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屎里的鴨骨頭》

一個不經意的回眸，我看到我的狗，在吃一坨它親自拉的狗屎！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墨爾本的秋冬，陰冷潮濕，常常一下就是一個星期的雨。而今卻有如此的陽光明媚，也是十分難得的。

都說秋天蕭瑟、冬天頹廢，難道蕭瑟和頹廢，就不是風景了嗎？

隔壁的院牆內，有棵不高的樹，剛過圍牆，可以看到幾枝有葉的樹杈。大約幾個星期前，還是滿樹的綠葉，而今已是黃綠參半、零零星星了。風一過，隔壁的院中倒還乾淨，我的院中，卻是一地的金黃。

我倒也喜歡這一地的金黃，因為這才是秋冬該有的樣子。尤其是雨後的晴天，陽光灑在浸濕的落葉上，晶瑩剔透。冬季少雪，可以把這晶瑩當做雪來看；春季少雨，可以把這剔透當做化雪來看。一時間，也能讓人忘卻身處何境，豈不快哉！

看看眼前的美景，再看看吃屎的狗，我不免覺得有些孤單。因為正在我被這美景所吸引的時候，它卻只知道沉迷於它的那坨早已冰涼的狗屎，不能自拔。可憐我養了它這麼久，本當它是個知己，在我百無聊賴之際，給我心靈的慰藉。卻沒想到它的內心，其實是與我漸行漸遠了。

我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不願相信它就這樣自甘墮落。於是拿起了一雙筷子——專門用來給它撿屎的筷子，攆開正在吃屎的它，撥開它正在吃的那坨屎。天哪！裡面竟藏著一塊我昨晚熬湯剩下的鴨骨頭！

那層包裹著鴨骨頭的狗屎，似乎沒有什麼被咀嚼過的痕迹；而那塊鴨骨頭，赫然印著幾個清晰的牙印兒。這一刻，我全明白了！

狗吃屎，只是表象，其實它真正在乎的，是那塊狗屎里的鴨骨頭！

在我很小的時候，聽過一個猴子吃西瓜的故事：有一天，一群猴子得到了一個西瓜，於是大家便討論如何吃掉它。一個年長的猴子說：「多年前，我吃過一個甜瓜，我的前輩的做法是，剖開甜瓜，扔掉瓜瓤，把瓜皮吃掉。我有幸也嘗了一口瓜皮，真是香甜可口啊！所以我認為，西瓜也應該這樣吃。」這個說法得到了群猴的一致贊同。就在大家合力把這個西瓜剖開的同時，一個小猴突然說：「可是我聽說，西瓜是吃瓤的，西瓜皮應該扔掉才對。」這驚世駭俗的言論，立刻使得猴子們群起而攻之，場面一度混亂；更有甚者，想要把小猴逐出猴群。就在雙方僵持不下之際，年長的猴子發話了：「它還小，我們對待它要寬容一點。這樣吧，它要吃瓤就讓它自己去吃好了，其它猴就共同分享西瓜皮吧！」一場風波平息了，猴群也恢復了秩序。

雖然如願吃到了瓜瓤，但小猴的內心是委屈的，可惜不能傾訴。猴群們不理解它，把它視為異類；親戚朋友們也開始疏遠它；就連它的親生父母，也漸漸地從同情變成了埋怨，甚至還在背地裡議論，怎麼生了這麼一個怪胎。於是就開始帶著它去看心理醫生，矯正它的猴生觀。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本來堅定的它，開始有些迷茫：難道西瓜真的是應該吃皮的？這種疑惑伴隨著它孤單的童年。看著同伴們有說有笑、追逐嬉戲，而自己只能獨坐一角、唉聲嘆氣，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趁著父母都已入睡，它偷偷下了床，打開冰箱，拿起了半塊父母吃剩的冰鎮西瓜皮。

放在鼻子跟前一聞，也沒什麼不好的味道，於是鼓起勇氣一口咬了下去，頓覺生澀難咽，想要吐出來。但想到親戚朋友們異樣的眼光，父母憂愁的神情，彷彿覺得西瓜皮也沒有那麼難吃了；又聯想到別的猴子吃瓜皮時幸福的表情，就覺得西瓜皮也別有一番風味了。於是大口吃了起來。

第二天清晨，父母打開冰箱，發現那半塊西瓜皮不見了，很是詫異。這時，小猴從房裡走出來，低著頭，微微抬起懵懂的大眼睛，略帶羞澀地說：「我昨晚睡覺睡到一半餓了，起來把西瓜皮吃了，其實還是挺好吃的。」它的爸媽先是一愣，然後對視了幾秒。突然，媽媽跑過來抱住了小猴，放聲大哭，邊哭還邊說：「孩子的病終於好了！」就連平時喜怒不形於色的爸爸，也悄悄地對著冰箱拭淚。

從此，小猴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如今的我，乍一看到我的狗吃屎，內心還是有些震驚的：雖然我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但在這將近兩年的時間裡，我一直致力於讓我的狗成為一條有品位的紳士狗。比如，給它買最好的狗糧，時不時給它一個狗罐頭；帶它徒步、爬山、見世面；定期給它洗澡、剪指甲；每天不厭其煩地給它講一些狗生哲理；做錯了事也從不打罵它。我自認為給了它足夠的關懷，卻不會溺愛。

可沒想到的是，它居然把我教給它的禮義廉恥扔在了一邊，吃起狗屎來！還吃得那麼津津有味！這和那個吃西瓜瓤的小猴有什麼區別？！我的心涼了一半，感覺多年的心血付諸東流了。

轉念一想，也許是我的境界還不如一條狗。我小的時候，也曾一度認為西瓜是吃瓤的；就好像它小的時候，也認為屎是可以吃的一樣。如今我長大了，經過學習和歷練，沒有了那時的幼稚和無知，明辨了是非，清楚地認識到了西瓜的真正吃法是吃皮；如今的它也長大了，卻依然覺得屎是可以吃的，而它卻選擇了不吃屎，只吃屎里的鴨骨頭。這是什麼樣的境界！如今的它，混沌了是非，只選擇它想要的那部分！這是一種超脫，這是由被動化為了主動，這是主宰了自己的命運！就算它在追求鴨骨頭的過程中碰到了一小部分的狗屎，也不會因為屎的惡臭而放棄了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嚮往！雖然它的脖子上常年被拴著一個狗鏈，但它的精神是自由的！相比之下，我還卻不知道自己在吃些什麼呢！

我經常和朋友們探討西瓜皮的吃法，前兩天還相約，去參加一個西瓜皮烹飪學習班，學習了紅燒西瓜皮和清蒸西瓜皮的做法。我聽說有的人喜歡吃爆炒西瓜皮，炒之前還得先把西瓜皮腌一下，太費時間了；也有些人喜歡吃油炸西瓜皮，太費油，而且太不健康了，我不敢苟同。我相信凡事都有個度，烹飪也是一樣，像我喜歡的這種美味而不失健康的烹飪方法，才是最可取的！那些爆炒或者油炸西瓜皮的人，說真的，我有些看不起他們！

我的狗出去玩兒的時候，碰到別的狗，不知道是不是也會交流屎的吃法。作為我的狗，一條見過世面的狗，自然與別的狗不同，光從「直取鴨骨頭」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作為它的主人，我自然也是看不起別的狗的。但它好像並沒有看不起別的狗，也不以能夠「直取鴨骨頭」為驕傲，依然和別的狗打成一片：在地上打滾，還追著人家的屁股跑。它竟然忘了自己的貴族身份，真是氣死我了！

我把「直取鴨骨頭」這件事當做炫耀的資本，說給其它的狗主人聽：我的狗不僅不吃狗屎，甚至還可以剖開狗屎，只吃裡面的鴨骨頭，厲害吧！沒想到別的狗主人竟然說：那豈不是太浪費了！我們家的狗都是骨頭和屎一起吃的！

我對這種沒品的言論自然是不屑的。但是說的人多了，我偶爾也會想：我的狗只吃骨頭不吃屎，是不是真的有些浪費呢？

20160613

編入《夢醒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