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與子

(1)

我坐上火車的時候,在心裡詛咒我爸不得好死。

在中國有一個奇怪的現象,老子沒出息,就把期望寄託給兒子。

兒子如果再沒出息,老子就會把雙倍的怨氣發在兒子身上。

我爸沒出息,不幸的是,我比他更沒出息。

他好歹還有個兩千多工資的工作,而我畢業後就吃了一年軟飯,和他吵架只是為了一包十五塊錢的煙。

當時吃完飯,我拿起桌子上的煙準備抽一根,他卻來了句:這是我的煙,你想抽自己買去。

我說:我抽一根,待會兒還你一包。

他陰陽怪氣的說:你他媽有錢嗎?你畢業這麼長時間賺過一分錢嗎?

我把煙摔在桌子上,拿起外套就出了門。是的,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的身上只有幾個硬幣,連一個小時網都上不起,像個孤魂野鬼在街上晃蕩了半夜,在凌晨時準備回家,收到了老秦的電話,老秦說他那邊有好項目正缺人,希望我能過去幫他。

我問:多少工資?

他說:你剛來就給你開五千,慢慢做我再求老闆給你漲。

就這樣,我回家興奮了半夜,早上收拾好東西拿了我爸枕頭下的一千塊錢,坐上了去廣西的火車。

三十二小時的車程,把我的興奮磨得慢慢消失,下車的時候感到很疲憊,正準備跟老秦打電話,就看到他在出站口沖我揮手。老秦大熱天還穿個西裝,熱的滿臉都是汗,旁邊還站著兩個戴墨鏡的哥們,老秦和我握手:你小子可算來了,就等你賺錢呢。

我說:這麼熱你捂得那麼嚴實,是不是給哥們擺譜呢?

老秦尷尬的笑笑,望了望旁邊的兩人,其中一個平頭接過我的包,對我笑的很熱情:你好你好,我是公司的司機,先帶你去住的地方吧。

我沖他點點頭,然後坐上車,開始了厄運之途。

車越開越偏,幾乎到了郊區了,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就問老秦:怎麼這麼遠啊,你們是什麼公司啊?

老秦不自然的笑笑:你到了就知道了……

我開玩笑的說:你搞得這麼詭異,不會是傳銷吧?

車猛地一剎,我的頭撞在前座上,差點磕破了,老秦臉色有點白,開車的男人扭過臉對我笑:小兄弟說什麼話,我們是正經公司,做的都是合法工程。

我覺得不大對勁,當時就想下車回去,但心裡覺得老秦不至於坑我,大學睡上下鋪的兄弟,再加上想到我爸那嘴臉,忍住了這個念頭。

傍晚時候終於到了一個小平樓,開車那哥們一直幫我拿著行李,這個樓房看起來像是危房,走進去就能聞到一股霉味。一開門我的心就沉下去了,一個四十來平的房子里住滿了人,草席鋪滿了整個地面,幾個面黃肌瘦的男人打著赤膊看著我,還有幾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穿著短褲弔帶用扇子扇風,房間里瀰漫著汗臭味,讓我覺得想吐。

我回頭瞪了一眼老秦,他扭過頭躲開了我的目光。

提我包的男人說:把你的證件給我看看吧,公司要登記。

我說:把包還我,我要回家。

那男人笑著說:小兄弟怎麼了?我們這條件是有點艱苦,但是公司在擴張階段前途好得很,不信的話我可以要同事給你講講,相信聽完你就有興趣了。

我說:我不想聽,把東西還我。

說完我就伸手過去拿包,他卻把包甩到旁邊的破沙發上,沙發上的一個男人把包拿起去了房間。那男人還在笑,那笑容真的讓我很想一拳打在他鼻子上,我說:你們不把東西還我我就報警了。

「報警」這兩個字引起了他們的恐慌,幾個男人把我圍住,而老秦蹲在地上一言不發,我大聲吼:你們要幹什麼!

他們一擁而上,把我的電話和錢包搶走了,死死的把我按在地上,我的臉被碎石子颳得生疼,可能是新人有特殊待遇吧,他們倒是沒有打我。只是等我平復後,開車的那男人對我說:小兄弟你別生氣,過都過來了不妨聽聽我們的工程業務,你聽完後如果覺得不感興趣,那我們就立馬送你回去。

我說:操你媽的,不就是傳銷么,欺負我沒文化啊。

他修養真好,被我這麼罵了都不發火,反而給我倒了一杯水:你好好想想吧,今晚先好好休息,明早咱們再談談。

深夜的時候我無法入眠,不知怎麼的就想到我爸,不知道他現在在幹嘛,有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七想八想的時候,有個人影站到了我床前,我坐起來才看清楚是老秦,他遞給我一支煙支支吾吾的說:猴子,你先留下來看看,真的是賺錢的項目,咱們這關係你覺得我……我會坑你么?

我接過煙,然後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拳砸在他臉上。

(2)

坐上火車的時候,我希望我兒子一切都好。

他畢業的時候我很高興,他媽死得早我一個人把他養大,說實話也只是盡了基本的義務,每天要上十幾個小時的班,沒多少時間教育他,說來說去也就是那幾句話,好好讀書,要對得起我和你媽,從來沒站在他的立場考慮問題。他高考時也挺用心,好幾次一兩點鐘還亮著燈做試卷,我說:這麼晚了還不睡,小心把眼睛弄壞了。

他說:不是你天天啰嗦要我考個好大學么?難道要我接你的班,一輩子做個沒出息的工人?

老話說得好,無冤無仇不成父子。

這臭小子,總是愛拿話擠兌我。

本以為大學畢業後好日子就來了,沒想到他的那專業不好找工作,在家呆了一年也沒找到正經工作。沒找到工作就算了,成天弔兒郎當在外面玩,不是去網吧打遊戲就是在外面喝酒,我心裡急啊,再這麼玩下去就廢了。

所以我斷了他的生活費,這孩子有一股倔勁,這點像我,沒錢了他也不吭聲就死扛著。我好幾次都想偷偷放點錢到他床上,想到我那死去的老婆,終究還是狠下心,我想好好激勵一下他,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

讓他吃點苦,也是希望他能發憤圖強。

這孩子大概是氣瘋了,過了幾天居然偷偷跑去外地,發簡訊說什麼找了個好工作,拿了我一千塊錢半個月後還我。我心裡不是滋味,打電話給他想問他去哪裡,他卻直接把電話給我掛了。

得,讓他去闖吧,說不定還能闖出一番作為來。

當時我是這麼想的,後來慢慢就覺得不對勁了,我給他打電話老是打不通,過了五天後居然停機了,我連忙聯繫他的同學朋友,他們都說不知道他去哪了,也聯繫不上他。

不會出什麼事吧?

我心裡急的和燒刀子似的,一宿一宿睡不著,每天早中晚都給他打電話,卻一直是停機,我開始後悔了,當初確實是把孩子逼急了,我對著老婆的照片說:老婆,你在天上要好好保佑兒子啊,可別出什麼事。

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我去找廠里的老楊商量,他吧嗒吧嗒抽完一根煙,說:該不會是進了傳銷吧?

我的心裡一沉,我家孩子一直挺機靈的,應該不會被騙吧,我問老楊:那怎麼辦,我去派出所報案有用嗎?

老楊說:有屁用,都不知道你兒子去了哪,怎麼查啊?

我站起來:那怎麼辦啊,怎麼辦啊?

老楊連忙說:你別急別急,等著吧,要是你兒子進了傳銷也會聯繫你的,到時候再看看。

我算是嘗到度日如年的感覺了,無時無刻的看著手機,生怕錯過一個電話。終於在十天後,已經快十一點了,一個陌生電話打了過來,我聽到了兒子的聲音,他問:爸,你睡了沒?

我說:你去哪了,這麼久也不來個電話?

他笑著說:我上班呢,這段時間忙的要死。

我心裡石頭落了地,問:上什麼班,待遇好不好?

他說:待遇好得很,天天吃海鮮都快吃膩了,就是我還沒發工資,手上錢不夠用了。

我說:成,我明天給你打兩千過去。

隔了幾秒鐘兒子又說:好,明天我把卡號發你,你……你注意身體早點睡吧。

說完掛了電話,這臭小子,好像突然懂事了不少。

我昏昏沉沉的睡在床上,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一直想啊一直想,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這孩子從小就海鮮過敏,怎麼可能天天吃海鮮,他肯定是出事了!

我半夜又找到老楊,老楊說查查電話號碼的來源地,再查查銀行卡的地方,如果地址是差不多的那就是傳銷了。

就這樣,三天後我坐上了去廣西南寧的火車,我一定要把兒子帶回來。

(3)

早上,是半碗稀飯。

中午,是兩個黃面饅頭。

晚上,是青菜葉加半碗米飯。

這就是這裡的伙食,來了十天後我明顯覺得自己瘦了,大概是缺乏營養總覺得胸悶氣喘,渾身提不起勁,還要面對每天三次的「上課」,各種精英來給我洗腦,剛開始我還願意聽聽,和他們吵個不停,到後來也懶得吵了,耳朵聽著他們講課心緒已經飛到了家鄉。

我很想念家鄉的朋友,還有親人。

這個地方太冷漠了,每個人都活得像地底動物,早上起床為了搶廁所都能打起來,男人女人擠在一個房子里,我甚至在某個深夜看到一個男人爬到一個女人草席上,那女人居然也不反抗,用方言小聲說:你快點,我想睡覺了。

然後就是細微的喘息聲,不到五分鐘,那男人又小心翼翼的溜回自己的鋪。我一扭頭,睡我旁邊的哥們還衝我擠眼,估計大家都沒睡著。

我開始計劃著逃跑,裝模作樣的和他們搞好關係,這個傳銷窩點有兩個頭,就是當時去車站接我的兩個男人,一個叫大力一個叫山子,我開始裝作對「項目」很感興趣,聽課的時候還記筆記,他們對我放鬆了警惕,有時候還讓我帶隊去放風。

所謂放風就是傍晚時候帶兩三個人出去,在菜場撿撿人家不要的白菜或蘿蔔,當作第二天的晚餐。放風的時候我就研究著路線,我們這窩點離市區太遠了,想跑的話得先去汽車站,但是人家肯定能在車站逮住你,而且我還沒身份證買不了票,我得想辦法弄到幾十塊錢,坐上黑車後直接去火車站,到時候就能擺脫他們了。

之前有人在放風的時候試圖跑掉,被抓了回來打了一夜,把那人的牙齒都打掉了一大半,那是個四十齣頭的男人,估計是農村過來的,他哭著求饒:爺爺們,放我回去吧,我家那邊真沒錢。

大力一腳踹在他肚子上:媽的,再跑老子直接弄死你。

那晚大力要我在房間看著他,那個男人滿臉是血的躺在地上,在深夜的時候他哭著求我:小兄弟,你放我走吧。

我的心裡滿不是滋味,他和我爸的年紀差不多。我找了一塊破布,幫他止住下巴的血。

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偷偷的攢了四十塊錢,有時候大傢伙兒會在一起下棋(因為傳銷也沒什麼正經事干),我就和別人賭棋,一把五毛錢,我的象棋下的還不錯,一天能贏三四塊。有時候去菜場撿菜,我會偷偷的撿幾個水瓶,然後賣到街角收廢品的老頭,我心不大,一天能賺一塊錢就成。

就這樣,我決定找個合適的機會跑掉。

不料這個時候山子居然找到我,說需要我拉一點資金,也就是找家裡人或者朋友要點錢。

我覺得我爸肯定在擔心我,就給他打了個電話。

他的聲音比我想像中要疲憊,不停的問我在那裡,大力山子他們都圍著我,手機還是開的外音,我根本不敢亂說話,就說這邊生活很好海鮮都吃膩了。

從小我就海鮮過敏,希望我爸還記得,能留點心眼不要在往這裡打錢。

結果第二天山子告訴我,錢已經到賬了,山子已經把我當成自己人了,他拍拍我肩膀:過幾天你再喊幾個朋友過來,到時候就讓你當組長。

我笑嘻嘻的點頭,心裡想:去你媽的!

這下所有的僥倖都落空了,我爸沒有發現異常,一切都得靠自己,我每天早上六點準時起床,然後在門口抽一支煙,這點山子大力都清楚,剛開始還緊張的跟著我,後來也不管了。我打算星期五跑路,結果前一天晚上死活睡不著,我一次次掐著自己胳膊:早點睡,早點睡,明天還要很大的體力。

在這樣的催眠下我睡了大概四個小時,天剛亮的時候我偷偷把攢的錢塞到口袋,然後輕手輕腳的起床拿上煙,正準備開門的時候大力問:你幹嘛呢?

我緊張的汗都出來了,卻打個哈欠說:剛起床,去外面抽支煙。

大力說:丟我一支。

然後他又躺回了床上,我甩了一支到他枕頭上,打開了逃生之門。

我用最快的速度下樓,人算不如天算,他媽的這個破樓下面正門居然上了鎖,我心裡一沉,該回去嗎?

不!寧願死我都不回去!

我咬咬牙,繞了一個彎到了一個側門,門口堆著一堆雜物,我把那些東西移走然後一腳踹在門上,那個小門發出一聲響,就像驚雷一樣打在我的心上。

我聽到了樓上的嘈雜聲,估計他們被驚動了,我拚命的想把那個門拉開,就這一次機會,我逃不走就完了。

我使出全力也只把門拉開一個小縫,如果這時有人在門後拉一把就好了。

嘈雜聲越來越響,我聽到他們下樓的聲音。

完了,我絕望的想。

就在這時,門猛地一下被拉開了,你們絕對不會相信,門後的人居然是我爸!

(4)

我下車後幾乎沒有休息,找到了當地的公安局,說了自己的情況。

警察態度很好,陪我問了幾個因傳銷抓進來的人,都沒打聽到我兒子的消息,我又問他們:附近有哪些地方傳銷窩點多?

他們說了幾個地方,我都記在本子上,想都過去找找。

我幾乎逢人就拿兒子照片問,問到後來路人都不耐煩了,好幾個都說我是神經病。

我一次次的懺悔,當初把孩子逼的太狠了。

如果他真的出什麼事,那我也活不了了。

老楊有幾個親戚進過傳銷,他和我講了很多傳銷的事,吃不飽睡不好,不聽話就打,有的甚至直接弄死。能不能出來,全看運氣。

我找了四五天,一點音訊都沒有,我身上帶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就打電話找老楊借錢,他說:你這麼找也不是辦法啊。

我說:我再找一段時間,你給我打點錢。

老楊說:要不你先回來吧,廠長今天都發火了,你曠工那麼久他說要開除你。

我說:開除就開除吧,如果我兒子出事了,你覺得我還能上班么?

老楊嘆了一口氣,說晚上給我打錢。

第二天我坐上大巴車準備去X鎮,有個男人坐在我旁邊,我拿著兒子照片發獃,他卻來了句:這年輕人我好像見過。

我一下子站起來,拉著他的手說:同志,你在哪裡見過?

那男人說:我是賣廢品的,這年輕人每次都拿水瓶過來,一次賣個一兩塊,我印象有點深。不過也許是認錯了,他比照片上瘦多了。

我說:這是我的兒子,好像被騙進傳銷了,您能告訴我您的店在哪么?

他說了個地址,我趕緊記在本子上,對他千恩萬謝。

我在他的店門口坐了一天一夜,也沒守到我兒子,我想應該就是這附近了,就在清早隨便繞繞,路過一個筒子樓時,我聽到有踹門的聲音。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好幾次他在家發火都這麼踹門。

「轟,轟,轟……」

門這邊被小東西卡住了,我用力一扳,就看到了一張滿臉是汗的臉。

我以為我在做夢,揉了揉眼睛。

我兒子拉著我就跑,不停的說:快跑,快跑!

後面鬧哄哄的,好幾個男人都追了出來,我連忙跟著兒子往外跑,天色還是灰濛濛的,我連路都認不清,只能跟在兒子身後拚命跑。

太安靜了,我能聽到他的喘息聲,我甚至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後面的人還在窮追不捨,這樣跑肯定跑不掉,我把兒子往前一推,拿起路邊的一塊磚頭,我對兒子吼了句:你跑你的,別管我!

(5)

直到今天,我都能想起父親那天的身影。

我繞了幾個彎找到了一個值班的交警,我告訴他前面有人搶劫還捅了人,我只能這麼說,不然不會引起他的重視。

果然,那交警拿起來傳呼機叫人,大概五分鐘後,又有兩個交警趕過來。

我們一起跑過去,看到我爸滿身是血的躺在道路上,那幾個人還用鋼棍在他身上招呼,某個交警吼了一聲:住手,站住!

那群人連忙跑散,交警跟過去逮人,場面一片混亂。

我把父親扶起來,他的血順著脖子流到我手上,有點燙。

我不停的搖晃他的身體,他微微的睜開眼,手緩慢的摸向自己口袋。

我幫他拿出口袋的東西,裡面有兩個肉包子還有一張我的照片,都被血浸紅了。

父親說:吃……吃……

我心裡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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