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 | 學數學的少年
早兩天整理電腦內存的時候,翻到跟舊友玩真心話大冒險的聊天記錄截圖。某段被問及擇偶標準,那時候我說:「我要嫁給數學家。」
而後,我又對「數學家」補充了好幾個修飾性定語:遇事有靜氣、從容淡定,最重要的是,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那般,不失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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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失本心。
熟悉我的同學都知道,這也正是七八年前,我玩《古劍奇譚》的時候,那個眉間一點硃砂的少年告訴我的。我也幾乎是在同時,在七八年前那個Google還沒有撤離中國內地的年代,偶然闖進陶哲軒Terry的博客的。
那時候我尚且十三四歲,正值豆蔻年華,是個讀英文需要手動查字典、學的是算術並非數學的無知少女,無法一次通讀他那些字數遠超當時閱讀考試的文章,看不懂那些晦澀難懂的數學符號,更遑論去理解潛藏在它們背後的、一個天才少年在某一瞬間迸發如泉涌的靈感。
但我就是沒來由地記住了他。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心目中天才數學家的形象都是他的模樣——身材纖瘦,眉清目秀,面色蒼白如雪。而最重要的,是有一顆永不服輸的少年心,永遠地,不失本心。
幾年後,我十七歲,對數學懷著花發滿枝的憧憬。
站在人生即將成年的十字路口,隔著幾千公里、一條網線,我偶然瞥見,海淀黃庄南有另一位有志於數學的十七歲少年,亦鄭重其事地道起這四個字,宛如一句擲地有聲的誓言時,唏噓不已、恍如隔世。突然心頭悸動,鬼使神差地加了他的人人好友,成了某篇報道里那個「求筆記的外省同學」。
那時已堪堪認識到,並非每個數學家,都是一番少年模樣。
◆?◆
少年,是一個朝氣蓬勃的意象。
它無關年紀、相貌,甚至與閱歷深淺都沒有關係的。唯一的區別只在於心性和志趣——「為人不為,止人不止」,這便是少年,少年的豪情與壯懷。
這世上的數學家本就有兩種,一種做出開創性工作,有著與年紀極不相符的成熟,以及敏銳的洞察力和高瞻遠矚的視野,以一種近乎蠻力的姿態,開疆擴土,同時伴隨著老成世故的城府;另一種解決偉大問題,有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深諳世界的冷酷無情,素來理智客觀、從容淡定,也依然孩子氣地笑著敢為人所不為之事。
而這另一種,已經足夠稀少。
◆?◆
最近的一段時間都在刷T.Tao的Analysis,也不時去他博客里逛一圈兒。
今年是有ICM的一年,我們的天才少年特侖蘇就要43歲了,無法再拿一次菲爾茲獎。可他還是那個老樣子,同一個十七歲少年一般對身邊所有的數學都充滿好奇,妄圖將所有的猜想,都變成定理。僅僅是讀他寫的書、看他的博文,便能想像他彪著極快的語速,用極大的力量手執粉筆,把黑板砸得瑟瑟發抖、篤篤作響,生怕1.5倍速率的人生慢了一拍,就贏不了同時間之神的賽跑。每一個證明結尾處的黑色方塊,彷彿是高斯在他的身後施恩,替他展紙研墨,一幅波瀾壯闊、燦爛輝煌的數學「清明上河圖」,便在他眼前徐徐收斂。
只是可惜,我十七歲時遇見的那個學數學的少年,他就要去工業界了。於他而言的整個世界,倏爾變成了鮮活在世人口耳相傳里的故事,是可以就著下午茶,花上幾分鐘就能讀完的文章。
良友遠別離,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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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句實話,自他之後,我再沒遇見過天賦卓群的少年。
不知是我見得太少,還是這樣的少年本就稀缺。在我有限的記憶里,聰明的人看東西永遠比同齡人更超前也更透徹,所以往往少年老成,過分理性和穩重,可他卻獨獨是個例外。他曾言「生一世,總要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也真真是做到了。在上一個岔路口,跟世界大戰八百回合也不慍不惱、不驕不躁,失敗了大不了拍拍膝蓋上的塵土,和為獸作倀的惡虎說「我們再戰」,最終把那些年少時的奢望和幻想,通通變成了現實——心中猛虎,輕嗅薔薇。
可到了這個岔路口,怎麼就捱不過去了呢?
我倒不是想指責他「浪費天賦」云云,只是我實在不忍心,不忍心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熟悉的少年戰死途中。
這些年,我見了很多聰明卻不善良、城府太深之人,遂覺得這世上有他這般的人存在,委實難得,也愈發覺得做人善良比普特南follow、菲爾茲、沃爾夫都重要得多。所以,未來他是不是繼續做數學、有沒有成為大數學家,我都覺得不打緊的。
我只是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難免流淚惋惜——時光繾綣,歲月更替,到底是哪一股命運的洪流,稀釋了他的少年心,把他身披國旗「十步一殺」的稜角磨平?
是不是所有天賦異稟的少年,都必須長成識時務的俊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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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不覺得我們生在了一個和平的年代,卻總是在經歷過大江大海、戰爭爆發和金融危機的長輩們面前感到自慚形穢。
我至始至終覺得,與他們相比,我徒有一張彷彿永遠長不大的娃娃臉,卻不像是一個「少年」。我雖然自認為也算是個敢想敢做、「為人不為」之人,可終究太幼稚,遇事不夠冷靜,有點蠢,非常傻白甜。
「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話自是不假。可究竟是英雄只生於亂世,還是亂世才造得英雄?為什麼到了2018年,卻始終見不著任何一個可以稱為標杆的、獨屬於我們九零後這一代的「少年」?
近段時間上映的電影《無問西東》的英文名叫「Forever Young」,直譯過來是「永遠年輕」的意思,多多少少呼應了我的這個思考。
總的來說,片子挺好看的,也比較符合我的價值觀——只問深情,無問西東;愛你所愛,行你所行,聽從你心,無問西東。
但這些並非清華所獨有的。
心懷天下、棄筆從戎,本就是大時代里優秀少年的共性,放在一部獻禮清華百年的作品裡,顯然多少有些不合時宜。至於作品裡反覆追問的「靈魂如何安放」和對「真實」的心靈拷問,則更像是隔壁北大著名「瘋人院」學子在腦子裡「吾日三省吾身」的命題——我是誰?我在哪裡?我為什麼要學數學?加之上映時間活生生從清華百年躍遷到了北大百廿,期間尷尬,不言而喻。
每每等到電影的時間線切到當代的時候,我更是真心尷尬得不行,分分鐘齣戲的節奏。並不是因為演員的演技問題,只是覺得這一段的劇情格局太小,根本撐不起也接不上過去百年來浩浩湯湯的清華歷史——前邊三個大時代的雷電交織,到了當代,你卻跟我說風和日麗下「汲取歷史的營養,以面對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本就在時代背景下變得模糊不清的「行勝於言」的清華標籤,到了當代的描述,更顯得蒼白無力起來。
出了電影院的我本想指責編劇對清華的少年,尤其是近年來參與的社會事件的少年一無所知,劇本敲定時,化工系誓死捍衛百度百科PX詞條的故事尚未發生也就罷了,寫不出一代教主樓天城和「十年姚班」倒也無所謂,可與陳鵬的工程物理系交相輝映「錢學森力學班」也隻字未提,就顯得有些不上心了。但真的端坐在鍵盤前,我又轉念一想,也許編劇並非無知,否則,西南聯大的國讎家恨與特殊十年的荒誕人性怎會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只是她想藉此機會獻禮的並非百年清華,卻是百年中華,而「佛系青年」和「豬豬女孩」的人設,才是她眼中大多數當代年青人的縮影吧。想到這部片子殺青已有五年余,我不寒而慄——在這個娛樂至死的年代,大家並不想成為少年錢學森,有一個能陪自己十年前一同出國,十年後再一起回家種蘋果樹的蔣英,只想像一個中年退休老幹部,穿著中山裝,抱著保溫杯,用熱水泡幾顆枸杞,在哥倫比亞大學附近偶遇一個會跳健美操的奶茶妹妹。
大清亡矣,哀哉乾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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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現在的年青人,雖然物質上大體奔向小康,但是精神上卻困頓無比,再不見志存高遠,亦不復繼往開來的傳承與堅持。中華已然奮力崛起,卻無人再心甘情願「為之讀書」。
現在的年青人,再也不懂得如何永遠年輕,只因為他們從不曾年輕過。他們從未經歷過熊熊燃燒又無處安放的青春「少年」,就已快馬加鞭地對精製利己的油膩「中年」趨之若鶩。
理想沒有高下之分,可與歷史的交織程度卻千差萬別。追求日常瑣碎的小確幸自是無可指摘,然而,這樣的生活方式雖清麗飄逸,卻也獨欠風骨。人,總要和宏大的歷史命題產生聯繫,才能紮根於生命的土地,盛放出獨立人格的樹蔭。
我們只是幸而生在了一個沒有硝煙戰爭的年代,卻也因此活得軟乎乎糯咩咩棉趴趴,所有的英雄夢想在平凡的世界胎死腹中,縱然有幸出世,又在搖籃襁褓里被就地扼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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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會好嗎?
一個問鼎世界奧林匹克又經歷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本科科研訓練的少年,面對黎曼猜想都尚且只是年少時的白日夢,甚至找不到一個自己喜歡並願意為之奉獻一生的命題。
倘若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天賦態度水平資質俱佳的少年,在這個社會裡都無法安心追尋自己的詩和遠方,那怎樣才能保證剩下的芸芸眾生,不會被眼前的苟且徹底吞噬,一輩子囿於碌碌無為的晝夜和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廚房?
這個世界還會好嗎?
我真害怕,十六年後,我三十八歲,當我這一屆的人最後一次有機會參加菲爾茲獎評選,卻突然發現這個國家學數學的少年,早已在我二十二歲的這一年就死於安樂,又或者,在時光的砥礪下全都硬生生熬成了白頭翁。
學數學的少年不死,只會慢慢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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