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兒童自述:我的人生像是一場試驗

從小時候開始,萬誠就一直在香港、河北和北京三地間遊離。與一直在父母身邊的哥哥相比,他形容自己像個「孤兒」。

母親總是開玩笑說,要在萬誠兄弟倆身上做一場「試驗」,看看最後兩人會變成什麼模樣。這雖然讓萬誠感到不平,卻也無法尋根刨底,「我不能說這個理由不正規,萬一他們真的是這麼想的呢?」

度過漫長而寂寥的青春期,萬誠來到了武漢上大學。他怎麼也沒想到,向來不知蹤跡的父親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並帶來了父母即將離婚的定論,接著塞給他一個3000元的紅包。萬誠只覺得被雷鳴轟頂:他們3000塊錢就把我賣了,就不要我了。

當晚回到宿舍,萬誠站在水池洗著碗,邊笑邊哭,後來放聲大哭,倒在地上不起來。他想起父親總是帶著哥哥晨跑,但不會和他多說一句話,只在喝醉之後罵他;又想起父親曾問過哥哥「以後要跟誰」,但從來無人問過自己。

父母在哪裡?為什麼要拋下自己?難道自己的人生真的只是一場試驗?長大之後,萬誠試圖尋找答案。

(本文為新視點與「上學路上」公益組織合作的第二篇報道)

(以下根據受訪者口述整理)

我媽以前總說,要在我和我哥身上做一場試驗,看我們兩個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因此我哥就像個正常的小孩,一直都在父母身邊。我卻是個留守兒童,誇張點說,像個「孤兒」。

我在香港長大,一家人住在將軍澳,當時還是公租房。出生之後,我爸媽就飛到國外玩,把我丟給姥姥和大姨。當時姥姥身體還好,六歲之前,她總喜歡帶我去圖書館,讓我在那待一天,中午送一頓飯。我最喜歡在那看童話,比如《愛麗絲夢遊仙境》。有時候,姥姥也會帶我去電影院看電影,印象最深的是《無極》,雖然我當時看不懂。

到了讀書的年紀,學費很貴,家裡只能支持一個小孩去私立的寄宿制學校,哥哥去了,而我被送到另外一所公立小學,走讀。姥姥腿腳慢慢變得不靈便,回到了河北邯鄲。我媽也特別忙,每周周五的時候才回家一次,出差的話就消失一兩周。

我成了沒人管的小孩。

晚上我不想一個人睡,就去媽媽公司,抱床被子睡在會議室的桌子上,雖然也沒人陪我,但知道媽媽就在隔壁算賬,心裡安穩。不過我不敢關門。每次有人經過走廊,聲控燈就會亮,模模糊糊照進來,特別可怕。

有一次我發燒特別嚴重,要住院,切除扁桃體,家裡沒有人來,只有護士照顧我。手術前我媽來了,帶了一束康乃馨,味道很沖,雖然我很感動,但她不知道,其實我對花粉過敏。手術後,又來了一次醫院,給我帶了一支甜筒。

小學一年級開家長會,爸媽都出差,只有哥哥能來,當時他讀五年級。我小時候特別皮,上課喜歡說話,亂接老師茬,愚人節的時候還在老師座位上粘膠水。哥哥挺樂意聽老師批評我,開完家長會,他就有訓人的機會。

現在想想,這些小動作其實都是為了獲得我媽的關注,希望她能來學校看我。但我媽忙,老師打電話給她,她總回,我在開會,有什麼事情發簡訊過來。老師用簡訊噼里啪啦告了一堆狀,我媽只說,好的,我會去和他談的。等下一次闖禍,老師又拉我去談話,我說我媽沒有找過我。老師也很無奈,說沒辦法管你了。

不過爸媽對哥哥的要求一直很嚴,我哥和別人打架,爸媽會過去管,不像我打架,我媽都在接電話的時候,「什麼,風太大我掛了」,理都不理。有次我哥參加幼兒園親子大賽,拿了第五名,爸爸就發個簡訊過來:「怎麼回事啊,這麼簡單。」晚上快睡覺的時候,我和哥哥在房間里,他回來了,也可能是剛跟我媽吵架完心情不好,踹門進來就罵,罵完之後開始打我哥,我只能躲在被子里哭。

我爸回家的次數不多。四歲之前,我爸只看過我兩三次,我一直以為我是媽媽無性繁殖出來的。有次他回家,我指著他,問哥哥,「這是誰,為什麼在我家睡覺?」

後來才知道,他在廣東佛山工作,離家遠。他是一個基督徒,聖誕節會回家,和朋友一起喝酒,完了之後特別喜歡發瘋。有時候沉默地進門,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這個時候,我哥就會趕快把我弄進房間,說不要做什麼奇怪的事情,要不然會被罵。直到現在,我也還是很怕我爸。

最初讀書的一兩年確實過得挺艱難,每天放學,別人的家長擠在門口,舉著牌子,找自己的小孩,中午還有家長來送飯。但我上學放學都是一個人,家長會也沒有人來。漸漸地,班上會有人說,你是不是沒有媽媽、沒有爸爸,我怎麼也解釋不清楚,因為他們確實從來沒有出現過。

尷尬的境況沒有持續很久,小學二年級,我被送回姥姥身邊,去了河北。離開前我問媽媽,為什麼要送走我,她當時說,想讓我和哥哥過得不一樣。我也不能說這個理由不正規,萬一他們真的是這樣想的呢?

但到了五年級,姥姥身體急劇惡化,沒法繼續帶我。我媽就決定讓我去北京跟爺爺奶奶一起,不過她當時騙了我,只說讓我和我哥暑假一塊去北京玩。

那個暑假,是我印象中和我媽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段經歷,雖然她為了分公司創立的事忙得不可開交,但周末會帶我們出去逛。記得有次去北京海洋館,她和大姨在我哥眼角上畫了一點東西,去找工作人員「碰瓷」,給我騙了一個海豚玩偶回來,我特別開心,天天抱著海豚睡覺。不過那隻海豚太大,有一隻手臂那麼長,等我長高,床就容不下它了。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一天早上醒來,我發現哥哥不見了,媽媽的解釋是,大姨帶著哥哥出去吃飯。可我在沙發上看了一天的電視,也沒等到哥哥回來。媽媽下班後,我又問她,她才說實話,哥哥回香港了,又突然說我的轉學手續已經辦好,「從明天開始你就要在北京上學,你要好好的,我會在北京待到初中的」。

事實上,這又是一句謊言。一年之後,她就回香港去了,當時我才12歲。

剛到北京的時候,我成績不好,調皮的稟性改不過來,經常被體罰,頂著一本字典在暴晒下罰站。我還特別胖,丟進水裡都能浮起來的那種,800米永遠跑最後一個。體育老師甚至威脅說要給我辦免體。沒有人願意和我做朋友,有的家長會當著我的面說,他不是個好孩子,不要和他一起玩。加上爺爺奶奶對我很嚴格,只覺得生活特別難熬。

但每天能見我媽一面,我挺知足的。她不加班的時候,晚上10點能夠回來,在我睡覺之前,她會來我床邊,問一天過得怎麼樣。我跟她說堅持不下去,她還安慰我,「沒事,以後就好了,我會一直陪著你」,這句話,我記住了很久很久。

後來被奶奶逼著學習,成績慢慢到班級前五。老師每天提到我,都是表揚,「成績又提高了」,「作文給大家念一下」。我很喜歡這種被別人肯定,被同學追著問問題的感覺,還去競選班長,成了一個所謂的「好學生」。

看我適應了,媽媽有天說,「我有點事要回廣州」,過了兩周,她還沒回來,我就覺得不對勁。追問爺爺奶奶,他們才說,媽媽在北京的分公司倒閉了,要回去工作。

果然,我又變成「沒有媽的孩子」。

那幾天我很生氣,隱隱約約覺得她把我拋棄了,雖然後來她總解釋,「家裡需要錢」、「這是為我好」,但其實這種拋棄感是無法緩解的,它會一直隱藏在心裡。比如六年級的時候,我參加全國的英語比賽,拿了一等獎。頒獎典禮上,別的小孩都是和家長一起登上舞台,只有我,是一個人。

這件事就會突然讓我想起來,我媽不在了,我媽是不是把我拋棄了,想起這些問題,鑽進去就出不來。

上初中之後,我從一個100多人的小學突然進入一個3000多人的中學,我覺得自己沒有任何閃光點,學習不算好,也不會玩,家裡也不是很有錢。正好碰上青春期,又敏感又自卑。爺爺奶奶開始跟著各種老年團出去旅遊,放飛自我,家中往往只剩下我和保姆。

有兩個保姆分別帶過我,第一個是「姐姐」,第二個是「阿姨」。阿姨就像是真正的保姆,因為她有自己的孩子,也不太喜歡說話,但姐姐不同。姐姐剛來的時候,我覺得有一個人來全心全意地照顧我,特別開心。我會跟她一起洗碗,還喜歡一起聊天,後來就變成她切菜,我把鍋熱上,幫她打雞蛋。她就真的好像我姐姐,幫我去開家長會,回來還會念叨我,「你物理怎麼考得這個樣子,要好好學習啊。」

不過一個學期之後,她說回家辦點事,就和我媽媽一樣再也沒有回來了。走之前,我送了她一串開過光的鏈子,上面寫了她的名字。

晚上通常只有我一個人在家,空蕩蕩的,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總想著家裡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人,如果有鬼把我吃掉,也沒有人能聽到。我就把卧室外面的燈開著,讓光透進來,把所有門窗鎖好,原來的玩具全都被塞到床底下。還在床的另一邊搬來椅子,把視線遮住,這樣我醒來之後看到的是椅背,而不會是什麼奇怪的東西。

也會經歷一些手足無措的時刻。比如有次保姆走了,我很餓,上網找了點菜譜,想自己做東西,做著做著鍋起火,慌張中拿起水就往上潑,潑不滅,只能幹著急。後來跑到隔壁敲門,讓鄰居幫忙。那天晚上,我就不敢留在家裡,只能蹭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去,看到廚房的牆壁都被我熏黑了。還有的時候,陌生人來敲門,我特別怕從貓眼看,怕看到一張放大的人臉,其實一般都是賣保險的,但我只能趕走他們。

可能是為了找情感寄託,初二下我談了一個女朋友,是同桌,中美混血,長得很漂亮。當時我們天南地北地聊,談「生活大爆炸」、「老友記」這些美劇,我總是問她國外是不是這個樣子。有天很衝動的,我給她遞了張紙條,表白,我們就在一起了。但其實我並不懂感情是什麼,只是很享受這種陪伴的狀態。她要回美國的時候,我們自然而然地分手,沒有難過很久。

為了高考,我必須轉回香港讀書,但這樣重要的消息都是朋友告訴我的,問父母的時候,他們只說,「好像是這樣,那你回來吧。」

高二,我在香港讀寄宿學校,很少回家。我遇到了第二段感情,是個男生。

最初是們只是很好的朋友。他坐我後面,我有題不會,就問他。他發現我很笨,怎麼講也不明白,就說「你下次直接坐我旁邊算了,有什麼題我直接給你講」。後來高三上課時我們還聊天,比如隔壁班哪個女生長得很好看,真膽大。

後來出去旅遊,我們睡在一間房。我睡覺特別輕,有一點聲音就會醒,他睡覺特別死,跟死豬一樣。晚上睡覺的時候,被子被他全部搶走,喊都喊不醒。第二天早上,他看著我沒蓋被子,挺不好意思,就掀開被子,把我抱住,感情就這樣開始了。

那個男生很主動,很體貼,也很關心我。但後來我們倆發的簡訊被他的家長看到,他們逼著他切斷和我所有的聯繫,逼著他轉班,直到現在我們還處於微信拉黑的狀態。其實當時我對「同性戀」沒什麼概念,只是純粹地喜歡這種親密關係。只不過,香港很多人都信基督教,記得《聖經》上面有「同性戀是罪」,他家長那麼強烈的反彈,我也能夠理解。

但對我來說,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叛逆,因為除了我,家裡其他人都信基督教。

不過我覺得自己身上還是存在一些社交障礙,就算談了戀愛,也不會和別人說心事,不想表達內心真正的想法,更不會說這麼多年我到底經歷了什麼,經歷了怎樣的絕望,可能心底還是怕別人騙我。

我18歲生日的前一天,剛好是另一個朋友的生日,幾個朋友一塊刷夜唱KTV、喝酒、吃變態辣的燒烤,最後我弄成了胃出血,吐得滿手血淋林。等第二天輪到我生日的時候,早晨就被送到醫院,說要縫針。

手術做完,醒來已經是晚上,成年生日就這麼過了。只有我哥打電話來,祝我生日快樂。醫生問父母電話,他們都是不接,不接,不接!我自我安慰說,18歲還是很開心的,因為做手術的時候朋友們都陪著我。12歲以後,我就沒有過過生日,覺得如果一年裡364天都沒有人注意到你,只有這一天你才是中心的話,其實會更加孤獨。

不過每到生日的那天,我會給媽媽發,今年我多少歲了,感謝你多少年前把我生下來,把我養到現在,不過她從來沒有回過我。但我執拗地覺得,這天對她意義比較重大,假如她那天難產了呢?

這麼多年的經歷讓我對「家」的概念十分模糊,唯一開心的回憶,就是十二歲那年,他們來北京陪我,一起玩「大富翁」,賭真錢。他們騙我說本金越多賺的越多,我就拿出全部壓歲錢,厚厚一沓大概有2000港幣,但是全輸光了。後來才知道是他們三個聯合坑我,規則都是假的。

我也並不認可父母是我的家人,真正的家人是不會讓自己的孩子一個人過年的。每次除夕夜,我看到小孩們拿仙女棒玩,就想起小時候從來沒人陪我玩過。今年也是這樣,我媽說他們又要去國外,我晚上八點回到北京,發現他們沒有給我留鑰匙,餓到絕望,只好又去敲鄰居家門,問他說,「可不可以住你家沙發」。後來,我又拖著行李箱,輾轉去了同學家、老師家,蹭沙發蹭地板,每家呆的都不超過一天。

大年三十那天,我不知道該去哪,在別人家過年也有些奇怪。看到小區門口有保安在吃餃子,我走過去和他們聊天,知道我沒有鑰匙,他們挺可憐我,分了我一些餃子。後來爸媽回來才告訴我,他們其實把鑰匙放在了信箱裡面,信箱的鑰匙就在家裡地毯的底下,只是他倆忘了……我一個人拿著鑰匙回家,而他們來了一天,就又離開了。

其實我不想這些事情的時候,可以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但有些時候真的憋不住。三月份我哥打電話來說,爸媽要離婚,他們問他要跟誰,我就挺納悶,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不給我解釋?等到我爸後來到武漢出差,中途順便來看我,吃過飯之後,他遞給我一個紅包,裡面塞了3000塊錢,然後說,「我和你媽要離婚了,這3000塊錢是我們給你的,你是個成年人,離婚這件事應該對你影響沒有那麼大」,說到這,就沒有繼續再說下去。

他離開後,我在那個餐廳坐了一下午,心緒很亂,又到武漢的東湖旁邊暴走一大圈。等晚上回寢室,我吃完飯,洗碗的時候沒忍住,邊笑邊哭,怕室友聽到,只能把水龍頭開到最大。當時心裡一直在想,原來3000塊,就能把我賣了。

緩了好多天,我只能安慰自己,這麼多年都是一個人,以後反而更自由。只不過,爸媽總說「長大就明白了」,可我至今還沒明白,難道我的人生,真的只是他們的一場試驗?

( 文中圖片來源於網路且與內容無直接關係。)

採訪 | 李穎迪 王韻 王天舜

文字 | 李穎迪

編輯 | 李雨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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