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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步崩拳》

形意拳里有個套路叫五行拳,分為劈、崩、鑽、炮、橫。崩拳是最沒什麼了不起的,就一個三體式往那一站,就算是練成一半了。可這一半卻也真不好練,因為老是得站著樁,絲毫沒有休息的機會,不像其他四行拳,還能偷懶換換腿。然而郭雲深的崩拳,精髓不在拳,卻偏偏在於那總是站著樁的半步。

這個人吶,一喜歡行俠仗義了,就容易打死惡霸;一打死惡霸了,就容易坐牢;一坐牢了,就容易研究個什麼東西,打發時間。老郭就因此研究了個半步崩拳——因為萬惡的舊社會,喜歡給犯人上腳鐐,上了腳鐐,腿就邁不開了,所以只能半步了。反正他也沒有什麼事情干,整天就是練啊練。後來等他坐完牢出來了,半步崩拳從此獨步天下。

可巧,一百多年以後,這半步崩拳,被我學會了。

又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院子里那棵高聳如雲的橙子樹,在風中沙沙作響,偶然一聲「咯噔」,一顆橙子掉在了地上,驚起了樹上睡覺的鳥。

我正坐在桌前,身體自然挺直,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呼吸緩慢,氣沉丹田。如果我再心靜如水那麼一點點,沒準那聲「咯噔」傳來,我就隨之頓悟了也說不定,只可惜當時我把那麼一絲精神,放在了擺在桌子正中間的手機上。

手機是個神奇的東西,有的時候它好像可以幫你做出很多決定。比方說當時的我,正在糾結要不要打電話的時候,手機竟然自己響了。

「你出門了嗎?」電話的那邊,響起了二哥因為抽煙而滄桑的聲音。

「沒有,我發燒了,我能不能下周再去。」電話的這邊,是我因為感冒而同樣滄桑的聲音。

「我可以幫你問問,但是你第一天上班就請假,下周人家還要不要你,你就自己看著辦了。」人聲一斷,手機就開始「嘟……嘟……嘟……」了起來。

放下手機,我沉思了將近一秒鐘的時間,「哼」地一聲,把那股真氣從丹田經由鼻孔噴出,腰眼一較力,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可能是因為站得太猛了腦袋缺血,想要起跳的時候,明顯感覺大腿軟了一下,一條腿的前膝蓋好像還碰到了另一條腿的後膝蓋,但我並不屈服,晃晃悠悠地來到了門口,換上了那雙擠腳的打工專用鞋。

這是我去夜店打工的第一天,是我求了二哥大半年,才讓他幫我找來的工作;這雙鞋是專為了掃廁所而買的,顏色深,不顯臟,試的時候可舒服了,誰承想連穿十個小時會那麼讓人腳疼。

發燒有個好處,就是能把本來平淡無奇的世界,愣是看成紅色:比方說家門口的電車,本來停車的時候應該是閃著橘黃色的燈的,今天在我眼裡,卻是閃著紅燈;街拐角的酒吧,本來應該是閃著藍燈、黃燈、綠燈的,今天在我眼裡,卻是閃著藍紅燈、黃紅燈、綠紅燈。當然也有壞處,就是能把本來鑼鼓喧天的周五晚上,愣是給聽朦朧了:比方說電車的「叮叮叮」,今天在我耳朵里,卻是「咚咚咚」;街拐角的酒吧,本來應該是「動次大次」的,今天在我耳朵里,卻是一聲聲的「光機光機」。

如果是個普通人,這些突如其來的變化,可能會讓他不知所措;而像我這樣的高手,卻依舊如履平地地過了馬路、在黑暗的小巷裡穿行了十幾分鐘、面不改色地登上了火車站的台階。當然,謙虛地說,面不改色可能是因為發燒,臉本來就紅。

經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的等車、坐車、換車,我終於到達了那個令我朝思暮想的夜店。我是個有境界的人,怎麼會朝思暮想夜店這種群魔亂舞的地方呢?我真正朝思暮想的,其實是那十七塊錢一小時的工資。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踏進夜店。慶幸的是,我的第一次,獻給了這個有三層樓的豪華夜店,一層是輕音樂區,給人漸入佳境用的;二層是不要臉區,給人甩頭和揩油用的;三層是裝孫子區,露天的,給人抽煙談人生理想用的。而清潔工的工作,主要就是保證一樓的清潔,讓人們可以漸入佳境而不是「壞境」;收拾二層的人們甩頭甩出來的嘔吐物,和撿走揩油時放下的杯子,不能讓人把甩出來的嘔吐物自己踩了,再踩到別人腳上,或者揩油的時候還拿著杯子,影響發揮;倒掉三樓煙灰缸里的煙頭,最主要是那些插在了煙灰缸里,卻還沒有滅掉的煙頭,省得人們再往裡插新煙頭的時候燙著手,再一不小心叫出來,導致沒裝出來卻真成了孫子。

而這些活兒我一個都看不上,因為我覺得沒有前途,唯一可以獲得我認可的活兒,就只有在廁所里拖地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作為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年,胸懷大志、血氣方剛、一臉陽光,走到哪都恨不得有女生上前狠狠地在我臉上嘬一口,以解心頭那相見恨晚之恨。當我眼神里充滿了希望地走進經理辦公室報到的時候,經理遞給了我一條拖把,讓我把廁所拖了。當時的我就知道經理一定是被我帥氣的臉龐所震驚了,所以遞給我的是一條嶄新的拖把,但其實我內心深處並不想讓他只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臉上,我真正想向他展示的,卻是我多年習武所練就的本事,尤其我又是練形意拳的,手頭功夫必須得有大槍樣子,而正好手中的器物就是個拖把,真是天助我也!於是我興緻勃勃地來到廁所,推門而入,三下五除二拖好了小便池,一個華麗的轉身,進到了馬桶間,掀開蓋子的同時,手指已經搭在了沖水按鈕上,只要我輕輕一按,整個動作便一氣呵成、毫無瑕疵,可就在那麼一瞬間,命運和我開了個玩笑,漂浮著白色泡沫的黃色液體上,赫然露出了一絲鮮艷的紅色。

沒錯!那是一張二十塊錢!

如果不是二哥在我進廁所前提醒了我一句「戴手套」,也許我可能會失去那二十塊錢,或者糾結要不要撿起來,而現在的我卻絲毫不需要有任何顧慮,直接把手伸進了那飄著白色泡沫的黃色液體里,兩根手指一夾,把那張鮮紅的二十塊錢拎了起來,趁著馬桶甩了甩,拎到自己的面前,確認了那就是一張二十塊錢。為了它,我連那嶄新的拖把都不要了,往邊上一扔,在馬桶間門口看了看,確定了四下無人,便放心地走到了洗手池前,把那二十塊錢用洗手液反反覆復洗了三遍,扔了手套,又把它舉到鏡子前的燈光下,確認了它沒被我給洗掉色,最後又看了看沒人覬覦,終於心安理得的把它裝進了錢包。這便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外財!

整個廁所我只用了十分鐘就拖完了,其中「洗錢」就佔了五分鐘。而當我假裝不屑一顧地跟經理說「我拖完了」的時候,經理卻頭也沒回地讓我再去把女廁所拖了。當時我不由自主地一愣,但立刻告訴自己,這一定是經理不想讓我看到他臉上讚許我效率的表情,免得我驕傲,於是我又充滿自信地朝女廁所走去。就在我要開門還沒開門的那一瞬間,突然一個聲音出現在我的腦海中:「經理一個大老爺們,都受不了我的帥氣,女廁所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們,見了我還怎麼活呢?」想到這裡,我不禁低下了高傲的頭,輕輕推開門,鑽了進去。我努力嘗試著不要和剛擦了屁股出來、手還沒來及洗就站在鏡子前補妝的婦女們有眼神的接觸,可那又怎麼可能掩蓋我偉岸的身姿呢!正當我的拖把似碰到未碰到一個不知道是因為缺血還是因為塗了太多粉以至於面色慘白的老姐姐的腳便被我一個反手拽回來的時候,我的餘光看到她拿著口紅的手突然顫抖了,整個人好像愣住了零點幾秒,然後迅速的收回了口紅,放進了手包,又順手從包里拿出了五塊錢遞給了我。我的眼睛正隨著大槍的槍頭在地上左右搖擺,突然被一張破舊的五塊錢和一隻布滿皺紋的老手擋住了視線,我不禁順著那疙疙瘩瘩、又是斑又是癬的胳膊往上看,一張實際年齡也許只有五十歲但看起來像七十歲的老臉映入了我的眼帘。就在我們四目相對的那一霎那,那張老臉上有一條鮮紅的裂痕發出了聲音:「你拖得真好!」

還沒發工資就已經賺到了兩桶金,這就是我實力的證明。可我卻並沒有因此而感到驕傲,從女廁所出來依然低著頭,在地上尋找穢物,以便清理。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比方說你一直低著頭,就是在為從地上撿錢的機會做準備的。我就這樣低著頭,還真就看到了錢!金黃色,長方形,站在地上!注意,不是正面躺著,也不是背面趴著,而是依靠邊緣彎曲的角度站在那裡!如此安詳、如此寧靜地站在那裡!五十塊錢!

從我看到那五十塊錢,直到撿起它,總共也沒用了一秒鐘時間。但就在這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我的思緒經歷了三個階段:開始我想,為什麼我總是撿到錢呢?接著我想,一定是新手運氣好吧。最後我想,外財不富命窮人,我得抓緊把它們都給花了!

於是後來,我用這三桶金,吃了一個星期——每天一頓飯,每頓飯一張大披薩、六個雞翅中、八顆芝士土豆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及時把外財花完,從那以後的半年多時間裡,我再也沒有撿到過錢,或者收到過小費。

如果從科學的角度出發,我沒再撿到過錢可能是因為我漸漸離開了廁所,因為清潔工隊伍里本來只有我和二哥的,後來又加進來一個印度小阿三,總要多留些機會給新人嘛!不過說起來還真是有氣,印度這個民族,好像專門喜歡給英國人及其後裔溜須拍馬,不管是面對當年在上海英租界的侵略者們,還是面對現在在澳洲的流放犯們。這個三兒就在剛來的第二天,不知怎麼說服了經理,搶佔了我賴以生存的廁所。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多去撿撿舞池的杯子了。

你可千萬不要以為「有女生上前狠狠地在我臉上嘬一口」是句玩笑話,我這麼嚴謹的人,沒有根據我會亂說嗎?就在我離開廁所、轉戰舞池的當天,雖然我只是撿撿杯子不跳舞,但我強大的氣場依然是可以征服在場所有人的,其中有個別人為我瘋狂,也是情有可原的。比方說有個妹子,是個在墨爾本土生土長的韓國人,身材高挑、前凸後翹,因為她是在澳洲長大的這樣一種身份,讓我多少有些相信她是純天然的網紅臉而沒有整過容。當我在舞池中穿梭的時候,我的左手高舉著一個長方形托盤,就是直接可以放進洗碗機里的那種鐵條托盤,一定要高高舉過頭頂——人們甩來甩去的頭頂,免得人們隨頭甩動的身體碰到它;佝僂著身子撥開人群找杯子,有的杯子是空的,有的杯子還剩些酒,都要放到托盤裡舉著,這樣一次拿得多。可想而知,托盤空著還好,放滿了也還好,放一半的時候空空蕩蕩的,杯子可能會滑來滑去,很難保持平衡。就算如此,我依然平穩地舉著,如入無人之境。我相信那個妹子不是一個膚淺的人,一定是被我精湛的平衡能力所折服,就在我路過她身邊時,她冷不丁地上前摟住了我的脖子,在我臉上狠狠地嘬了一口,留下了一個鮮紅的唇印,然後用迷離的眼神看著我,低著頭,硬擠著本來就不大的二下巴。我豈是貪圖美色之人,本想把她推開,但卻左手舉著半滿的托盤,右手捏著三個杯子,一副頂天立地的樣子稍往後退了一步,本想用大義凌然的眼神讓她知難而退,可我又偏偏不是一個無情的人,看到她嬌滴滴的模樣,又不覺心中一動,只得對她微微一笑,悵然離去,留她一人在「動次大次」中默默哀傷。如果不是後來所有人都問我「你臉怎麼了」,我還真捨不得把那唇印給洗掉。時隔多年,每當我回憶起那個唇印和那個眼神,我都會後悔自己當初太年輕:如果當時我沒羞紅臉,而是順勢留個電話號碼啥的,沒準我就能早幾年移民也說不定。

俗話說得好:「不遭人妒是庸才」。就算我告別了廁所,來到了舞池,我依然是本夜店的打掃冠軍,這在無形中就給二哥和三兒帶來了壓力。二哥還好,畢竟我們不怎麼在同一層樓競爭,而三兒就喜歡在二樓的廁所里轉悠,可能是這兩個廁所空間比較大,味道比較好,方便他施展才華。我也不搭理他,專心致志地在舞池撿杯子,表情凝重,以免有人再跑上來嘬我。不知道三兒是寂寞還是炫耀,每隔幾分鐘就來找我聊廁所的見聞,比如哪對男女又組團上廁所啦,馬桶間發出奇怪的聲音啦,誰誰誰上完廁所又沒洗手啦,等等。我心想這關我什麼事,便不耐煩,而他卻一副你不耐煩我偏要你耐煩的表情一遍又一遍地來找我,可我就是不搭理他。最後他實在沒辦法了,跑過來問我借打火機,我就扔給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我這一瀟洒的舉動讓他在我面前自慚形穢,傷害了他脆弱的心靈,他還給我打火機的時候,我正在撿杯子,騰不出手接,示意他放在我的口袋裡,誰知他竟然往我的領口一塞,轉身就走。我當時並沒有把襯衫塞在褲子里,打火機就順子衣服掉在了地上,我喊他給我撿起來他也聽不見,於是這個打火機就再也沒被我找到了。而偏偏就是這樣一個消失了的打火機,在三兒把它塞進我領口的時候,在我胸前留下了一道傷口。工作時沒有感覺到,回到家脫了衣服照鏡子時才看見,就好像心臟搭橋那種傷口,只是小了一號。當時我就想著下次上班一定要報仇,可是他卻偏偏因為遊手好閒只會拍馬屁,被開除了。許多年過去了,傷疤仍在。

男人嘛,傷疤就是勳章,雖然這傷疤不怎麼露臉,但我完全可以說成是某年某月某日和某黑社會火拚,我一個人大戰對方三百餘人,從晚上天剛黑一直戰鬥到第二天早上公雞打鳴,對方手持鴛鴦鉞、開山刀、峨眉刺、血滴子等兇器,而我就兩個手指頭捏著一個指甲刀上磨指甲用的那一小片,把他們教訓得死的死傷的傷,而他們卻只在我胸前留下了這麼一小條痕迹。試問我這麼一說,誰敢不肅然起敬。但在我看來,這些都不算什麼,真正露臉的還在後面呢!

記得當時大概是凌晨四五點鐘的時候,夜店放進了最後一批客人,大多都是一個場子玩夠了換一場玩,喝得半醉,想來這裡醉透的那種。當時的我剛好結束了十五分鐘休息,準備上個廁所繼續戰鬥。一樓有廁所,但是我偏要跑到二樓來上這個比較寬敞的廁所。要不怎麼說我跟這個廁所有緣呢,奇蹟就發生在這裡。我剛進了廁所,還沒拉開褲子拉鏈,一個醉醺醺的哥們跟著我就進來了,當時我也沒當回事,心想以我的武功,四五個人都不放在眼裡,他一個人又能怎麼樣呢。於是我便走到了小便池跟前,挑了個好位置,拉開了拉鏈,掏出了水槍,開始和牆打水仗。令我納悶的是,小便池明明可以容納四五個人,而他卻選擇了緊挨著我旁邊的位置,當時我猜,他會不會是想讓我幫他扶著呢?還是說靠我近一點會比較有安全感呢?只見他用頭頂著牆,身體傾斜著,把手伸進褲襠里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什麼似的,不由分說拽了出來,開始打水仗。由於他的搜尋工作耗時比較久,我已經抖了抖準備收槍了,他還在打水仗。本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誰知正在我要收槍沒收槍的那一霎那,他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神的召喚,突然對我說了一句:「Hey, man. How are you?」我轉過臉來看著他,正想回一句:「I am

fine, thank you. And you?」的時候,突然發現一股暖流襲來,我低頭一看,原來他在轉臉的同時,身體也跟著轉了過來;身體轉過來的同時,正在噴水的水槍也轉了過來。當時的氣氛,尷尬到令人窒息,我們倆就好像兩個打水仗的小朋友一樣面對面站著,只是我的子彈已經用光了,他卻正起勁,還在不停地往外噴,直直地噴在了我的褲子上,濕了我半條腿。

幸虧我練過,身手矯健,「噌」的一下跳開了。不知道是不是我跳得太快,在他面前留下了一道殘影,他還保持著那個姿勢,等那個殘影對他說:「I am fine, thank you. And you?」而我則是一邊瞪著他,一遍拿隨身攜帶的抹布瘋狂的吸褲子上的水,這時我才明白,牛仔褲的吸水性比抹布要好不知道多少倍。我想打他,可看到他那個醉醺醺的樣子,我就是打到他身上,他都不一定能感覺到疼,那我還打什麼,直接去叫了保安,把他扔出去算了。就在他被扔出門的那一瞬間,我彷彿依稀隱約看到他那還沒來及收回去的小水槍在風中搖曳。

這還算好的,因為你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喝傻了而已。還有那故意的,動不動就想撩你一下,不知道是想跟你套近乎,還是就是想欺負欺負你。

自從廁所傷害了我,就再也沒有回去過,畢竟好馬不吃回頭草,再說舞池同樣可以成為我施展才華的地方。光陰似箭,我漸漸覺得光撿杯子有點屈才了,我既然隨身攜帶一塊抹布,為什麼不充分利用它擦擦桌子呢?而且擦桌子比撿杯子更有好處,就是撿杯子的動作五行拳里沒有,而擦桌子的動作,有點像崩拳——前腿弓後腿彎,一手扶著桌子邊,一手前後運動。於是為了練拳,我專心擦起了桌子。

同樣一張桌子,一天晚上要被擦好幾次,因為經常有酒水灑在上面,然後又經常有人扶在桌子上或者坐在桌子上。洋酒裡面很多糖,幹了是有粘性的,往上一坐,通常就起不來了,想走可能就要把桌子帶走,這樣一來客人不方面,夜店也賠不起那麼多桌子。所以我為了顧全大局,需要經常擦。

可就在那一天,有一個哥們不知道是不是進門的時候腦袋被門縫擠了一下,還是來的路上恰好碰見了一頭喜歡踢人腦袋的驢,只站在那一張桌子跟前跳舞,而且好像是自己一個人跳舞,也沒有舞伴,也不換地方,所以我每次要擦那張桌子的時候,必須經過他身邊。那哥們比我高一頭,長得五大三粗的,看起來有點愣,不討人喜歡。而我每次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要摸我頭髮一下。第一次我忍了,我知道我人帥而且髮型好讓你情不自禁了算我倒霉,我就板著臉看了他一眼就過去了;可他偏偏就是那麼沒有眼力見,那麼不識趣,當我第二次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已經四五個小時沒休息了,人一累了心情就會不好,可他仍然在那裡自嗨,然後又趁機摸了我頭髮一下,而且這次變本加厲,不是像第一次那樣輕撫,而是糊了一把,把我汗出多了凝固住的髮型就這麼給壓塌了。我把抹布往桌上一摔,反正說話他也聽不見,我也懶得喊,於是像李小龍那樣沖著他伸出一個手指頭搖了搖,示意他不要再這樣了,順便捋了捋頭髮,揚長而去,留他一個人在那繼續自嗨。

就在我第三次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的手又不知死活地伸了過來。他手掌的皮膚剛剛觸碰到我的發梢,我一個轉身,先邁左腿微曲,後邁右腿半蹲,順著轉身的力道左手一台,格開了他的魔抓,趁著右腳後跟踹地的力道伸出右手,向他的腹部擊去。就在即將打到他的那千鈞一髮之際,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我真打到他了,也許他會把剛喝的酒全都吐到我頭上,想想還是算了吧,於是收回力道,停住了那一拳。他傻傻地站在那裡,做好了挨打的準備;我一個完美的半步崩拳,靜止了時間,彷彿全世界只有他的衣角被我的拳風催動,其他的都已經在世界之外了。

吧台的調酒師整天對我吆五喝六算什麼!舞池的甩頭客經常用高舉的雙手打到我的頭算什麼!我胸前的「心臟搭橋傷疤」算什麼!衣服上常被灑滿各種酒算什麼!褲子上殘留的尿鹼算什麼!這一刻,我彷彿郭雲深附體,腳鐐都拴不住我!

20161202

編入《夢醒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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