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利率的基因》之十五：文化的籮筐

「文化」是個寬泛的概念，未見有清晰而普遍認可的定義。從常見用法去理解，文化差異包括了審美、信仰、價值觀念、行為、習慣、制度等幾乎所有人類社會的差異。然後，社會學者畫地為牢，在文化解釋文化的圈圈裡打轉。人類行為差異，也被「文化差異」一言以蔽之。也有少數的人大膽地更進一步，探索社會文化及人類行為背後是否有遺傳基礎。這方面已經有越來越多的成果。純利率基因表達的行為，也受文化調節。但兩者不是獨立變數。文化可能只是純利率基因曲折表達過程的一個中間環節。

一種容易產生誤會和不愉快的文化差異是時間觀念。例如德國人和日本人遵紀守時，法國人散漫拖沓，是普遍印象。有人如此分級歸類：

「對準時極為看重的國家：所有的北歐國家；

對準時採取讚賞和期待態度的國家：加拿大、澳大利亞、英國、法國和美國；

對準時態度比較緩和的國家：歐洲南部（西班牙、義大利、希臘等國家）還有絕大多數地中海國家；

對準時持寬鬆態度的國家：絕大多數拉美國家和許多亞洲國家――在那裡你儘管可以把手錶拋在一邊。」

可見時間觀念的地理分布和純利率基因的分布高度重合。這不是巧合。時間觀念和人們謀生的方式有關。赤道地區的狩獵採集文明，人們只需要知道雨季和旱季森林裡有什麼食物可摘食。游牧文明要分清四季，逐水草而居。農耕文明對於時間的精確度要求在數天之內。誤了農時會誤了一年的生計。傳統的中國，以二十四節氣為一年的時間刻度來安排農事。依節氣安排農事的經驗知識以上口易記的口訣代代相傳。農事之外的日常生活，如腌制泡菜、製作臘肉、紡紗織布、製作衣物等也多有習慣的時節。中國人把時日分凶吉，凡事依黃曆而行的迷信可能是這種「凡事有天時」的時間意識的延伸。古代最豐富完備的天文知識和最準確的曆法都產生於農耕文明，是因為實際需要。進入工業文明，時間要精確到分鐘。現代工商業社會的協助體系複雜而高效。要求每個人準時上班、赴約、交付工作成果。不守時視同違約。工業化越早的社會，人們越是守時。純利率的基因與謀生方式相關。它首先會影響謀生方式的選擇。耕種為生又會產生對低純利率基因的選擇壓力。純利率的基因對時間觀念還有更直接的表達。低純利率遺傳潛力的人有更強的「未來」、「計劃」意識。有條理的生活和有計劃的未來能讓他們感到安心。這樣的民族更容易形成守時的文化。而這又有一連串的後果。守時文化在現代商業社會尤為重要。現代商業活動常常實行時間驅動（Deadline Driven），以達到有效管理。商業項目都會有計劃和日程表。缺少時間觀念、散漫的工作作風將削弱對商業計劃的執行力，影響經濟效率。

發展經濟的初衷是要增加人們的快樂。然而，經濟學家理查德?伊斯特林提出了一個悖論：通常在一個國家內，富人報告的平均幸福和快樂水平高於窮人，但如果進行跨國比較，窮國的幸福水平與富國幾乎一樣高。對此一般的解釋是因為人類的快樂不是絕對的，取決於參照組。這肯定是一個原因。此外可能存在一個生理上的原因。快樂是一種滿足於現狀的狀態。在一個未來充滿不確定性的環境里，需要人們有「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意識。人們不得安心，才會努力工作，為明天籌備。快樂或痛苦是一種獎罰機制，人類行為多受其引導，純利率基因的行為表達很大程度上也借道這一機制。位於北方的富國居民純利率的遺傳潛力偏低。他們天性憂鬱，部分地抵消了物質豐富帶來的快樂。經濟史學家格里高利?克拉克認為在工業革命前的馬爾薩斯社會裡，自然選擇一直在生理上改變著人類行為，包括在生理上讓人類變得越來越不快樂。克拉克感慨現代人類，尤其是生活在富國的人類物質生活極大改善，但可能並不比1800年之前的人類快樂。他認為，窮國自我報告的幸福感與富國差別不大很可能「反映了我們對馬爾薩斯時代的文化或生理的繼承。那些無憂無慮的人們很可能在1800年之前『達爾文競爭』的世界就被淘汰了。而那些在馬爾薩斯時代經濟十分成功的人們很可能相對於他們的同輩有更大的動力追求幸福。於是現代人是不會輕易滿足的，我們所處的世界被那些野心勃勃的人繼承了。」

偏低的純利率遺傳潛力使得中國人天生就是憂鬱的民族。整個東亞人群體都如此。快樂與否受收入水平、生活環境的安全保障、生命健康等諸多後天因素影響，但已經發現其中也有遺傳因素。在生理上，快樂的自我感覺受多種機制控制，其中的關鍵是血清素水平。血清素是一種神經傳導素，能使人心緒放鬆和產生快感的物質，因此也被稱為「快樂激素」。血液中的血清素水平和SLC6A4基因有關。這個基因有兩個常見亞型，一個短（S），一個長（L）。S型的人對負面的信息較為敏感，遇到逆境時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容易焦慮，易患抑鬱症。L型的表現則相反。倫敦城市大學的學者讓?艾姆曼努?內維在其論文《基因、經濟和快樂》中發表的一項針對美國人的研究發現，亞洲籍美國人平均帶有0.69個長基因，美國白人則平均帶有1.12個，而非洲籍美國人最高，平均帶有1.47個長基因。這個結果和其他一些研究的發現吻合。在2009年發表的一篇論文中也指出，在中國和日本兩個國家的人群中，這種基因普遍較短，而這兩個國家情緒失調的人群也較多。這個研究結果也可以解釋自殺率的種族差異：東亞人中，大約每十萬之中有十五個；歐洲有十二個；非洲與加勒比海國家只有四個。高自殺率在中日韓都是嚴重的社會問題。過去都將東亞人偏高的自殺率歸咎於東亞文化的壓抑氛圍。基因研究則指向東亞人心理層面的固有差異。結合伊斯特林悖論中「幸福感源自參照組」的啟示，可以解答中國的自殺率之謎。東亞地區一直以來都是世界上自殺率最高的地區，其中中國的自殺率在90年代即使在東亞地區中也顯得偏高。但根據香港大學葉兆輝的研究報告的數據，90年代開始中國的自殺率就持續急劇下降，僅2002至2011年十年間就下降高達58%。

原因是城市化以及經濟持續高速增長。伊斯特林悖論指的是經濟增長之後的靜態效應。實際上經濟上升期間，人們以自己的過去為參照得到的幸福感會增長。簡單來說，生活越過越好會得到相對過去的快樂增長，長期生活改善經驗也形成了樂觀預期，人們普遍感到有奔頭，降低了中國的自殺率。但這只是特殊時期暫時的干擾因素產生的偏差。那樣高速的經濟增長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當經濟增長進入平台期，中國的自殺率可能會反彈至與日本韓國相當的水平。

遺傳與文化對東亞人的行為影響不一定是非此即彼的關係。低純利率基因表達的行為，也會在文化中得到傳承。中國的古詩有言「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愁來明日憂」。無論詩人的初衷是為了明志，還是為了勸世，都恰恰反證了在詩人周邊，多數人的生活態度和詩句所言相反。更貼實地表露出中國人「純利率文化意識」的，是大量感時傷世的詩文以及反對安逸享樂的警句。例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凡事預則立」、「一年之計在於春」、「早起三朝當一日」、「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等,意在提醒後人對不可測的未來要有預備，凡事有計劃，不要虛度時光。成語「懸樑刺股」、「鑿壁偷光」、「囊螢映雪」的故事流傳成典故，是要勉勵人勤學。勤和儉是常見的取名用字。「天道酬勤」是常見的書法橫幅。常用的成語可見我們的文化更善待牛而不是狗……沉澱在語言中的傳承，表現出一種低純利率遺傳潛力的文化意識。

抵制一時誘惑，與抵制衝動的魔鬼是同等的能力。刑罰作為衝動犯罪的長期後果，相比短視的人，對凡事顧及後果的人更有威懾力。良好的行為記錄與好名聲將帶來長遠的收益，這種收益對他們同樣更有誘惑力。這會影響種族犯罪率。犯罪率與純利率遺傳潛力的另一種關聯邏輯是，遊手好閒者是犯罪高風險人群。走正道需要有「道阻且長行則將至」的信念。即使只是中產水平的體面生活，如果不偷不搶，就只能腳踏實地，一點一滴打拚而得。懶惰、缺少耐性的人沒有踏實的人生態度和職業發展計劃。他們寧願遊手好閒。遊手好閒與犯罪之間的關聯不難理解，社會學者早就知道的長期失業率上升會推高犯罪率。無論是倫敦市、美國全國、全球範圍的犯罪率統計數據都表現相同的種族相關性：東亞人犯罪率最低；非洲人最高；歐洲人居中但較接近東亞人。

英國政府官方數據《2014年種族與犯罪調查報告》：

美國2009年的監禁率：

日本、韓國、台灣、香港、新加坡都以良好的治安而聞名。根據官方公布的數據，東亞地區中犯罪率較高的中國大陸地區，放在全世界來看也是較低的。中國大陸地區的犯罪率自上個世紀80年代初開始快速飆升，至世紀之交達到了一個犯罪高峰，之後一直到現在逐年穩步下降。處於社會轉型期、大規模的人口流動助長了犯罪活動。但中國大陸仍是世界上旅行最安全的地區之一，晚上單獨外出通常無需擔心。全球最大的城市資料庫網站numbeo的數據也顯示，中國大陸是犯罪指數較低和安全指數較高的地區之一。

2017全球犯罪指數：

2017全球安全指數：

當然，某些社區或族群的犯罪率偏高，成因複雜。貧困、受教育年限、移民身份、單親家庭都顯示出相關性。此外，犯罪行為甚至還與其它遺傳基因相關，如已經發現的與人的攻擊性有關的MAO-A基因，一份對2524個美國人的問卷分析發現這個基因與盜竊、販毒、毀壞財產和暴力工具等嚴重犯罪行為有關。儘管如此，犯罪行為首先是個人意志的決定，否則法律無從追責。「成本-收益」是人類行為最基本的決定模型。將時間考慮進去，短視的行為傾向對於南方民族偏高的犯罪率難辭其咎。

計薪周期是僱主與僱員之間的合約安排，主要由交易費用決定。 有的工作是「路遙知馬力」。員工的表現，或工作成果需要較長時間才能看到，計薪周期不能設定太短。純利率也會影響計薪周期。全世界來看，計薪周期與儲蓄率表現出很強的關聯。拉丁美洲、非洲以及部分歐美髮達國家，日結、周薪制或半月薪制更容易見到。到非洲設廠的中國企業都不得不適應當地習慣，改國內的月薪製為周薪制。縮短計薪周期，愛揮霍的員工不會每到月末就鬧饑荒。懶惰的員工不會覺得現在辛苦工作換來的補償太遙不可及。好比胡蘿蔔趕驢，杆子不能太長。年終獎實質是員工的部分報酬每年才發放一次。東亞地區最流行年終獎。例如，日本公司的年終獎通常是普惠制，人人有份，甚至公務員也有年終獎。而在美國，不是所有的公司都有年終獎，而且通常高層管理人員才有。

不必對一個簡單的概念竟有如此廣泛的作用影響感到疑惑和驚訝。簡單而富有解釋力正是一個好的理論的標準。人類行為都是有目標的。其目標不在現在，就在未來。人無近憂，必有遠慮。人類自詡有別於其他生物，擁有高等智慧。高等智慧在進化上的意義是具有經驗學習，獲取知識用於預測未來的能力，從而能避凶化吉。人對未來有期待和計劃。人的選擇行為常常是在現在和未來的選項中權衡。這些簡單的事實有著深刻意義。這是純利率的基因作用影響如此廣泛深遠的原因。