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鯨
01
「你叫什麼?」一個聲音問。
「藍鯨」我回答道。
02
藍鯨以前是沒有名字的,在遇到少年前。
「你叫什麼名字?」聲音溫柔的是那個坐在礁石上的少年。
藍鯨不答話,只是看著他。
「叫你小魚吧。」藍鯨的名字被少年自顧自的取好。
藍鯨看看礁石上還沒自己眼睛大的少年有些默然,用尾巴硬生生掀起一道海浪,藉此對這個比大明還隨意的名字表示不滿。
於是少年從礁石上被海浪拍進海里成了一條外副其實的小魚。
03
「好特別的名字。」男人笑了笑,笑意溫醇。
「嗯」我也笑。
04
少年已經三天沒有出現在礁石附近了。
藍鯨又一次的開始回憶三天前他們分別的場景:西潛的夕陽、少年泛著水色金光的頭髮、掠過頭頂天穹的飛魚、在自己身旁穿梭的海鳥。
它沒有從任何一個景物中預見少年的離開。
就像它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因為少年的嘹亮歌聲再次和他相遇。
相遇的那片礁石連接著一個孤單的海島,孤島的另一面與藍鯨同高的峭壁上,焊著一棟灰色的石樓。
那棟樓極高的煙囪上坐著少年,衣裳破舊。
陽光獨獨避過了那座峭壁,海浪獨獨在此洶湧的拍擊。
藍鯨分明在這灰暗的光線和磅雜的浪聲里,看到了少年對它伸出的手,聽見了那堅定溫柔的三個字。
05
「喝什麼?」男人在我身邊坐下,招來酒保。
「一杯海水怎麼樣。」我一臉頑笑。
「一杯海水怎麼行,」男人皺著眉故作鄭重「總要一杯海洋才夠。」
06
「帶我走。」衣裳襤褸的少年整個倒映在藍鯨巨大湛藍的眼裡。那少年坐在煙囪上,對著藍鯨伸出手。
「帶我走。」少年重複著。藍鯨猶豫了,還是決定轉身潛入海底。
少年垂下手,也不再歌唱。
一絲平地而起的海風吹進了峭壁。少年伸手抓住海風,揉成一顆海洋味的糖。
丟進嘴裡,苦澀的香味意外芬芳。
07
「有沒有人這麼誇過你」在等待調酒師調酒的時侯,男人這麼說,「你就像布朗庫西作品裡最美的那位少女。」
我被勾起了興趣,單手撐頭,笑望著那個看似正在組織語言的男人,他看起來很英俊。
「不,應該說你比她更美。」酒被端到我的面前,男人也適時提醒我「嘗嘗看。」
酒如其名,在酒吧昏黃的燈光下,析出海洋的幽藍。
我沒有端起酒,而是突然開口問男人的名字。
「邵年,召耳邵,年華年。」
邵年,少年。
08
少年坐在一片陰沉天氣里,睏倦了就睡去,睜開眼就醒來。
看不到外面海面上日出時的月亮,也聽不見外面平靜無波的風浪。時間總在這樣的日子飛快得像光線的傳播。快到少年都快要忘記想要自由的願望。
在他全然忘記之時,會有人接他離開高樓,以防他在囚禁里丟掉所有的慾望。
峭壁下洶湧的海浪變得更加洶湧,峭壁也因這洶湧的海浪開始震動。
少年從空無一物的睡夢中醒來,望向海面。一個布滿海草的孤島從海面下升起,直到略微高過峭壁。
少年的雙眼因淚水變得模糊不清,他站起來揉揉雙腿,在躍上那座青色島嶼,真實感受到腳底柔軟的觸感時,少年躺在島上,任淚水滑落。
其中一滴滑到少年口中,有些苦澀,像刮過海洋的風。
09
邵年和我約著去海洋館看藍鯨是在我們認識後的第七個七天。
那天我們談起高更,笑著問自己從哪裡來,自己是誰,自己到哪裡去。邵年更是打賭說要吻海洋館裡的藍鯨。
一如前些日子裡的每場談話。
這些問題自然是沒有結果的。我和邵年也彼此心知肚明。
像是我們都知道在海洋館不可能看到真正的藍鯨。
10
青色孤島在少年躺在其上之後有規律的動了起來。在遠離峭壁的過程中,一些海草滑入海中,露出青色海草下的藍色斑塊。
一雙巨大湛藍的眼睛生長在孤島的兩側。藍鯨帶走了為自由而出逃的少年,並與之一起流浪。
少年從藍鯨寬闊的背脊上躍下。
藍鯨停了下來,任由身側少年的指尖滑過自己在風浪中衝撞出的醜陋傷口。
少年遊了片刻才游到藍鯨面前,輕輕一吻。
藍鯨就是在這一秒懂得孤獨,在有人陪伴之後。
11
今年北方的冬天照例很冷,我也照例龜縮在棉紡織物的溫暖懷抱里不願脫身。
邵年走進房裡哄著我起床,廚房裡瘦肉粥的香味也適時的飄入我的房間。
我掙扎著擺脫了被窩對我可怖的吸引力,洗漱後餐廳桌上放著的。是溫度恰到好處的粥。
我有些不安,說不出緣由。
12
「它在塔斯曼海出生,見過南極的冰川與極光,游進地中海,在小亞細亞半島的海口感受黑海的體溫。游過巴倫古海眺望西伯利亞的雪景,最後在太平洋的東岸遇見你。」一隻多舌的海鷺站在藍鯨鋪有柔軟海草的背上,神態動作說不出的訝異「又為了救你離開幽囚,不讓你從它背上滑落海洋,花了不知道多久去收集它背上這些海草?」海鷺說著跺了兩腳爪子下的青色海草。
少年笑著點頭,琥珀色的眼裡滿是太陽的暖意。
「不敢置信。」海鷺的三根舌頭不停的重複著這句話。
藍鯨似乎是嫌它聒噪,抖抖身子趕走了少年在穿過加勒比海時唯二的玩伴。
「要到了?」少年極目望向海面的遠方。
「嗯。」藍鯨悶聲一嗯。
「好姑娘。」少年走到藍鯨頭頂,拍拍它的頭。
13
我生日那天收到最驚喜的禮物是一隻水晶球。
透明的少年,親吻著藍色的藍鯨。
搖動水晶球時,球底的藍色沙礫會四散遊盪,如同翻滾的海浪。
我在拆開禮物後狠狠的抱住邵年,像溺水的人渴望呼吸一樣貪婪他的體溫。
長久的擁抱後,我牽起邵年的手離開家,一輛汽車隱入城市的車流,又在城郊月桂樹林前出現。
這一天,邵年和我各自執筆,在紅箋上寫下願望,讓願望隨著裝載著它們的玻璃瓶,一起埋在了樹下。
14
在和少年的流浪里,藍鯨近來總會因為少年的歌聲流淚。眼淚融進海洋,變成幾公升海水。
少年不曾發覺過異樣,他唱萬丈高空的鷹,唱觸手可及的雲,唱從天際線獨自出發的孤舟,唱從沙漠遷徙到海洋的鯊魚。
藍鯨用心用力的去聽清記清。
他唱給風聽,唱給海聽,唱給多舌的海鷺聽。
唱給藍鯨聽。
他為多情而唱,為寂寥而唱,為有這些情緒的自己而唱。
從不為藍鯨唱。
15
在黑暗裡的激情褪散後,邵年摸索著起身,點燃一支忽明忽滅的香煙。
令人窒息的沉默讓我有了一層脆弱的鎧甲。
「小魚。」他喊我。
「嗯?」
「我要走了。」
「去哪兒?」我的聲音里有著不易覺察的顫抖。
「南方那邊。「
「會帶上我嗎?」
他沉默,「你不適合那邊,而且我也不能讓你為我放棄現有的工作和生活…」
我打斷他「如果我願意。」
他沒有說話,一夜漫長,回答我的是從那晚之後消失不見的他的蹤跡。
16
藍鯨將少年送到墨西哥灣密西西比河的入海口。
它竭力游得離陸地更近,卻只能在離岸很遠的地方停下。因為它再游哪怕幾十米,也有可能擱淺。
少年看著海岸線有些狂熱,他拍拍藍鯨的頭「好姑娘,再游些。」
兩百米。
「好姑娘,再游些。」
一百米。
「好姑娘,再游些。」
藍鯨沒有動,它擱淺了。
在一隊海豚路過後,藍鯨目送著少年騎著海豚遠去。獨自等待著日暮海水漲潮時從擱淺中脫身。
藍鯨看了看早上的太陽,還早。
17
邵年離開後,北方的冬天依舊是冬天,只是我不再賴床,也沒有人來哄我起身。
我沒有哭,沒有酗酒,也沒有一蹶不振。所以我的生活軌跡沒有被任何人改變,也包括我自己。
上班,下班,回家;上班,下班,回家。
遇到一個適合結婚的人。
然後在一起。
18
藍鯨不是沒有想過把少年一直留在自己身邊陪自己。
少年的出現,讓它明白自己與生俱來的孤獨為何物,讓它從中脫身,在少年離開後又墜入其中。
只是它慢慢願意不計較自己的付出,只要他想要,只要它能給。
他要自由,絕對的自由。
那它就給他自由。
它想回到自己出生的海,路途漫長。
所幸多舌的海鷺又停在了它的背上。
藍鯨不說話,海鷺愛說話。一路上,它不孤單,不寂寞。只是在夜深時,想起少年的歌,還是會孤獨。
19
再聽到邵年的消息,是在我們相遇的酒吧。
一個相熟的酒保說起那個看起來氣質不凡的男人。
聽說他在北方有個婚約,找了女朋友也推不掉,只好逃去了南方,混的風生水起。
我表示不感興趣的笑著搖搖頭,付了酒錢離開。
回到家裡,我帶著玻璃球,找到那棵樹下,把玻璃球一起埋了進去。沒有看他寫的紅箋。
因為許願後的第二天我就回到了這裡。
我們都寫了四個字,藍鯨寫要在一起,邵年是祝你幸福。
祝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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