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組第三輪第三組b3《雪中月》
關鍵詞:月亮
1.夢
「殺了我。」
發霉的空氣,陰冷的地面。
羸弱的身軀,沉重的鐐銬,死寂的眼神。
忘不了的,那雙湛藍色的眼睛永遠那麼鮮活。
皓月法師皺了皺眉頭,白凈的右手緊握著一柄銀白色的彎刀。
持刀的手臂劇烈地顫動著,細密的汗珠遍布皓月那健碩而修長的身軀。
不行,控制不住。皓月的左手一把抓住右腕,力圖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那右手上。然而,那柄利刃仍然被一寸一寸地舉起,彷彿天邊的新月,又彷彿死神的鐮刀。
不行,控制不住。右手五指發瘋般地用力,連骨骼都為了貼合那刀柄而發生了變形。可那彎刀仍然一點一點地滑脫,直至溜到皓月法師的腳邊,都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可惜……」耳畔傳來故作輕鬆的嘆息,那是惡魔未能得逞的唏噓聲。
不對,那是……
那是我自己的聲音。
皓月法師猛地驚醒,半身立起,脊柱勾勒出優美的弧線。一成不變的月光照著他那散亂的銀髮,那潔白的肌膚,那俊朗的側臉,那寬闊的肩膀,以及……那肆意流淌的汗珠。
「即便砍下去了……又能怎樣?」皓月法師嘲弄地一笑。
目光自然而然地滑向窗外。
七天了,古鏡城上,月仍高懸。
「去日之事,已無半分轉機。」皓月法師披上白袍,喃喃自語。
「唯有今日之事……未成定局。」
2.囚
大雪封城,已至七日。
沒人知道外面怎麼樣了。風雪織成厚實的帷幕,目力所見不過百米。而憑人力,更是無法穿過這茫茫雪原。
越往城外去,雪便積得越厚,溫度便降得越低。
無人知曉何處是盡頭,只因出城者皆消失在那雪國之中。
那些人興許是逃出去了呢,每天都有人這麼想著,前仆後繼地逃出城去。
而城裡的人,只是竊笑著這一愚行替他們省了些燃料。
即便是皓月法師的全力施法,也只能保證城內的溫度在冰點上下。出城二百餘米,氣溫便已降到酒精都會凍結的程度。
更不用說那刀子般的冷風。一樣的,愈往城外去,風便颳得愈烈。
古鏡城其餘的法師們也都儘力了,可沒人能像皓月這般,月光灑下法力便無窮無盡。索性,所有人都幫著皓月法師持住那天上的明月。
今日,飛雪之上,月仍高懸。
即便如此,古鏡城內的柴火、糧食依然有限。若真的到了要憑月光吊命的境地,能保住之人,不過寥寥十數……
「呵,來日之事,想它作甚。」月光銜住那一片一片飄落的雪花,小心翼翼地放進皓月法師的瓷鍋中。
因為今天,一切就將結束。
「皓月法師……」女子的聲音倉皇而急切。
「我已知悉。」皓月法師擺擺手,示意女子不必再說。
女子低著頭,胸脯不安地起伏著。
終於,她猶豫著問道:「是我的錯么?」
「不,是我的錯。」皓月法師點上小火,將瓷鍋架上。聽著鍋內輕微的「咕嚕」聲,皓月法師緩緩行至女子身前,輕柔地摸摸她的頭。
「悠悠,你快走吧,她要來了。」皓月嘆道。
悠悠抿了抿嘴唇,抬起頭,藍色的眼睛裡透露出些許倔強:「我不怕死。」
看著那藍色的眼睛,皓月法師有些失神:「你以前都害怕這樣直視我的。」
「現在不怕了,」如果這樣做能讓皓月法師答應的話,悠悠心想,「讓我留在這裡吧。」
皓月法師悄悄把目光別到一旁,「很像……但你終究不是。」
悠悠神色一黯。
「但是沒有關係,」皓月法師稍微用力,將悠悠的頭髮揉亂,「你就是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走吧,離我越遠你就越安全。」
「我不怕。」悠悠固執地強調。
「哈哈……」皓月法師苦笑道,「恐懼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情緒,情緒永遠不可能完全消失。」
「快走吧。她不會讓你死,但她會讓你痛苦,她會讓你害怕,她會讓你……生不如死。」皓月法師回過身去,聽著瓷鍋里的咕嚕聲,望著那雪花出神。
3.雪
皓月法師不喜歡人們把那個女孩稱為霜降魔女。在皓月看來,她的魔法是雪,不是霜。
皓月總是說,你的雪是潔白無暇的,不必自卑,也不必自貶為霜。
伴著「嘟」地一聲長鳴,瓷鍋開始冒出熱騰騰的白氣。
皓月法師連忙快步上前,揭開瓷鍋。
「髒了。」
這兩個字幾乎就要從皓月口中脫出,卻在最後關頭被誠惶誠恐地收住。
皓月拼盡全力將那兩個字咽回去,可它們卻粘在喉管內遲遲不落下,令皓月法師如鯁在喉。
「我真不是個東西。」皓月皺了皺眉頭,默默蓋上鍋蓋,遮住了鍋內混沌發黑的雪水。
興許放置一會就清澈了吧,總會有什麼辦法的。皓月這樣自我安慰著,從柜子里摸出春天新摘的青薔葉來。盒子被加上了始碧法師的法術,每一片茶葉都有如剛採摘時那般蒼翠欲滴。
「但……用什麼溫茶具呢。」皓月回頭瞥了一眼那瓷鍋,再次皺了皺眉頭。
「算了。」皓月將茶具置於月光下,開始用月光溫存茶具。
稍早些時候,北門突然颳起一股烈風,強行將那青灰色的玄石木城門扒開了些許。
一個纖細的身影輕巧地側身,從擴大了的縫隙中鑽了過來。
素色的披肩,素色的褲子,黑色的毛衣。黑色的短髮在風中沒有被吹亂分毫,精緻的素顏映著古井不波的神態。
女子身上唯一可稱得上飾品的是一對藍寶石一般的眼睛。勝似珠寶的虹膜自顧自地反射著天邊銀白色的光彩,漆黑的瞳孔中有些許迷離,些許漠然。
飄雪的泠雲無法遮擋皎潔的皓月,而柔和的月光也無力融化漫天的飛雪。
女子苦笑,「唯有雙方激烈地相爭時,雪與月才能短暫地共存么?」
她的周遭似乎暗了些許。悄然之間,女子身邊的溫度已經降到連光子的存在都幾乎被否定的地步。
冷已經不足以形容眼前的光景。因為既無生命存在,便無冷暖可言。而這片極寒之地的唯一生者,並不覺得冷。
只是……隱隱得有些心寒。
她漫步在大街上,周遭的一切都靜止了下來。無論是屋內還是屋外的人們都一動不動,就連漫天的飛雪也驟然停下,定在空中。
剎那間襲來的嚴寒不給一個基本粒子反應的時間。它們不再需要靠近地面,也不必馬上分崩離析,只因相互作用的概念同樣在這片極寒之地歸於沉寂。
而極寒之中唯一的生者,自顧自地走著。
「右轉……快到了。」女子的腳步顯得略微有些凌亂。寂靜的世界如同最精美的雕塑作品,將城市的喜怒哀樂鮮活地展現出來,然後永遠定格在那一刻。
看啊,小孩子紅撲撲的臉頰,火爐旁望著窗外的老人那深邃的目光,救濟所門前合著棉衣排著歪歪斜斜的隊伍不安地搖晃著的人們,民房門口那胡蘿蔔鼻子和棗眼睛都被摳下來的雪人……
一切,都被悄無聲息的嚴寒在被察覺之前突兀地定在那個瞬間。
從女子踏進花園的那一刻起,周遭的雪花又開始紛紛揚揚地落下了。
花園裡的花在數分鐘前依然盛開著,這或許是皓月法師的一點私心。薰衣草,她最喜歡的花卉,然而現在它們也全都化為了精巧的雕塑,只是如生前最後一刻那般伸展著自己的屍體。
女子吸吸鼻子,些許香氣在口腔內恢復了生機。
她笑了,這是從她踏進古鏡城到現在為止的第一次。
「皓月,凌兒來了。」女子輕聲呢喃著,步入眼前的銀白色高塔。
4.相見
「你在泡茶么?」凌兒淡淡地笑著。
「真的是你。」皓月法師並未去看她,但是抓著茶杯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我猜猜……你從外面采了點雪煮開了?果然很臟吧?」凌兒兩三步走到瓷鍋旁,嘿嘿一笑。
一個「不」字深深地卡在皓月的喉中,怎麼也說不出來。
「不必為此難過或是自責。」凌兒說著向茶壺虛點一下,壺中便開始湧出清冽的雪水。
凌兒端起茶壺,放到皓月法師面前,「我就是我,從未改變。」
「為什麼?」皓月法師終於再次開口。
凌兒輕笑著搖搖頭,重複道:「我就是我,從未改變。既沒有因你而變,也沒有因為其它任何人、任何事而變。」
皓月法師皺了皺眉頭,嘆道:「我不信。」
「唉,這又從何說起呢……」凌兒苦笑道,「情緒變了,但是我沒有。」
皓月默默看著凌兒,她的雙手雙腳上各有一個鐐銬的環,現在依然戴在身上。二人曾用各種植物和布料裝飾它們,而現在這些裝飾早已不見,只剩下原本獰亮的銀白色。
「你恨我么?」皓月問。
凌兒的表情波動了一下,似有所指地看著窗外那漫天的飛雪:「我說不恨……你信么?」
「但是為什麼?」皓月追問。
凌兒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什麼為什麼?」
「別裝了。」皓月盯著凌兒,「連表情都綳不住了,你已經連存留在體內的情緒都無法自由調配了。既然如此,還為什麼……為什麼要來到我的面前!」
皓月法師抽出了那柄銀白色的彎刀。
看到皓月拔刀,凌兒反而自顧自地在茶桌旁坐下,坐在自己平時習慣坐的位置上。
「你知道么?下雪其實和下雨一樣,需要厚厚的雲層。所以月亮雪其實和太陽雨一樣稀少且短暫。更多的時候,有雪則無月,有月則無雪。」凌兒盯著皓月的臉龐出神,「可我啊,哪怕剎那也好,想和月亮在同一扇窗前共舞。為此,我只能和你……激烈地相爭。」
凌兒打了個響指,彎刀應聲從皓月手中滑脫,隨即如易碎的玻璃一般,在地板上化為齏粉。
「為什麼?傻——瓜——。我,就是為了見你啊。」花費了巨大代價來到月光之源身邊的寒氣源泉,這樣宣告著。
完成了剛才的一系列動作,凌兒有些虛脫般地支著桌子,笑著對啞然的皓月說:「坐下吧,與窗外的雪月相比,屋內的小打小鬧何必記掛。怎麼,你還打算用胳膊掐死我么?」
皓月全身劇烈地震顫了一下,喃喃道:「我做不到。」
凌兒笑了笑,支撐著桌子顫顫巍巍地站起,「你先坐著,我去把茶壺裡的水燒開……」
「唉……」皓月長嘆一聲,輕柔地把凌兒扶回座位,端起茶壺說,「你坐下,我來吧。」
「我可不是刻意在賣慘哦,」凌兒坐在凳子上打趣道。
「不必多言,」皓月看了一眼窗外,苦笑著說,「我比誰都清楚。」
5.聖者
「對不起。」皓月端起茶杯,還未抿上一口,又說。
「沒關係的,」凌兒顯得有些落寞,「你已經足夠努力了,我也……足夠努力了。」
「為什麼?」皓月抿過一口茶之後,又問。
「你看看你,又來了。」凌兒努努嘴,說,「那我不妨請教一下皓月法師,對小女子的作為有何高見啊?」
「收手吧,現在還來……」
「來得及?」凌兒擺出詢問的眼神。
「這次,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皓月盯著凌兒,看著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睛。
「在整個世界面前?」凌兒稍稍睜大了雙眼。
皓月愣了一下,又說:「我們可以逃……」
「你不在,這城怎麼辦?」
皓月法師無言以對。
「還是說,你能一邊保護我,一邊清理積雪,一邊讓溫度恢復正常?」凌兒歪了歪頭,「那樣我倒也心甘情願……不對,那樣的話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吧。」
「難道就非得這樣……降下大雪么?」皓月問。
「呼……」凌兒對著茶杯輕輕地吹息,欣賞著不可見的蒸汽逐漸化為白霧,隨後又漸漸消逝。
「皓月,你知道暴雪降臨之前,擋在我身前的唯一的阻礙是什麼嗎?」凌兒問。
「是什麼?」
「是『我知道,這樣做了你會不高興。』」
「呵,」皓月乾笑了一聲。暴雪的片刻遲疑,不是為了蒼生,而是在顧忌某人的不悅。
「但是,你有沒有覺得那兒少了些什麼?」藍寶石般的雙眸閃爍著迷離的光彩。
「皓月,你在哪裡?」
阻攔在凌兒面前的,有凌兒對皓月的愛,但卻沒有皓月本人。
「是我的錯。」皓月長嘆一聲。
「錯不在你,你已經儘力了。」凌兒低垂著雙眸說道,「非要說哪裡有錯的話……在最開始,你就應該殺了我。」
「但是……但是……」皓月低下頭,十指深深地扎進銀髮中。
「『我不開心也無所謂嗎?』你是不是想這麼問?」凌兒微笑著問。
「我——」
「傻——瓜——,當然有所謂啊。」凌兒蜷起雙腿,將雙臂支在膝蓋上,拖著腮幫子說,「我很認真、很認真地考慮過了。如果我在野外和別的法師周旋到你趕來,然後我裝作被打敗,然後你再想盡辦法給我脫罪,想盡辦法說服大家我是無害的,最後想盡辦法……在今後的日子裡保護好我。如果是你的話,可能會把我關在一個地方,然後一步也不離開那個地方吧?」
「我也想過,你可能會說『這是唯一的方法了』,又可能會說『拜託了凌兒,我也會和你一起承受這痛苦的』。說實在的,這樣……這樣太狡猾了啊……由愛支撐著完成這一切什麼的……」
凌兒用雙手環抱膝蓋,把頭枕在膝蓋上:「你沒有發現么?是什麼橫亘在我們中間?是什麼在消費著我和你的感情?你……在從什麼的手裡保護我?」
「這樣的犧牲是……是……」皓月的全身開始發顫,乃至發燙,但是接下來的幾個字,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凌蜷縮著,靜靜地看著皓月。
「夠了,你已經足夠努力了。」惡魔在耳畔低語。
「你不是什麼聖人,你只是個普通人啊。」
不對,這是凌的聲音。
「我也足夠努力了。為了雪中月不驟然停息,我們激烈地相爭……既互相鬥爭,又共同掙扎。」凌兒嘆了口氣,「人的權利——從安全到幸福——都應當靠自己來爭取。其實我們,也有這樣的權利。」
外面的天是陰的。可是有皚皚白雪與明月相伴,好像又沒那麼陰了。
「但是!」皓月高聲打斷了離。那聲音不存在任何強迫與威懾,反而像是嬰兒的哀鳴。
「但是你做不到啊。」凌兒苦笑一聲,「你不會放棄這座城的。看來取巧註定是不行的呢。不激烈地相爭,雪中月就無法維持。但這樣一來……」
「我沒有權利要求你,再一次向我低頭。」皓月法師緩緩地說道。
「我果然還是不想讓你難過。畢竟從我這邊考慮,並不是無計可施。」凌兒的笑容有些無奈,「我願意用我對你的愛,去忍受我的全部痛苦、不甘、屈辱、憎恨……你知道嗎?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像是聖女一般。」
那是魔女天真爛漫的笑容。
「倘若真的存在,我願挺劍而起,為那聖者去凈化世間的污穢。」
「這是當年,我和哥哥一起抱著『絕對不可能吧』的心情埋下的、微不足道的、『萬一成真了也心悅誠服』的、看似高尚實則大逆不道的、美其名曰『救贖』的,情緒魔法師的術式。」凌懷念地笑著。
「聖人總是急著去死,所以聖人才越來越少了啊。」
「因為他們總是想著不能用污穢去清除污穢,因為那樣污穢只是挪到了看不見的地方,實際上沒有減少。他們總是用最蠢、最笨的方法,用自己的心去包容,用自己的血去擦拭,飛蛾撲火般地去中和那些許的骯髒。」
「愚蠢,無謀,簡直不可救藥。」
「但是正因如此,才比任何人都值得拯救啊。」
「哈,那幫大笨蛋是不可能想著自救的吧,因為那樣就本末倒置了。」
「沒錯,本末倒置,顛倒黑白,這正是來自地獄的魔鬼當行之事啊!」
「如果這世間只有一個人值得魔鬼去幫助、去拯救,那就只有聖人了吧。」
那天,不知何時,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雪。
「原諒我,妹妹。因為如果我不在了,妹妹怎麼看都會一步步變成天使呢……」溫和的男聲在凌的耳邊響起。
「不必因動機而推託,負大罪之法行聖者之事,堪為聖者。」
「想罵就儘管罵我吧。因為如果我中途就不在了,那一定是超級無敵馬虎失職,什麼忙都沒幫上。所以,請容許無可救藥的哥哥,替那萬中無一的可能性,略微盡一下保護妹妹的義務……」
「看著那漫天的飛雪,我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屋內的凌兒聳聳肩,「一直不敢說的話,有人幫我說了出來。一直不敢有的情緒,由遙遠的過去輸送到現在……」
「我沒有資格做這種決定。但是那漫天飛雪有,始終都有。」凌兒伸出一隻手指向窗外,「因為……那是我的恨,那是我的寒。」
「皓月,你知道嗎?看著那漫天的飛雪,我突然明白了,」凌兒微微一笑,「雪中月,我們的感情,不只可以在量上提升,也可以在質上提升。之前,我們總是想著如何延續那雪月。可即便是稍縱即逝的雪月,如果能造就些什麼,實現些什麼的話……」
「他們是無辜的。」皓月閉著眼,皺著眉,但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皓月。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凌兒伸手一引,蔥蔥玉指銜住一片雪花。
反手一握一綻,雪花在凌的掌心化為混沌的黑水。
「看,果然很臟吧?」
6.挖月亮
「我們出去走走吧,啊,我的帽子還掛在這兒呢。」收拾完茶具之後,凌兒拿起掛在門口的灰色軟帽戴上,拉開了門。
皓月沒有說話,只是木然地跟在凌兒身後。
不知何時,雪停了。
興許是被凍得太完美了,薰衣草奇蹟般地活了過來,散發出淡淡的香氣。畢竟,這裡是皓月的光最優先照顧的地方。
「都這時候了,還是說不出口么,『為什麼還要積攢仇恨』之類的?」凌兒回過頭去,盡量擺出燦爛的笑容問。
「如果你沒有那樣做的話,我就再也看不見你了。」皓月皺著眉頭說。
「那天晚上,夜幕鑲滿了星星,唯獨沒有皓月。」凌兒望著天上的月亮說。
「啊,」皓月長出一口氣,「抱歉。」
「哎呀,你又來了……」
「我實在沒有想到,居然在我睡著的時候,能跨過那麼多警備設施,無聲無息地……」
「把我拐到城外?哎呀呀,你不會是在反省如果早點同床……」凌兒打趣道。
「沒用的。」沒等皓月反應,凌兒便接道。
「你察覺不到,他們便殺得慢一點。你察覺到了,他們便殺得快一點。僅此而已。」
「月黑風高……」皓月頓足長嘆,「想不到我竟如此糊塗,將那誓言化作了兒戲!」
「沒用的……」凌兒說,「你知道那天你還活著意味著什麼嗎?」
「沒錯,他們並不懼你。長遠來看,你終究保不了我。當然,也有在那之前就獲得他們信任的可能性。」
「我以為他們已經……」
「信任我了?」凌兒接話道,「說起來多麼可悲。他們懼怕當時的我,勝過懼怕當時的你。」
「一個人對全世界,終究是太渺小。」凌兒沉吟道,「要想有所改變,唯有……」
「染指禁法?」這是皓月唯一一次反問凌兒。
「三大禁法之一,源泉之法,情緒魔法。」凌兒低頭念道,「情緒是人類最根本、最基礎的令行禁止機制。動搖情緒的產生和消失過程,就動搖了人類社會的根基。魔鬼的詛咒只會讓人越陷越深,與其引火燒身,不如……殺之後快。」
「然而……我卻做不到。」皓月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皓月,還記得我和你討論過『我對你來說是什麼』這個問題么?」凌兒問。
「當然記得。當時討論的結果似乎是囚犯畢業戀人未滿來著?」皓月緩緩地答道。
「你還記得當時我說過『我們不是同伴』嗎?」凌兒問。
「記得。當時你好像……」
「稍微耍了點滑頭,搪塞過去了。」凌兒吐吐舌頭,「現在我可以說了。因為站在同伴的立場,我必須放棄情緒魔法,所以不行。」
「你從未想過放棄它么?」皓月苦笑道。
「如何,有沒有更加後悔當時沒有殺掉我?」凌兒笑道。
「哈哈哈……」皓月乾笑道,「我不知道。」
「如果沒有情緒魔法,我早就在那燃燒的廢墟中殞命了。」凌兒閉起眼睛,像是在回憶,「如果沒有情緒魔法,天邊的皓月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我這渺小的雪花。」
「而之所以不放棄情緒魔法,是因為我需要情緒魔法來積攢仇恨。」凌兒低頭,「之所以積攢仇恨,是為了……保護它們。」
「放任屈辱和不甘就這樣一點點被時間磨滅、遺忘,從那樣鮮活的體驗變作可以一笑置之的殘渣。是啊,這就是成長啊。但是……很悲傷,不是么?」凌兒的手輕輕拂過花叢,悄悄拾起一片脫落的葉。
「情緒法師能隨意的轉換和增補體內的情緒,這是書上記載的禁止情緒魔法的主要理由。我也可以這麼做,但是我不願意。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從未改變。你不也是一樣么?明明拋下城中的一切,我們同樣存在可能性,但是你就是不願意。」
「但……那是人命啊。」皓月苦笑著說。
「對我來說,磨滅情緒與殺人無二。一想到脂粉的另一面埋葬了一個無助的少女,想到她睜著那大大的絕望的眼睛……她那麼羸弱,無力抗爭,所擁有的——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情緒。」凌兒的眸子里多了些晶瑩,「皓月,你會保護她么?還是說……你會拿起脂粉盒,將那女孩埋得嚴實一些,永遠不要再醒來?」
皓月法師啞口無言。
「我猜,這就是情緒魔法被禁止的真正原因。」凌兒說,「人們在互相磨合的過程中捨棄了眾多感情,而情緒魔法能將它們保存下來,重新喚起,乃至化作力量……呵呵,我說這些幹什麼?」
「皓月,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從來沒有為了讓自己好受些而增減任何情緒。」凌兒輕輕把手搭在胸口,「所以……我對你的愛是真心實意,絕非虛假……」
言罷,凌兒彷彿失去了力氣一般歪斜著倒向地面。
「凌兒!」皓月一個箭步,將凌兒攬在懷裡。
「皓月,這鐐銬,我不怪你。」 懷中的凌兒將臉朝著皓月的胸前湊了湊,彷彿在貪戀著那片溫暖,「不能隨心所欲地出去,我不怪你。周圍的人那嫌棄的、得意的、饒有興緻的眼神,我不怪你。必須看著臉色討好身邊的每一個人,我不怪你。感受不到快樂時卻要強顏歡笑地迎合別人,我不怪你。」
「我喜歡你,為了這份喜歡所付出的一切的一切,凌兒不後悔……」
「凌兒,你會好……」
「好起來,然後由你來保護我?」凌兒微微一笑,「即便你真能做到了,也不必為之勞神……」
「現在的我……只想……看看你的心……」
出掌快如閃電,落掌輕如鴻毛。
在如此近的距離,根本沒有閃避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皓月不可能放開凌兒,絕對不會。
凌兒的手掌,輕輕地印上了皓月的胸膛。
禁法,匣籠之釋。
「嘿嘿……皓月,我把你挖出來了。」凌兒調皮地笑了。
「為……什……么……」兩行熱淚,不受控制地洗刷著皓月的臉龐。
「你哭了,」凌兒抬起頭,望著皓月出神,「我同樣很認真、很認真地思考過,對凌兒來說什麼才是幸福。現在,知道心愛的男人願意為我落淚,凌兒……很幸福…………」
第七日,雪霽,月仍高懸。
月亮哭了。
7.月之淚
「皓月人呢?誰看見了?」火炎法師不滿地嚷著。
「哪裡都找不到……罷了,讓他休息一會吧。」天紋法師一邊說著一邊將自己的望遠鏡架到窗外。
雪過之後,空氣異常清新,能見度高,尤其適合觀測活動。
雖然城外還有高過城牆的雪堆,但是積雪終究是沒有源頭的死物,總會有辦法的。
當然,這需要時間,得詳細計算以避免雪崩等次生災害。不過只要謹慎地採取行動,應該問題不大。
「我的擦鏡布和鏡頭清潔劑呢?」這次輪到天紋法師扯著他乾癟的嗓子喊了。
「怎麼,還沒開始用就發現污漬了?」火炎法師一邊遞過工具一邊笑著問。
「啊呀,」天紋法師扯著嗓子抱怨,「不知道我的哪個徒弟,暴雪期間還把望遠鏡拿出來,搞髒了也不弄乾凈……」
「如何?」火炎法師看著天紋法師踮著腳完成了鏡頭的清理。雖然不便,但是這些精密的操作他從來不讓別的法師插手。
「我看看我看看……嗯?」天紋法師湊到目鏡前,咕噥了一聲。
「不會吧……」天紋法師不安地轉動了一下目鏡,然後移了移物鏡。
「不在物鏡上也不在目鏡上?你到底看到了啥?一隻蒼蠅?」火炎法師長時間耳濡目染,好歹也略懂一些。
「那個方向……是月亮,」天紋法師的聲音平靜下來,「護我者,現其名。月亮的……眼淚?」
「什麼意思?」火炎法師不解地問。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總之月亮在昨天的戰鬥中稍微破損,分離了一塊碎片下來……大致是這樣。」天紋法師說著,開始慢慢收拾望遠鏡。
「怎麼了?為什麼不觀測了?有什麼問題嗎?」火炎法師懵了。
「你這呆瓜!」天紋法師咆哮著說,「現在是白天!月亮早就轉到另一頭去了!但是那片月之淚沒有!長達十幾個小時的時間裡,它留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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