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級動物

文/百憂

(一)

世界上最後一個人醒來,在曾經最繁華的那條街道上,穿著套一塵不染的舊工作服,蹬著雙有些磨損但也十分乾淨的帆布鞋。他忘了自己在睡去之前經歷了什麼,忘了他是如何成為最後的那個人,也忘了他自己的名字。不過即使他記得自己的名字,也只會因為再也無法聽到同類叫出自己而感到更加遺憾吧。

他就這樣走著,難能寂靜的街給他一種別樣的輕鬆愜意,而絲毫沒有帶來那種舉目無親的絕望。如果他只是睡了一場普普通通的覺的話,他肯定現在還在暗無天日的工廠里伴著雜訊做著千篇一律的工作,從黎明到日暮,再從另一個黎明到另一個日暮,靠著微薄的薪資無時不刻在為生計擔憂。而現在的他,卻在許久都沒能見到的早晨八點的太陽下,貪婪地看著街道兩旁華美的建築——頃刻間這些一切似乎都屬於他了。

正當他在漫無目的地踽踽彳亍之時,一陣飢餓突然襲來,他下意識地四處張望,打算尋找早餐攤子去買幾個饅頭充饑。這時他方才猛地一拍腦門:這兒再也沒有其他人了,又憑什麼要繫緊褲腰帶斤斤計較地盤算著錢過日子呢?這麼想著,他走進了一家速食店……

還記得,過去打工的時候,他常常在這家店門口經過,看著裡邊拿著滿分試卷的孩子一手牽著父親一手牽著母親上竄下跳、熱戀中的情侶你儂我儂地互相喂著食、夾著公文包的企業家邊談著生意邊草草解決一頓飯,再坐著喝上一下午的咖啡……幸福的人們從未留意過門口的這個眼神中充滿羨慕的打工客,和他那一直揣在口袋裡翻找,卻始終沒有摸出個所以然來的手。

他在無數次徘徊之後終於第一次踏進了這家店的門,儘管還是一樣的囊中羞澀。他走進了後廚,走過了兩排一塵不染的廚具,推開了儲藏室的門。他拿起了一袋食材,卻發現上面睡著一隻極為瘦小的的老鼠,它身下的包裝袋上有著淺淺的牙印與淡淡血痕,被驚醒的老鼠掙扎著竄進了角落,因為營養不良與恐懼而不住地戰慄著,他看著與自己同樣孑然一身的老鼠,苦笑了一聲,便回到後廚開始為自己準備大餐。

不一會兒,他的那一份做好了——把剩下來的材料放在畏縮在儲藏室角落的老鼠面前之後,他風捲殘雲般解決了食物,正準備離開,想到了什麼,便又停下了腳步,回過身收拾起衛生來。

「要懂得感恩。」這是他的家人自他幼時起就時常教育他的話。他的父母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卻生在了錯誤的年代,自從他記事起,便已經家徒四壁了。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從小就被以極為嚴格的要求教育撫養長大,這也使得他自始至終無論多麼貧窮都堅持著自己的分寸與原則。今天的他也一樣,儘管不再有其他人類,他還是將餐廳整理清楚,恢復成了原來的模樣,避免了那不到萬分之一的給別人添一絲一毫麻煩的幾率。

正當他打算離開的時候,那隻老鼠吃完了他為它留的食物,跟了出來,在他的鞋邊小心翼翼地蹭著,突然,他在成為世界上最後一個人類之後,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軟。終於,他決定就留在這家餐館,與這隻與他一樣陷入絕路的老鼠相依為命。

接下來的幾天,他變著法子給自己和老鼠做著各種豪華的食物,日子很簡單也很滿足,只有吃和睡,和白日酒足飯飽之後的意淫,飽食終日的他,日漸孤獨,也日漸頹廢。

有一天半夜,他猛然驚醒,卻發現自己滿臉淚痕,憑藉著月光照著玻璃窗上自己的模樣,卻發現自己蒼老了許多。第二天清晨,他帶了個保溫杯,裡面泡著枸杞,又帶了些乾糧與工具,便離開了那家速食店。

他還給老鼠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早餐,遲疑了一會兒,又在裡面拌上了鼠藥。

速食店還是像沒人來過那樣煥然一新。

他朝著城市邊際的方向走著。

出了市郊,是一片樹林。因為這座城市的合理規劃,使得這片地區成為了野生動物的天堂。而他,似乎也要放下自己人類的身份,加入野生動物中去了。

到了樹林的他看到因為失去了主人而只能流浪的寵物狗們,他們的脖頸上或深或淺地都留下了一圈血跡還未乾的傷痕,沒有寵物美容院的打理,他們的毛髮也都亂成了一團,有些小毛團還擠在一件件小小的衣服里,不自在地扭動著,撕咬著裹在自己身上的布料。可就是這樣看著這些拖把頭一樣的小動物,卻讓他很想上前去擁抱、親吻它們——在這個沒有人類的社會裡,狗已經是他唯一的朋友了。他下意識一掏口袋,摸出了兩根香腸,便吹了聲口哨,把香腸丟到了它們中間,那群剛剛還畏首畏尾的小動物們一下子便全都哄搶上來。很快,便有身型較大的種類佔了上風,搶到了食物,而局面卻並沒有就此平定下來,反而是越發混亂,沒有奪到食物的小狗爭著搶著擠到大塊頭的身邊,企圖分一杯羹,而那些有食物的狗卻毫不留情面地把小傢伙們粗暴地甩開。有一隻小狗緊緊地抱著勝利者的前腿,無論後者如何掙扎,它都不肯鬆開,為了食物而現了本性的大型犬成功地被激怒了,它俯下了頭狠狠地將鋒利的犬齒埋入了小狗的毛髮間,伴隨著由滲出隨即變為噴濺的紅色腥臭液體,小狗漸漸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倒在了地上。它的同類們歡呼著擠上前去,分食著它的肉體。氣息奄奄的它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微弱聲音低沉地呻吟著,直到停止呼吸。

他看著自己的朋友們吃了自己的朋友,不由得一陣反胃,又開始後悔自己一開始的餵食行為,不過易子而食對於這些喪家之犬來說,總是遲早的事吧……他上前去,從犬堆中抱出了那隻小狗的骨殖,打算埋葬它,而他卻被當成是奪食者而遭到了圍攻——為了應付這些瘋子,他又用盡了身上所有的食物,才把它們全部引開。

動物實在是太殘忍了。

在邊發出如是的感慨邊安葬了那位犧牲者之後,他不顧自己腿上淌著血的犬齒印痕,一瘸一拐地走向樹林深處。現在的他,一無所有,稍有閃失便很有可能曝屍荒郊,淪為豺狼的美食,也因此,他暗暗在心裡做出了一個決定。

要像動物一樣活著。

(二)

天似乎眼見得就要暗了,他便在一條小溪邊的樹下暫時休息了起來,打算生火,可無論怎麼嘗試,他連火花都沒能看見,便只能作罷。睡前,他默默告訴自己,如果明天一覺醒來發現有人類的蹤跡的話,一定要找到他們。禱告之後,他便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他便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了。睜開眼四處一張望,卻不是昨晚入睡的地方,而腿上被狗咬傷的血痕雖然已經結痂了,可還在隱隱作痛,又伴著陣陣奇癢。他撐著自己爬起身來,想看看傷口的情況,卻發現自己一絲不掛。這時,一群猴子聽到他的動靜,圍了過來。

原來是猴子們把他當成受傷的動物帶回聚居地照料了,而出於靈長類動物特有的強烈好奇心,頑猴們脫下了他的衣物。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麼,看到猴子們抱著他的衣物玩弄著,便怒火中燒,以為是個惡作劇,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前去,想奪回衣服。可就在這時,猴子們突然嘁嘁喳喳地叫了起來,又開始跳起了奇怪的舞。雖然猴子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尚存的與他親緣最為接近的動物之一了,可他現在卻在因為無法理解親人的語言而感到無比的焦慮與煩躁,於是只能無動於衷。樹林里又出來了一隻大搖大擺的猴子,站在一棵樹樁上得意地叫著,看到了他之後,又蹦下來走到了他的面前,二話不說便是一爪子撓在他的臉上——這些猴子正是在迎接它們的猴王——而它就是那隻王,他想著,於是跟著猴子們彆扭地跳起了歡迎舞。一隻猴子向猴王獻上了他的衣服。看著猴王穿著比它的身段長多了的衣物,尾巴又笨拙地從褲子里伸了出來的滑稽模樣,他忍不住笑了出來,猴子們以為他在稱讚猴王的新龍袍,便又都歡呼了起來。

他就這樣放棄了上百萬年的進化,自願返祖加入了猴群,如他所願地過起了動物的生活。每天睡前,他還是不忘禱告,而每天醒來之後,就用從速食店裡帶出來的小刀在自己睡覺的那棵樹上刻上一痕。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二十幾天了。這一天,他再度被猴群們的歡呼吵醒——原來是一隻體力不支的失群幼雁從天而降,這也就意味著他們終於能開一回葷了,而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來猴子除了香蕉之外,還會吃很多東西。猴子們帶著那隻雁走到了樹林深處的一棵古樹附近,又開始圍著那棵樹的樹洞又叫又跳起來。等猴群散去之後,他悄悄走進那個樹洞一看,裡面是一套獵人的衣服,上面帶著撕咬的痕迹與幹了的血點,還有一桿獵槍。他悄悄地在回到猴群大本營的路上做了記號,便加入了那場狂歡之中。然而,猴王卻在這時決定獨吞那天降的美食,猴群卻又沒有一隻敢站出來反抗,這讓他一個外人恨得也牙齦直痒痒。

難料的是,那隻雁的身上,攜帶了流感病毒。猴王在飽餐一頓之後便開始上吐下瀉,此時便沒有猴子願意再關注昔日暴君的健康了。而他也就憑藉著人高馬大的體型優勢當上了新一任猴王。在加冕之夜,猴子們七手八腳地為他穿上了衣褲,他想到上一任猴王的死因,就對這件衣服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噁心。

還是脫了吧,他告訴自己,我早都不是人了。

(三)

當上猴王之後,他越發融入到了森林的生活中,與天敵奪食,與手下合作,他睡前不再禱告,也忘了曾經學了那麼多年的禮貌功課與昔日銘記在心的倫理道德,而語言的能力也因為無益於生存而被他選擇性退化了——現在的他已經不再像個人了,但他卻把人類社會的殘酷法則在獸性的社會中運用得淋漓盡致。在一群沒有人性的物種中,他感受到了從未得到過的尊嚴與權威。

這一天,他一如既往地在溪邊撈食著遊動的孑孓。自第一次踏入這片樹林,也已有些光景。腿上的傷痕早已不再作痛,那些傷痕的製造者們亦早已殍殣。人類的長壽在這種時候顯得極為累贅,他手下的猴子猴孫們已經死了一代又一代,而他仍在王位上嘆息著孤獨與生殖隔離。獸的生活充滿了未知與不定,卻不能給他帶來一絲的刺激與驚喜,唯一得到訓練的,也許就是他的消化系統,漸漸適應了鮮活的節肢動物與腐爛的屍體。

初生的孑孓,於森林裡的靈長類動物來說,不失為一個極佳的蛋白質來源,於他而言也是。這本是稀鬆平常的一天,可一聲呼喚破壞了這一天的稀鬆平常。

一隻沒有尾巴也沒有茂密體毛的大型靈長類動物,出現在了他的視野里。那隻動物從上身到腳都被布料覆蓋著,嘴裡發出了些不屬於大自然的叫聲。這叫聲觸動了他心裡某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他朝著入侵者粗暴地點了點頭,看到對方的的眼裡放出了光芒,透著遇到了親人一般的雀躍神情。自然,那隻動物選擇了無條件相信面前的這個相貌與自己極其相似的奇怪傢伙。而他,卻把動物帶到了之前猴王敬拜的那棵樹下。他一陣比劃,讓入侵者呆在原地,他卻拐進了樹洞里。他的手摸過那套獵人服時,體內彷彿有一陣電流經過,過去的一些零零散散的記憶在他腦中重現——在樹洞外等候的那名入侵者,他似乎在哪見過……此時他的思緒飄回了他最後一次離開速食店,回望那扇玻璃門時的倒影,又回溯到自己咿呀學語之時,父母在他手心寫下的一撇一捺,他的聲帶不自覺地振動著,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人…?」

他已不願再去想,手便摸上了那桿冰冷的獵槍,等候多時的那隻動物——或者說那個「人」,本以為會等來食物,可沒想到卻等來了一場夢魘。

他,世界上最後一個人,提著獵槍走出樹洞,對著入侵者的胸膛扣下了扳機,可終於,在發力的那一剎那,他的手失控了地抽搐著,僅有的一發子彈躲開了入侵者,徑直飛入了山谷的另一頭,嵌進了一棵古樹里。他開始發了狂地猛撲向那隻動物,打算捍衛自己作為獸王的尊嚴,可這一番行為之後,入侵者也明白了眼前的這個怪物並不是自己的朋友,於是也橫下一條心決定與之拚命。獸王的蠻力終歸還是略遜於人類的技巧,一心只有殘殺的它被狠狠地甩下了山谷,結束了自己荒誕的一生。

入侵者也彷彿失了心智一般,不顧一切地向著來時的方向狂奔去。他離開了森林,回到了城市。回想起剛才遭遇的那場噩夢,再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他不禁絕望地失聲痛哭起來。哭著哭著,筋疲力盡的他睡倒在了鋼筋混凝土叢林中。

世界上最後一個人醒來,在曾經最繁華的那條街道上,穿著套滿是血污與塵土的舊工作服,蹬著雙有些磨損又沾滿爛泥的帆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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