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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與江湖》

一個嬰兒,躺在小推車裡,閉著眼睛,吸吮著奶嘴,一副「這個世界與我無關」的樣子,我覺得她好幸福。也許她自己並不知道她是幸福的,這可能就是所謂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我也經歷過小推車,之後又經歷了小推車以外的世界,然後我才發現,原來小推車裡面真的是幸福的。只可惜我完全不記得小推車裡面的情景了,我只能從別人的小推車裡窺探別人的幸福,然後拿自己的不幸福來做比較。幸虧我忘了我的小推車,如果記得,那我豈不是更加痛苦!而這痛苦的來源,便是拿別人強加給我的幸福的概念來刺激別人強加給我的不幸福的概念。這個強加給我概念的人,一定是別有用心啊!所以我決定不聽他的,假裝無知,就像嬰兒一樣,讓自己純潔。我便不再痛苦了!我也就幸福了!

公交車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抱著她爸爸的大腿,說自己累了,要爸爸抱。她爸爸語重心長地對她說:「自己站好,就算累了也得學會自己站著,等你長大了,有些事情總要獨自面對,你要學會自己承擔。」小女孩聽了,把她爸爸的大腿抱得更緊了,把臉也埋了起來,在那裡偷笑;她爸爸一手扶著欄杆,一手摸著她的頭,眼神里充滿了無限的慈祥。在一旁看到了這一切的我,覺得這就是我的幸福。

當丸子頭在超市買菜的時候,一個鬼佬老太太對她說:「不要買這個牌子的菜,這是越南童工做的,你買這個菜就相當於助紂為虐。」丸子頭聽了一笑,拿起了這個菜轉身就走,留下老太太一個人在那裡唏噓不已。丸子頭並沒有理會,因為她想起了「何不食肉糜」的典故:如果她不買這個菜,童工豈不是連不合法的收入都沒有了嗎?腦子是個好東西,有的人沒有,卻自以為有;有的人有,卻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善良更是個好東西,有的人沒有,卻總掛在嘴邊;有的人有,卻覺得沒什麼好炫耀的。

一天早上,我神采奕奕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面帶微笑地在一個紅綠燈處停下,欣賞著周圍寥寥幾個行人的匆忙。突然有一個聲音對我說:「把它撿起來!」我轉頭一看,是一個鬼佬,皮膚黝黑,騎著一輛自行車。我又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腳下,不知從何而來的一個煙頭躺在地上。我立刻會意,說道:「這不是我扔的。」正在這時,綠燈亮起,他騎著自行車走了,扔給我一句:「你當然這麼說!這是我的國家,不是你的!」揚長而去。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一直在等待機會,希望碰到第二個煙頭,和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人,對我說同樣的話,然後我就可以反擊說:「沒錯,這是你的國家,不是我的!所以我為什麼要愛護它?」為了有機會說出這句話,我開始告訴自己:我要隨手扔垃圾!我要隨地吐痰!可是每當我手裡有垃圾、嘴裡有痰的時候,我的身邊都會有垃圾桶;就算沒有,我也會不由自主地去尋找垃圾桶。因為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這樣的,並不會因為換了一個環境而改變,哪怕在一些人眼裡,我並不屬於這個環境;哪怕被一些人這樣歧視,我心中的氣憤久久不能平靜。

當我帶著這句話回到祖國的時候,突然又覺得那人說這樣的話也順理成章。如果我看到一個外國人在中國的街道上吐痰的時候,我也會要求他擦乾淨;如果他不擦,我也會說:「滾出我的祖國!」

一天下午,當我大步流星地走在路上,街道狹窄、行人緩慢,一個皮膚白皙的鬼佬在我前面匆忙地走著。雖然他已經走得很努力了,但對我來說,依然是在擋我的路。我便加快腳步,貼著他的身體超了過去。本來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誰知這鬼佬卻並沒有因為我的「超車」而放慢腳步,反而跟了上來,踢了兩下我的腳後跟。我回頭瞪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急著趕路,並沒有計較。他卻在我身後不依不饒地說了一句:「別對我哼!」不知道哪來的無名業火,我頓時停住了腳步,正好擋住了他緊跟的步伐,把他擋在了身後,等待他的動作。他又說到:「如果你敢推我的話,我就敢推回去。」我的積憤終於得到了一個發泄的機會,我便倒退一步,用後肩頂了他一下,斜眼說到:「推回來呀!」見他呆在那裡,直勾勾地盯著我,嘴角也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哼」,我才滿意地離去,留下他一個人在原地向周圍的人訴說:「我走得好好的,這個人居然超了我。」事後想想,真有種報仇的快感。其中最大的快感來自於,他周圍的一些目睹了事情經過的人,同樣對他的「沒事找事」嗤之以鼻。

一個賣菜的老大爺,蜷縮在街角的一個小馬紮上,手上托著一個油光鋥亮的收音機,貼在耳邊,面帶微笑。有人來買菜,他只斜眼兒看著,遞個眼神,示意讓客人自己挑。客人很好奇,便問他在聽什麼,他說在聽閱兵式,客人一笑。他並不以為然,一邊聽著,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好的武器都還沒拿出來呢,可不能讓外人輕易看到!」

收音機給了他尊嚴,他沉浸其中,無法自拔。已然忘記了他呼吸的空氣中充滿霧霾;已然忘記了他隨時都會被城管攆走。也許他不覺得這些事情有什麼問題;也許他知道有問題,卻無力反抗,只能接受;也許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只要能活著,其他的都不是問題。

作為旁觀者的我,在家裡也可以敞開窗戶,用不著空氣凈化器;想要擺攤只要告訴議會一聲,也不用交錢,也沒有人會來阻止,告訴他們是因為出現問題他們會來幫我。我的腰桿挺得筆直,但我卻並不快樂。因為我愛的人、我的朋友、我的人民,他們只能從我口中的描述,來完善他們的幻想;我從他們專註聽故事的眼神中,看到的是他們嚮往而又無法觸及的彷徨。也許只是因為我活得太輕鬆,才會去思考我活得有沒有尊嚴。

我們的人生被賦予了這樣或那樣的意義,同時被規定了什麼是有意義的,什麼是無意義的。就好像我們小時候發過的誓言——「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鬥」,這就是有意義的,可其實並沒有人告訴過我們怎麼樣做才是為之奮鬥,而它卻自然而然得偉大;或者按部就班地完成考試、拿到成績,就是為之奮鬥,卻沒有人告訴過我們世界上還有其他的生活方式,考試和成績只能造就統治者需要的機器,而無關天性;或者所有人都說想當科學家,雖然誰都不知道科學家到底需要天天干點啥;又或者當我們長大了,看到了有這麼一兩個人比其他成千上萬的人賺的錢都多,彷彿他們可以比我們吃更多的香、喝更多的辣,這是他們用錢換來的特權,於是我們的理想就瞬間從共產主義或者科學家,變成了有錢;而錢也變成了衡量意義的標準,彷彿有了足夠多的錢,人生就有了足夠多的意義。這倒是比共產主義實在得多,因為我們從來不知道共產主義是個什麼樣子,就算知道了,也實現不了,那只是個夢想,而不是個目標,所以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我們要幹什麼。現在,我們終於知道了——那就是賺錢;這也確實有意義了許多,起碼我們在做事,而不是做夢。但是相比之下,吃飯、睡覺、上廁所這些瑣事,顯然就成了無意義的事情,因為它們佔用了許多有意義事情的時間,所以我們吃飯的時候應該看個成功學視頻,睡覺的時候應該失眠去想生意,上廁所的時候不捧著一部有錢人的自傳都拉不出屎來。

緊接著,世界上出現了許多賺錢法門的介紹,千篇一律,就好像每天都吃同一道菜,多了自然容易反胃。於是人們開始換菜,比方說每天都吃魚的,強迫自己喝一碗粥;每天都吃肉的,強迫自己吃點蔬菜。為了迎合市場需求,魚和肉少了,粥和蔬菜多了;原來賣魚賣肉的,為了不讓自己賺不到錢,開始賣粥賣蔬菜了。同樣的一批買家,同樣的一批賣家,換了一種不同的方式,完成了新的錢的循環;而這種新的方式,是同時被雙方認可的更有意義的方式。於是大家都升華了,簡直完美!

如果錢等於意義,那麼缺錢的人生自然比不缺錢的人生更有價值,因為錢是給缺錢的人賺的,不缺錢的人沒有這麼大的賺錢動力,活著也就沒有什麼價值了,不如死了算了。而有的人明明已經很有錢了,還在為賺錢事業而奮鬥,可見他是缺錢到了什麼樣的地步啊!

青蛙自從來到飯店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被煮的準備。反正它逃不出高大的魚缸,就算逃出去了,可能下場也是餓死。它還不如就老老實實地在魚缸里呆著,每天等著人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如果說它還有一絲希望的話,那就是別把它直接扔進沸水裡,而是用溫水一點一點煮,聽說這樣起碼不會覺得疼。

臨死前它才知道它天真了,廚師怎麼會給它選擇死亡方式的機會呢?廚師只在乎怎麼殺起來更方便,客人還等著吃呢!直接往沸水裡一扔,撈出來也好去皮。於是青蛙就這樣被活活燙死了。

有的人愛說:「我沒有選擇。」那我告訴你,你當然有選擇。有一天當你突然發現,對哦!我確實有選擇!這時,你又會煩惱你的選擇太多,而不知道該怎麼選擇了。你又想回到那個沒有選擇、可以不用選擇、只有一件事可做的時候。只是你一直在糾結,一直在被選擇所左右,並不是真正的有選擇。真正的有選擇,是不管你覺得你有沒有選擇,你都知道該怎麼選,或者乾脆都不選,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雖然在世俗眼裡,這樣並不好看,沒有戲劇效果,但這才叫真本事。

我的生命是我的父母給予的,在我有自主意識之前,我的生命都是有意義的,那就是當他們的兒子,做一切他們讓我做的事情,包括出生這件事本身。而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訴我,我應該是自由的,我的人生就突然失去了一切的意義:既然我是自由的,那我就可以選擇混吃等死;既然我是自由的,我就可以選擇批判意義。也就是說我的人生可以沒有意義,而自由就是這種沒有意義的最佳借口。而當我在可以選擇混吃等死、可以選擇批判意義的時候,卻偏偏還在做著我想為這個世界做的事情,我突然覺得我整個人都在發光!

徹底自由之後,空虛便趁虛而入。空虛容易讓人發慌,讓人浮躁,讓人不知所措。一群無家可歸的人不分晝夜、四處遊盪,靈魂無處寄託。有的人在自己的床上呆出病來,有的人在別人的床上呆出病來;有的人急於把自己賣出去,彷彿這樣可以停止空虛;有的人把自己像木乃伊一樣包裹起來,彷彿這樣可以防止純潔的靈魂隨風而去。總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變態的方法,就是不知道該怎麼樣正常。

這樣也好,人一旦不正常到了一定程度,就會開始嚮往正常,就不得不想方設法讓自己安靜下來,去思考人生的意義。可是這意義豈是一想就能明白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走火入魔。雖然最終看起來也像是正常了,但卻是物極必反的結果,內心深處依然夾帶著那層變態。

男人打著自由的幌子浪,女權打著自由的幌子盪。如果用對性的態度作為衡量自由的標準,那只是給淫亂找了個道貌岸然的借口。當然,淫亂與否是個人選擇,我沒有權力評價;那麼找借口這件事本身,也是個人選擇,我也沒有權力評價。我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吃著西瓜,嫉妒淫亂的同時,斜眼看著找借口罷了。

假裝自由,卻掩蓋不了慾望。有的人的慾望是賺錢,有的人的慾望是睡覺;而社會則讚揚賺錢的慾望,抨擊睡覺的慾望,這只是賺錢者想要讓自己顯得比睡覺者更高尚而故意營造的一種氣氛。同樣是慾望,在讚揚賺錢的同時批判睡覺,難道不無恥、不齷齪嗎?

所以我就想要一畝三分田地,在旁邊搭個草棚,遮風擋雨就夠了。天一亮,陽光會撒在我的臉上,自然會醒,所以不需要鬧鐘;我扛著鋤頭去耕地,這點地也不需要牛來犁,我自己就能搞定了;出去之前我得先餵雞,然後把院門關好,省得雞們亂跑,跑到地里吃我的糧食就麻煩了。不過雞們也能吃蟲子,我得想想怎麼讓他們又能吃蟲子,又不會糟蹋我的糧食,這樣還省了我買雞食。這就是我唯一需要思考的問題。我也就不需要去思考人生的意義了,因為我得先思考我下一頓飯吃什麼,僅此而已。

兒時朝夕相處的夥伴現在都在哪裡?他們有的成了消防員,每天早上六點就要起來訓練;有的做了設計師,每天的生活就是加班和吃小龍蝦;有的先是跑保險,後來去了親戚的工地幫忙。想必人長大了就是要各奔東西的,不知道多久才能一見才是正常的。我想他們,於是我知道,他們都是我牽掛的人。我們曾經在那條路上一起騎著自行車回家,今天又在那條路上一起坐公交車去吃飯,不知道下一次再一起走上那條路會是什麼時候。我也想像他們一樣,生活在生我養我的土地上,找個普通的工作:比如去報社當個編輯,跟著家裡做做生意,托個關係當個基層公務員什麼的。雖然可能不在那城市,卻也不遠,也能聞到它的氣息。可當我開始思念這塊土地的時候,她在我腦海中的模樣卻漸行漸遠。

我想和她朝夕相處;我想每天早上一睜眼就能看見她;我想每天晚上閉上眼睛後,腦海中還回蕩著她的音容笑貌。這讓我感到被包圍,感到溫暖。可我又明確地知道自己忍受不了他們的千篇一律:他們打量我的眼神中,充滿了社會賦予他們的單一價值觀的評價標準;他們閑聊的話語中,總是會出現「開什麼車」、「住什麼房」、「結婚了沒有」、「在什麼地方上班」等套路性問題。他們被禁錮在這些問題里,無法自拔;除此之外,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問題可以問。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滿意的答案;能不能從答案中找到優越感。他們從一出生,就開始被這些問題所包圍,直到現在,成為了這些問題的奴隸。這正是我最不忍看到的他們的模樣。

他們為什麼不問我「快樂不快樂」或者「幸福不幸福」呢?也許他們沒有思考過這些問題;也許他們思考過,但卻得不到令自己滿意的答案,所以乾脆不要問、不要思考,免得得到更不滿意的答案,然後只能無奈地搖搖頭,什麼都做不了。

如果我告訴了他們,什麼是純潔、什麼是善良、什麼是尊嚴、什麼是選擇、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自由,他們會不會更痛苦呢?算了吧!算了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20170415

編入《夢醒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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