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塘最慘烈的一次穿越,115人進入僅7人生還
你最糟糕的戶外迷路經歷是怎樣的?對於「湘西王」陳渠珍來說,29歲時的一次迷路,是絕對致命的。
他曾沿著「百年前的318」由川入藏,歷經艱辛,又迫於局勢帶領115人倉促離藏,卻在歸途中一頭迷進了西藏和青海的無人區,一迷就是7個多月,沒有補給、遍地野獸、天寒地凍……
生死存亡之際,為命吃人,不只是一個恐怖的傳說;以命愛人,也不只是一種遙遠的浪漫。
那是1911年。那一年,一群留著清式長辮子的人,浩浩蕩蕩走進了藏地廣袤的荒原,與世界完全隔斷。
他們此行的目的本是回家,回到內地,卻不料先後慘死,葬身於荒蕪的曠野。
或是,同伴的胃裡。
二十多年後,115人中僥倖生還到達西寧的7人之一陳渠珍,回憶了這段震天撼地的藏地傳奇,並詳細描繪了由川入藏的沿途見聞,以及與一名藏族女子的生死愛戀。
他取《詩·小雅·小明》中「我征徂西,至於艽野」之意,把自己這本兩萬餘字的著作命名為《艽野塵夢》。(艽[qiú])
百年前的「318歷險記」
艽野,意為荒遠之地。翻開陳渠珍的那段人生歷程,所經之地不可謂不」荒遠「。
一切,要從迷入羌塘的兩年前說起。
1909年,時年27歲的陳渠珍供職於清廷川軍,軍隊奉旨進藏驅逐英軍,出發不久,當時其首領卻轉投英軍,因而此番入藏,還要一路與叛軍斡旋。
由川入藏,向來艱險,何況是百年之前。天氣變幻、災害頻發、山嶺陡峻,無一不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斯之劍。
高原,一群人的荒野生存——時值深秋,藏地幾乎天天颳風下雪。百年前的陳渠珍們,可不像我們這麼幸運,有保暖的衝鋒衣褲、有輕便的專業帳篷……
他們的宿營行李大多粗笨,尤其帳篷,一旦半夜積雪,早起撤帳去雪後,還要四處撿柴,頂著撲面的風雪,燃火把潮濕沉重的篷布烘乾,再弄到駝牛背上。
約需一小時半之久,手足僵凍,顫慄呻吟,其痛苦誠非語言所能形容。
從恩達開始,進入寒冬,滿世界峰巒橫亘、冰雪瀰漫,人馬牲畜燦若銀裝,萬丈瀑布都被凍結空中。部隊牛馬輜重踏冰而過時,冰面破裂,吱嘎不休,聲聞數十公里。陳渠珍為此感嘆:
冰敲馬蹄鈴聲碎,雪壓槍頭劍氣寒。
旅途艱險,遠非今日318穿行之旅可比。
臘左,被叛兵砍中數刀——如此行走五十多天,才到昌都。此時,陳渠珍主動請纓作為先鋒偵察員,偵至臘左塘時,忽遇夜巡叛兵提著大刀步步逼近,刀刃映著月光雪色,一片森然。
藏身的小屋昏暗窄小,如果亂刀砍來,必死無疑。千鈞一髮之際,他挺身而出,厲聲呵斥。一時周邊刀光亂閃、拳腳相交,喊殺活捉之聲並起。
陳渠珍因劇痛昏了過去,醒來發現已成階下囚,身上創口血流不止。好在他機敏過人,謊稱特使;對方也不敢妄起干戈,由此矇混過關,忍痛重返駐地。
舊時波密,悍匪聚集地——此番歷險,只是開端。如今一片祥和的波密山林,當時,卻是悍匪聚集地。
臘左脫險後的陳渠珍因禍得福,升任管帶,率軍進山剿匪。一番激戰後,匪人再次猛撲,陳渠珍急跳而起,留部下黃督隊守陣,剛走不到三十步,忽聞巨響。
回頭一看,是野匪從高處推巨石下來,黃隊官頃刻被碾成泥!而黃隊官身處的,正是十幾秒前陳渠珍離開的位置!
魯朗邊,曾屍橫遍野——波密首戰失利,陳渠珍退兵魯朗。魯朗鎮,位於今林芝市巴宜區,叢林莽莽、花海茫茫,坊傳「到了工布魯朗,會忘記自己的家鄉」。彼時的魯朗周邊,卻是另一番瘮人景象。
陳部受命由魯朗進駐冬九(今東久),以期反攻波密。入夜,他被營地里股股古怪臭氣熏醒,挑燈夜查,只見四周草叢裡滿是戰死士兵的斷肢殘骸,被薄薄一層掩在地下,甚至在他枕頭下面,也有幾塊碎骨頭。
類似驚心經歷不勝枚舉,自長途跋涉入藏以來,陳渠珍鮮得安寧。
轉眼兩年已逝,形勢更加紛雜。那是1911年,中華大地的變革之年,波密兵變,川籍哥老會橫行,入藏軍隊混作一團,陳渠珍準備私自離開當時危險的昌都。
但這一走,便迷入羌塘,人數超過一個連的隊伍,最終僅剩7人生還。
冬穿羌塘,最慘烈的嘗試
考慮到重走川藏一線可能會迎面遇見入藏平叛的清軍,陳渠珍決定帶領湘西籍及雲南貴州籍士兵總共115人,冒險由青海出藏。
卻不料,此去100多人永無歸期。
想像總是美好的——70多歲的嚮導老喇嘛曾提及此行線路,說他年輕時用了兩個多月才在溫和的夏季穿行成功。
此時天寒地凍,陳渠珍存著僥倖,以為一人一馬,90天口糧,兼程行軍一個多月就可到柴達木了吧。
行軍七天,一到哈喇烏蘇,卻被藏族士兵數百人持刀槍圍了起來。在被監視中慌亂度過一夜後, 又在第二天莫名被數千名藏人騎兵跟蹤包圍,我走人走,我停人停……只好來一場惡戰,隨後陳渠珍率部倉促離開。
由此進入羌塘東側——自此走了三天,四顧蒼茫,不見人煙。嚮導老喇嘛神色凝重地說:「從此進入羌塘大沙漠……」
此後大雪紛降,觸目荒涼,不見寸草,牛馬餓疲不堪,士兵們個個拿自己的口糧——糌粑喂它們,希望它們振作起來,帶大家走出荒漠。
如此三月口糧,二十天已消耗過半。
死亡氣息撲面而來——進退無路,他們就這麼懵懵懂懂地闖進了不斷飄雪的死亡荒漠。士兵大多沾上嚴重凍瘡,到最後身體壞得無法挪動,每天都有人倒地猝然斃命。
沒有帳篷。雪源宿營時,直接僵卧地上,把頭和臉全蒙在衣被裡,一任身體外面雪濺風吹。早起雪埋全身,需要先小心翼翼轉身,然後猛然伸直站立,使渾身的雪頃刻盡落,以免沾上皮膚,造成腫裂。
這一天,糧食告罄,他們開始獵殺周圍野騾野牛,實在捕獲不到,就宰殺馱牛。士兵死傷僅剩73人,牛馬各50餘頭,行李非隨身所需的,只好一把火燒掉。
嚮導寧願葬身狼群——自燒行李後,又病死13人,腳痛至死15人,忍痛跛行的六七人。
70多歲的嚮導老喇嘛,初時還能隱約指示道路,後來冰雪瀰漫,連他自己也迷暈了。每次迷路時,老喇嘛就近找一個制高點眺望,有時看了老半天也沒結果,跟隨左右的士兵愈發憤怒,不停呵責,最後竟用槍柄痛擊老喇嘛,或飽以老拳。
一夜,不堪忍受士兵暴虐的老喇嘛逃走了。荒野多狼,喇嘛年老孤身、沒有乾糧。而餘下的人,也失掉了唯一可能的嚮導……
絕境中,生死掙扎——老嚮導一走,眾人更加沒了方向。探路的10人先遣隊有去無回,只剩30幾人。
道路迷離,不知所在。積雪近1米,滿天黃沙,野物都不見蹤跡,每天都有人凍餓而死,還能走動的攙扶前行,僵卧難行的只能痛苦死去。
敲冰溶水、拾牛馬糞、尋石塊架起爐灶、出外獵殺野獸、燒火,每一項與基本生存相關的小事,都是天大的難事。
點火更是全憑耐心與運氣。先把顏色最佳的干牛糞搓成細末,再撕了衣服捲成小條條,一個人在人肉風牆內戰戰兢兢擦了火柴,點燃布條;再移動人群使微風吹入,等布條完全著了,放在地上,小心把騾馬糞輕覆其上。片刻後火燃煙起,再堆牛糞,才算大功告成,不再能輕易熄滅了。
無人區,讓人變成狼——斷糧已三天。陳渠珍忽然聽見士兵喧嘩吵鬧,原來是餓昏的人們正在搶食一位昨夜死去的楊姓士兵的屍骸。
屍骸被一路跟蹤的狼半夜吃得只剩下兩手一腳,士兵們拿回來用火烤著分吃掉了。陳渠珍見此不禁掉下淚來。
打來的野羊只撐了幾天,幾個人密謀殺了陳渠珍身邊的藏族小僕役充饑,被他一語救下:
殺一人以救眾人,我何恤焉。只是藏娃肉盡骨立,烹之難分一杯羹,徒傷同伴,奚益於死。
吃下千年牛屍——火柴僅剩最後一根,活下來的人,只有17個。又一次狩獵無果,飢累不堪,大家都已不願挪動,陳渠珍踉蹌著爬到山頂,發現遠處一個龐然僵立的野牛頭!
荒原奇寒,碩大的牛頭久而不腐,僵硬如鐵!十幾人合力推到山下,燃火烤起來,邊烤邊不住地往牛頭上澆水。3個小時後,牛唇才終於脫骨,其餘部位的肉仍舊扯不動。
大火燒了整整兩天,刀斧才能勉強切進牛頭。一群人圍在左右,早已飢不擇食,好在這兩天內捕獲了野牛、野馬各一,又熏了些肉乾。
劫殺蒙古喇嘛——干肉很快耗盡,大家又一次餓紅了眼,偶然捕獲一頭野牛,直接剝皮生吃。已然是末路窮途,卻突遇7名蒙古喇嘛。
喇嘛慷慨贈食、贈駱駝,助陳渠珍等人死裡逃生,卻在分別時忽聞背後有槍聲,其中3人瞬間被射殺,餘下4人一陣反撲後飛奔而去。偷襲喇嘛的士兵謝海舞等6人,也都全部中彈重傷,當夜,傷兵哀嚎呼救聲不斷。
一早,大家才發現兩名傷兵被狼群吃得只剩一堆白骨。人越走越少,群狼卻越聚越多,又走了一月,在一處小山旁避風露營,夜裡卻發現四周數不清的黑影子在蠕蠕而動,是狼群!
日夜不散,竟困了他們七天!
九死一生柴達木——擺脫狼群後, 漸出荒原,山水明秀。在遇到的藏民家裡 ,忽然吃到人間面糧,又住進了帳篷,眾人有如羽化升仙。
租了騎牛,請藏民供給、引路,16天後到達柴達木,只見無數的蒙古包散布在一望無際的曠野,終於「重返人間」!休整後,一行人租駱駝繼續行至丹噶爾廳(今湟源市)。
自1911年初冬11月從江達出發,至此已是1912年6月24日,累計穿行223天。久未換洗的衣服全成了赭黑色,辮髮結塊難以梳理,如此奇異裝扮,引得男女老幼爭相傳觀。
繼續騾車至西寧,只剩了7人。
- 滕學清,趙廷芳被陳渠珍推薦給了當地駐軍管帶;
- 紀秉鉞和另兩名士兵,被陳渠珍遣回老家;
- 餘下兩人,除了陳渠珍,便是那位藏族姑娘——西原。
西原,是陳渠珍在藏地結識的戀人。如果沒有西原,陳渠珍早已死過數次,在戰場、在羌塘,這個十幾歲的姑娘一路與陳渠珍生死相依,堪稱」藏地絕戀「。
生死絕戀,姑娘西原
陳渠珍駐防工布時,受邀去當地營官家赴宴,並觀看撥竿表演。他在宴會中盛讚一位身手最為敏捷的拔竿女子。主人介紹說是他侄女,叫西原。
旁人攛掇:「長官如果中意,送給你如何?」眾人大笑,陳渠珍以為玩笑而已,也隨之一笑。不久,宴會主人倒真把盛裝的西原送了來。兩人第二次見面,便是在軍營簡易的喜宴上了。
可無我,不可無君——西原從此伴隨陳渠珍左右,更數次救他於危難。波密剿匪時,虧得西原喊叫提示,陳渠珍才與偷襲的子彈擦身而過。
之後,17歲的西原與眾人一起走進了那趟「死亡之旅」,用生命詮釋「萬里相隨」的含義。途中有一次,斷糧整整兩日,干肉只剩一小塊,陳渠珍咽下半塊,另外半塊給西原,她卻堅決不吃,哭著說:
我能耐飢,可數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我萬里從君,可無我,不可無君。
相期終始,卻中道永訣——萬里從君,熬過了最艱難的223天,西原卻最終病倒在了西安。
陳渠珍每次外出,西原都要一路相送,然後在門口坐下來,守他回家。一天,他回得稍遲了,忽然發覺來開門的西原面色通紅。
當夜,西原即卧床不起——她染上了天花,此後延醫無效,典當已空,陳渠珍只能暗自飲泣。直到一個深夜,西原忽然叫醒陳渠珍,一番叮嚀後溘然長逝,時年19。陳渠珍撫屍號哭,幾次哭暈過去。
至此,肝腸寸斷——全書於裝殮西原後,陳渠珍含淚回家,仰天長號處戛然而止:
余述至此,肝腸寸斷矣。余書亦從此輟筆矣。
無一字言情,字裡行間卻都是痛徹心扉的刻骨深情。多年後,陳渠珍重新崛起於湘西,叱吒半生,被人喚作「湘西王」。
- 他給女兒名字中加上「元」字;
- 1921年,他將西原隆重遷葬至鳳凰古城,親撰墓志銘。
- 1936年,陳渠珍寫成《艽野塵夢》,二十多年時光荏苒,深情仍在。此後再多的傳奇偉業,也不值一提。
生活可以艱苦,但不可無趣
生死伉儷、荒原歷險,故事足夠生動刺激,奇幻感人,卻似乎離我們普通人遠了點。生活不是不斷場的戲劇,還有種種平淡與瑣碎,對陳渠珍和《艽野塵夢》來說,也是如此。
但「好奇寶寶」陳渠珍,卻始終有一種把人生當作歷險,在每一個平淡的日子裡發現新鮮的能力,並全部傾注筆端。
書中生動描摹的各種百年前的藏區習俗和景象,如:
- 群牛在高山峽谷中渡河的場景;
- 牧民管束上千軍馬馱牛的技巧;
- 獲取獐麝的秘密方法;
- 波密山林中披頭散髮、赤腳的野番;
- 大到能直接挖成一條船的千年古樹;
如今入藏,或許都已經難以再見,陳渠珍般的生死經歷,也成了唯一的傳奇。
但不管什麼時代什麼地方,生活本身,也都是一場歷險,可以平淡,卻不可以冷淡;可以艱苦,卻不可以無趣。
願你以深情,活成自己的傳奇。
編輯: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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