面披露還得等到三年半後,墨西哥城的第一個使者,三歲的Antonio Alberto Alvarez,人稱「3A信使」開始用流利的納瓦特語講述家族淫亂歷史並透露其他使者存在的事實,經由媒體發酵才聯繫到當年不為人知的神秘天文事件。

有十個信使相繼被追蹤並確認,而剩下的三個下落不明者里便包括了我。

出於某種宏大而長遠的考慮,我在公開檔案里的身份數據被篡改了,一開始還只是挪動出生時間,當他們發現這依然無法阻止某些狂熱分子的人肉搜索時,便直接讓我早夭,死因是先天性T和B細胞聯合缺陷導致的併發症。當然這也不能說完全是謊言。我的父親,一個偏執而自我中心的新媒體藝術家,不知出於何種力量,在缺少醫療條件的情況下,竟然維持住我風中蠟燭般的小命,同時與那些篡改者展開了時日恆久的拉鋸戰,目的只有一個,讓我重新活過來,至少在官方的資料庫里。

過了很久我們才知道,這一切都與當時平行發生的另一股暗流息息相關,某個教派一直試圖爭取領袖合法轉世資格,並以我的例子作為桌面上的談判籌碼,但是這個口子一開,轉世市場有可能便會迎來失控井噴的危險,這與國家所一直試圖引導的唯物方向背離。於是基層便有了矯枉過正的做法。

在這一過程中,我那可憐的母親經受不住身心雙重摺磨,追隨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去了另一個世界。儘管母親的家族本應有伴X染色體隱性遺傳精神病,傳男不傳女,可她還是在我記得她之前就選擇了放棄。

然後,中間跳過一段敘述的空白,對於這段空白父親一直保持緘默,我唯一知道的便是他通過某種途徑將我送到了美國,送進了UCLA里根總統紀念醫院的特護病房,在那裡,我被確認了信使身份,並被媒體用過於淺顯的雙關語命名為「陶瓷信使」。但他們並沒有能夠治好我。

我開始說一些完全不懂的話,關於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就像傳唱《格薩爾王》的行吟者,只不過有廣告預熱和全球直播。我的父親靠賣直播授權賺到了以前只在拍賣會上才看得到的數目字,他有時高興起來會說我是他最好的作品。我也希望我是,可迄今為止,我只是個被命運推著滾下山坡的殘次品。

我不關心那些訊息,無論它們有多麼重要,一個最簡單的邏輯,如果那種力量如此全知全能,為何卻選擇了我這樣一副肉身,又為何不向我指明一條脫離困境的道路?

我像是慢慢枯萎在繭房裡的一條幼蟲,而其它的蝴蝶卻在撲棱翅膀,掀起風暴。

我收到了一份來自「信使聯盟」的邀請函,發起人是「硅信使」、「文藝復興信使」和「櫻信使」,他們希望集結所有人的力量,拼湊出一個更加完整的世界圖景,關於我們所要傳遞的訊息,以及我們到這世上的終極使命。

我拒絕了。那種感覺就像你穿著睡衣被邀請去一個要求dress code的高端派對。而我從來沒有去過任何派對。

更何況第十三號信使始終沒有出現,這讓這場聚會變得毫無意義。

直到有一天,父親告訴我,我們要回家了。隔了一會兒,他又補了句,他們保證能治好你。

我明白這中間間隔所表達的含義,父親不希望給我虛假的希望,可他自己卻在那一刻按耐不住情緒,是憤怒、悔恨還是別的什麼。我不知道。

當我的全封閉式病床被抬下特製車廂,經由特殊通道離開西站站台時,我看到了無數雙眼睛,黑色的、渾濁的、清澈的、迷惘的、不安的、渴望的眼睛,他們似乎已經等待了很久,從地上行李簡陋圍成的自屬空間站起來,看著我,像是早已認識我。我突然意識到,這次旅行並沒有那麼簡單,有一些東西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這已經不是父親口中所描述的那片土地和人民。我不知道這個想法是來自我自己還是來自信使,他們答應治好我,也絕不僅僅因為他們有能力,而是因為時候到了。

酒店房間里突然警鈴大作。父親迷惘地抬起頭,他正在看下午見面會的資料,一份非常嚴格的對外口徑清單。門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是兩個便衣警衛,告訴我們有火警警報,需要緊急疏散到樓下大堂,帶我們走特殊通道。

我和父親一前一後跟隨警衛在迷宮般的暗紅色走廊里穿行,經過幾道安全門之後,來到米黃色電梯前,裡面已經站著兩個人,把住電梯門。

來源:Nastya Palooza

我先隨警衛走入電梯,父親正要抬腿,卻被另一個人按住肩膀。

有點擠,我們坐下一趟。他微笑著對父親說。

我看著父親的臉慢慢變窄,縮成一道直線,完全消失。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在北京西站看到的那些人,現在我明白了,他們並不是在等我,像吉隆坡、加爾各答、內羅畢、雅典、梵蒂岡的信徒,期待我說出一些莫名其妙卻能夠指引他們方向的話,他們只是在等著回家。

而有些人註定無家可歸。

FIN.

關鍵詞: #信使# #配型# #不明信號# #無家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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